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追责与迁就:原罪的实用主义

在本章中,我想探讨教会这种超乎寻常的——既让人敬畏又遭人痛恨,既是神圣的又被认为是有罪的——统治地位,对今天城市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可能产生的影响。这一探讨需要对教义问题进行探索性的尝试。几个世纪以来,神学上和政治上的道德时而协同一致,时而冲突断裂。二者共同指引着对城市及其居民生活的管理。

尽管很少被提及,但原罪的教义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似乎理所当然地,原罪作为一种原因论(etiology)可以解释普通人为何有缺陷,同时也为归咎与追责提供了一个框架。此外,由于这个世界中充满恶行,因此有关尊重、礼节以及相互致意(mutual regard)的语言为补偿社会秩序的缺陷以及管理不断变化的日常关系提供了途径。这些语言表达了另外一则教义——互助(mutualism,与前文的“共栖主义”含义相近)——的实用性一面。由此,表面的互惠和礼节得以掩饰但无法抑制等级划分的现实。正如在西班牙,这样一种现实往往允许教会和国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强化彼此的权力结构。 更贫穷的罗马人完全清楚事情是如何运作的,有钱人“掌管一切……他们有钱,他们有权,他们什么都有”。在这种语境下,文明礼貌(civility)作为公民参与(civic engagement)的对立面,就成为在教会旗帜下以稳定和互相依赖为名的、维持不平等的手段。甚至慈善工作在此也带有工具性甚至压迫性色彩。

对于近来罗马公民生活发生的一些难以预料的变化,评论家们时常大为错愕:一个相对左倾的政府竟然如此轻易地一并迁就了教廷和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要求。想要理解这种情况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就必须认识到“人类是有缺陷的”这一特定假设的持续存在。在这一假设下,政治妥协的必要性、腐败的顽固性、利他主义的不可能性,总是持续出现在那些代表教会和国家行事的人的实践中。一些人试图将这些实践归结为社会落后或不发达的必然体现,这种说法不过是对那种来自外国的批评的可悲学舌。它什么也解释不了;但它本身倒是有关“价值”的国际政治之体现。

与之相反的是,这样一种有关原罪的一般模型也说明了罗马人的腐败与文明之间长期存在的勾连(conjuncture)。它有助于我们理解这种建筑上的辉煌成就以及强大的政治是如何在数个世纪的非法建造和暗箱治理下崛地而起,甚至成为一种典范的。有关人际互动和艺术创造的美学生发自现代城市文明(civiltà),在此,优雅的表面功夫总是胜过对法治的死板遵守。

原罪是一种神义论,其背后是那个创立了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中被驱逐的叙事的思想传统。无论是东正教传统还是天主教传统都要依靠这种神义论来解释人类是如何在一个神授的世界中生活的,又为何仍然受制于深深的、难以根除的缺陷。罗马这个城市将自身界定为基督徒之城(当然,这里其实还有很多其他宗教存在);这里的基督徒们则将自己界定为罪人。罪人不仅仅是一个神义论上的辞令,还勾起特定的社会性联想。把别人称作“基督徒”,意味着把他们看作像称呼他们的人一样本来很知礼、却因邪恶现世的裹挟而被迫撒谎、偷窃、欺骗、争吵、私通的平头百姓。他们这么做,往往损害了有钱有权者的利益,却也由此与他们的近亲、邻里团结在一起。在坎贝尔(J. K. Campbell)对希腊北部萨拉卡萨(Sarakatsan)游牧社群的精彩记录之后,人类学家已经认识到这种道德托词对虔诚教徒调合理想与总有不足的现实而言有多么重要。 伊塔洛·帕尔多(Italo Pardo)曾指出,工人阶级那不勒斯人认为,那些常见的罪都能通过此世的受难或死后的炼狱阶段赎清。 这些态度传达出一种模糊但强烈的、关于小奸小恶的原因论思想;这种思想不甚准确地(应用如此之广、无处不在的解释,也许就是不能太准确)反映了基督教会的教义信条。

蒙蒂人常常大声宣告自己有罪。那些在圣周(Holy Week)时节走在庄严的游行队伍中的人会大声祈祷,呼唤圣母“为我们祈祷”(prega per noi)。这个代祷的请求会被他们一遍又一遍地以阴沉的语调齐声喊出,绝大多数是女性的声音。这些声音一般以便携喇叭中传出的神父那有如咒语的开场祷告为先导,之后则不时夹杂管乐队的庄严乐声。这些祷告者的举动提醒着整个共同体:人人皆有罪担;而想要减轻罪责,等级制度——既包括神职体系里的等级差异,也包括社会性的不平等——是多么重要。忏悔仪式能为虔诚天主教徒卸下具体的罪带来的重担,但由于其不能彻底洗净这个衰落中的天主教虔信群体共有的罪,结成这样一个共谋的宗教集体之代价,就是教会的权威得到了维持。

即便是那些从不上教堂的人,当被问起是否承认人之缺陷必然存在时,也会耸耸肩或顺从地眨眨眼以表认同。他们总能在附近见到那种多半是故意被主人忽视的房子。这些房子的走廊破裂、塌陷,庭院里杂草丛生,向人们展示着此世的无常与痛苦。这些废屋在引致一种浪漫美学的同时,也述说着历史的不断消退和一再死亡。保护主义者们总想让这些被时间侵蚀的建筑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继续持久地保存,并总想将它们的意义普遍化;对那些数代居于其中、早已容忍其缺点的老居民而言,这些建筑的意义却是具体化的。因此讽刺的是,保护主义者们的努力恰恰在破坏这种具体化的意义。而更大意义上的讽刺在于,作为一个天主教国家的首都,作为一个拥有曾吸引过18世纪艺术家皮拉内西的浪漫废屋的地方,负有“永恒之城”盛名的罗马在今日呈现的,却是对老房颓败(fatiscenti)的抱怨的频发和人们政治生活中的道德腐败。于是立刻,这种连永恒之城也不能逃脱的暂时性/时间性(temporality)同时具有了神义论和社会性的意义,而和它们牢牢绑在一起的,是所有物质性的东西都无法避免的腐坏(decay)。

“原罪”在神学上被视为“欠魔鬼的债”。 而“债”本质上是一种强调时间感的状况,“偿还”的过程也被极有意味地 称作“赎清/救赎”(redemption)。基督之所以是救赎者,就是因为他通过自己受难偿清了人类的罪,为人类带来回到永恒乐土(eternal bliss)的希望。他也随之允许人类取得被饶恕的状态,他们的灵魂在地狱和天堂之间的现世红尘中有净化的机会。在人们实际的社会生活中,这一过程落实为经济性的行为,在富人那里尤其如此。因为他们有财力支付更多弥撒的费用、立更多圣像圣碑以表虔诚,并向在地上代表神的意志的宗教机构(教会)献上更多礼物,这些礼物中最突出者就是富人们的遗产。而教会发放赎罪券以使这些人更快地通过炼狱的做法,则实际上将暂时性转变为了对永恒的一轮新的希望,而且对信徒来说,这种希望就相当于全面彻底的救赎了。在这个意义上,人于是只面临两种可能:要么用上述经济性的行为在现世请求宽恕,使自己在“此世”这一时间序列内犯下的许多小罪得到赦免,要么冒着遭受永罚的风险生活。

因此,赎罪(偿还债务)在世俗生活中有其对应的部分。理想情况下,偿还债务应当不需要支付利息,也应当是自愿且无关乎时间的。实际上,如果无法认识到经济损失只能在一定程度内被容忍,经济生活就无法运行。在这个意义上,经济学是人类必朽性最典型的标志。至少从马克思的时代开始,经济学家就已经认识到盗窃和高利贷所造成的不平等现象都是源于一些本不应该发生的原初状况或事件。对马克思来说,那个本不应该发生的事件,就是殖民主义对那些成为西方国家殖民地之处的自然资源的掠夺;而这,就像他明确但讽刺地说的,在政治经济学中相当于原罪。因此,无法矫治的原罪的观念就像教会的教义一样,是为那些实际控制相关资源的人所编造出来的方便法门。但是,由其所表征的负债状况并不一定是不可逆转的。这种观点经过适当的修改,已经被现代经济学家拓展到对另一则谎言的编造上:新兴国家不具备借外汇的能力——但这些经济学家又说,没有什么能迫使这些国家像经常发生的那样放弃其独立性。

债务问题的重点在于偿还(redemption),它是一个时间性的过程。教会许诺信徒进入永恒乐土,只要信徒有一个节奏精确的赎罪过程。政府亦是如此,但政府是通过经营其法律系统实现这个过程的。这一法律系统频繁地将公民贬斥为罪人状态。这一点有时通过腐败的公职人员的行为实现,据说他们会利用自己的职权索贿。罗马人可以毫无困难地阐述这样一种相似性,正如一位店主所说:“我们一生下来就有罪。无论如何都是如此!无论是跟政府打交道还是跟宗教打交道。”他还补充道:“它们就像一座监狱,因为它们不得不具有压迫性。”尽管它们也不知道人们到底做了什么,但唯此才能迫使人们活得“有负罪感”。但另一方面,人们知道教会的这一“借口”(scusa)会给人们带来宽恕,因而人们也享受这样一种安全感。因此,日常的原罪感通过不断地提醒人们人类缺陷的存在和赎罪的必要性来确保人们服从教会。

有罪便有罚。惩罚包括支付罚款,但拖延战术有时可以在政府那里买到赎罪的机会。可这招对放高利贷者不管用,他们利用人们因经济能力不足而产生的债务奴役人们。因此,放高利贷者再生产了人类在被驱逐出伊甸园时产生的对魔鬼的普遍负债。因为负债涉及支付利息,又因为利息是以“时间”为基础计算的,所以,这样一种社会困境的一般形式不仅使欠债者任由其不可控制的事件支配,而且给社会经验注入了一种能引发其内在痛苦的“时间性”。这样一种时间性是现世的(of real time),连同其一并被注入的,还有现世的不确定性以及不可预测性。 通往永恒的障碍就是道德与经济债务的时间性,这类债务的赎清被永远推迟,以加强对现世/现实权力(real power)的维护。

教会发放赎罪券,从而使对轻罪的偿赎形式化,赎罪券据说可让人在一定(有限的)程度上免受炼狱折磨,也就是减免身处炼狱的时间。罪人们在炼狱洗清原罪剩余的不良影响后便可进入天堂。意大利政府给未付清的罚款发放赦免令,这种实践实际上采取了一种完全一致的模式,受罚者只需要立即支付一小部分罚款,就可免除大部分罪责。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这种方式使得正在进行的城市建设最终可以被解读为一系列连续和彼此重叠的对各种法律的层层违反,尤其是那些与分区、交通管制和历史保护有关的法律——那些与罗马人居住空间的肌理相关的法律。 EOAJAF3Rl2QxVl+4zrZgsJRJDpHpGLn29ahZO56PNFKjmg/nTHxJOye39HTQs6/S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