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送宫花黛玉多心

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后，便来回王夫人话，不巧王夫人不在，从丫鬟口中得知王夫人去了薛姨妈处，周瑞家的便转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和一个才 留了头 ^[1] 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上玩。金钏儿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要回，于是向里屋努了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见王夫人和薛姨妈聊得正有兴致，也不敢惊动，于是进了里间，发现薛宝钗伏在小炕桌儿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宝钗见周瑞家的进来，便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地给周瑞家的让座。周瑞家的也忙笑着一边向薛宝钗问“姑娘好”，一边在炕沿上坐了，问宝钗道：“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哪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静养两日。”周瑞家的道：“姑娘到底有什么病，应该趁早儿请大夫看看，对症开药，彻底除了根才好。”宝钗听完，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呢。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吃普通药不管用，他给了我一个 海上方 ^[2] 和一包药末子做引子。他说发病时吃一丸就好，果然很有效。”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的病，也算是行个好。”宝钗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哎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可怎么办呢？”宝钗笑道：“所以说哪里有这样可巧的雨，即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是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未必都有这样巧的呢。”宝钗道：“也巧了，自他去了后，一二年间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到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 冷香丸 ^[3] ’。”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得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得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房里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顺便回了刘姥姥之事。周瑞家的略微等了一会儿，见王夫人不说话，正准备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等一下，我有一样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丫鬟香菱把匣子里的花儿拿了过来，对周瑞家的说道：“这是宫里头的新鲜样法，做的 堆纱花儿 ^[4] 十二枝。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了，还不如给她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得正好，顺便带给她们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剩下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又想着她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儿还在那里晒太阳。周瑞家的于是问她道：“那个叫香菱的小丫头，可就是别人常说的那个临上京时买的、为她打人命官司的小丫头？”金钏儿道：“可不就是她！”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对金钏儿笑道：“真是好模样儿！与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有些相似呢！”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来到这里？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哪里人？”香菱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都有些为她伤感。

从薛姨妈家出来，周瑞家的携花来到王夫人正房后面。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把迎、探、惜三姐妹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 抱厦 ^[5] 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因此，周瑞家的就顺路先往这里来，正好遇见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侍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盅茶盘。周瑞家的便知她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边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缘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顺便问：“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与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在一起玩耍。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她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缘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做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周瑞家的辞别惜春，便往凤姐儿处来。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她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得蹑手蹑脚地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妈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小声问奶妈：“姐儿睡午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妈摇了摇头。正说着，只见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做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给她，说了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进去。

周瑞家的离开凤姐住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迎面遇见她女儿，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做什么？”她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体可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还不回去，什么事情这样忙得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安去。妈还有什么没完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哎！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她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给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完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的。”她女儿笑道：“实话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喝了两杯酒，和人纷争起来，被告到衙门里，要 递解 ^[6] 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看看该怎么办。”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你是有事才找我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成这样子。你且回家去等我，我去给林姑娘送了花儿就回来。”说完，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在解九连环玩。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派我送花儿来给姑娘戴。”宝玉听说，便一面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打开匣子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7] 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姐姐，你干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回答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做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周瑞家的道：“身体不大舒服。”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的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本来我该亲自去的，就说才上学回来，又着了些凉，改日再亲自去。”说着，丫鬟茜雪便答应着去了。周瑞家的也告辞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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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留头】
又叫“留满头”。旧时好幼年剃头，随着年事增长，先留顶心头发，再留全发，叫作“留头”。

[2] 【海上方】
旧时传说，东海（一说在渤海）之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上有不死药。后人遂称民间验方、秘方为“海上方”，意谓从东海神仙处求得的灵验秘方。

[3] 【冷香丸】
医书未见记载，乃作者杜撰之笔。其处方颇耐人寻味，历炎凉，知甘苦，虽离别亦能自安。

[4] 【堆纱花儿】
用薄绢折叠缝制成花朵。

[5] 【抱厦】
房屋前面加出来的门廊，也指后面毗连着的小房子。

[6] 【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
分析：传神之笔，将黛玉寄人篱下敏感的性格展示得淋漓尽致。

[7] 【递解】
指解往远处的犯人由沿途各地官衙派人一站转一站地轮番押送。递，一个接一个的意思。 H5B+j+0PaCdsGNqqkEdiYGa3c8LZhW37Z64S2+Z2oy9jABTxGbtjM1mBGoYTqB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