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京郊有个叫刘姥姥的老妇人，与女儿女婿住在一起，生活十分清苦。这年冬天，刘姥姥想起二十年前女婿家曾与金陵的王家 连过宗 ^[1] ，于是带着外孙板儿来到贾府，一方面联络感情，另一方面也希望借机得到贾家的接济。

来到贾府，刘姥姥先见了王夫人的 陪房 ^[2] 周瑞家的。几句客套话之后，周瑞家的便已听出了刘姥姥的来意。想到当年她丈夫周瑞在争买田地时，姥姥的女婿曾多方出力，再加上自己也想在姥姥面前显摆一下能耐，周瑞家的便答应道：“按理说，人来客至回话，都与我不相干。不过姥姥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投奔了我来，姥姥你放心，我今天破例给你通报一声。但现在是太太的侄女琏二奶奶当家，如今宁可不见太太，也要见见琏二奶奶。”说完，便叫小丫头到府上悄悄打听一下情况。

不一会儿，小丫头回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带着姥姥和板儿来到凤姐的住处。

周瑞家的先向凤姐的心腹丫头平儿说明刘姥姥的来意，平儿便叫他们进来等候。才进堂屋，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满屋的物件耀眼得令人目眩头晕，刘姥姥惊讶得点头咂嘴，嘴里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穿过堂屋进入东屋，刘姥姥见站在炕沿边儿的平儿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称周瑞家的周大娘，才知平儿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平儿请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自己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让小丫头斟上茶来吃茶。刚刚坐定，刘姥姥就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于是四处张望，发现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东西，不停地摇晃。

刘姥姥刚想问这是什么物件时，只见小丫头们一阵慌乱，说：“奶奶下来了。”

平儿与周瑞家的急忙站起来，对刘姥姥说：“你只管坐着等，到时候我们来请你。”说着，二人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气凝神，静静地候着。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 窸窣 ^[3] ，渐进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端着食盒的人陆续来到堂屋。半天不见响动，忽见两个人把一张炕桌抬到这边炕上，将撤下的饭菜都端了上来，不一会儿便摆了一桌，里面的鱼肉仍是满满的，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急打了板儿一巴掌。

这时，只见周瑞家的笑嘻嘻地走过来招呼他们过去。进了里屋，只见凤姐儿头上戴着秋板貂鼠昭君套，身穿桃红撒花袄，穿着大红洋绉银鼠皮裙，披着石青刻丝灰鼠 披风 ^[4] ，手内拿着小铜 火箸儿 ^[5] 拨手炉内的灰，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盅。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地问好，又怪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几拜，给凤姐请安。

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

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

凤姐点头，让刘姥姥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哄他出来作揖，他死活都不肯。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些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

凤姐儿笑道：“这话听着叫人恶心。不过借着祖父虚名，做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没有。

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凤姐叫人抓些果子给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见周瑞家的回来，回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姥姥若有什么话，只管告诉二奶奶，都一样的。”一面说，一面给刘姥姥递眼色。

刘姥姥会意，还未说话便红了脸，但又不得不说，只得忍羞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本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的奔了您老这里来，也少不得说了……”

说到这里，刘姥姥悄悄看一眼凤姐，见凤姐面无嫌恶，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和娘在家里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如今天又冷了，越想越没个盼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您老来。”

刘姥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爹在家怎么教你来着？打发咱们做啥事来？只顾吃果子咧！”

凤姐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于是笑着打断刘姥姥：“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回头问周瑞家的道：“这姥姥不知可用过了早饭没有呢？”

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哪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

凤姐听完，急忙让人在东边屋内安排了一桌饭菜，让人带着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

凤姐派人把周瑞家的叫了过来，问她：“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

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做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年他们来过一趟，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一番好意，也不要怠慢了她。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做主就是了。”

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不多一会儿，刘姥姥已吃完了饭，拉了板儿过来道谢。凤姐笑道：“姥姥你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刚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多，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何况我是近来才开始接管这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给别人都不相信。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向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正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回去用吧。”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心里便突突的，以为是没有；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银子，喜得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嗯！我也是知道艰难的。 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再怎么样，您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6] 周瑞家的听她说得粗鄙，忙用眼色制止她。

凤姐听了，笑着不接话，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又拿了一吊钱来，都送到刘姥姥跟前。凤姐对姥姥说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他日得空，只管来坐坐，这才是亲戚。天也晚了，也就不留你们了，向家里人问好吧。”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又到周瑞家坐了一会儿。刘姥姥硬要留下一块银子，给周瑞家的儿女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并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让刘姥姥收好。刘姥姥感激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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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连过宗】
同姓的人连成一个宗族，认作本家。

[2] 【陪房】
旧时指随嫁的婢仆。

[3] 【窸窣】
拟声词，形容细小的摩擦声音。

[4] 【披风】
清代妇女礼服的外套。

[5] 【火箸儿】
火筷子。

[6] 【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再怎么样，您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分析：刘姥姥本想奉承，说出来的话却不雅，这段语言描写生动地刻画出一个乡下老太太的形象。 hPacYj1flCsc9OkzJP5MU+f3btL9nywx2S3tdUUnX3q05rqav2PPutiXMTax5/N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