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妃回宫后,连日忙碌的荣、宁二府开始闲暇下来。宝玉尤其无事可干,碰巧这日袭人的母亲接袭人回家过年,要晚上才回来,宝玉只好和其他丫头掷骰子玩。正在无聊之际,贾珍派人来请宝玉过去看戏,宝玉便回了贾母过去看戏了。
哪知贾珍请的戏都是些如《黄伯央大摆阴魂阵》《姜子牙斩将封神》的神怪戏,宝玉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便离开四处闲逛,正巧碰上小厮茗烟。茗烟于是问宝玉:“这样的好戏二爷为什么不看呢?”宝玉说:“看了半天,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了。”茗烟笑嘻嘻地说:“趁没人知道,我带二爷到城外逛逛去吧。”宝玉说:“城外太远了,还是找个熟近的地方去吧。咱们去找你花大姐姐去,瞧她在家做什么,怎么样?”茗烟听了说好,于是牵了马从后门出去了。
袭人家住得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袭人一家将宝玉和茗烟迎了进去,一面让宝玉上炕,一面重新摆果桌。袭人笑着说:“你们不用白忙了,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他东西吃。”说着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 杌子 [1] 上,让宝玉坐下,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然后从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把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盖好盖,放到宝玉怀内。这一切停当了,才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递给宝玉。这时,宝玉见袭人两眼微红,悄悄地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哪里是哭,是刚才眯了眼揉的。”停了一会儿,袭人对宝玉说:“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着回道:“你跟我一起回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笑着说:“小声点,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说完把宝玉的玉摘下来让姐妹们长长见识,看完后又亲手给宝玉戴上。然后袭人让她哥哥去雇一乘小轿,送宝玉回去。袭人的哥哥说:“我送他回去,骑马也没事。”袭人说:“主要是怕碰见人。”于是,袭人的哥哥出去雇了一顶小轿,送宝玉回去。
从宝玉出门后,他房中的丫头们便开始疯玩,把屋里弄得狼藉满地。偏偏这时宝玉的奶妈李嬷嬷来瞧宝玉,见这些丫鬟只顾玩闹,便责骂她们不成体统。而这些丫头一来知道宝玉从不讲究这些,二来也知道李嬷嬷早就告老 解事 [2] 了,于是对她爱答不理的。李嬷嬷见丫头们在言语方面对自己不恭敬,非常生气,把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吃完,赌气离开了。
宝玉回来后派人把袭人也接了回来,然后让人把上午给袭人留的酥酪取来。丫鬟们回说:“酥酪被李奶奶吃了。” 宝玉正要发作,袭人连忙笑着答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肚子一直疼,直到吐了才好。她吃了也好,放在这里不是白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3]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于是不再问酥酪的事,取了栗子在灯前开始剥。宝玉见众人不在房里,于是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子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感叹了两声。袭人道:“感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是不是说她哪里配穿红的?”宝玉急忙笑说:“不是,不是。她都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她实在好得很,要是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也就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也都是奴才命不成?一定还要挑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到咱们家来,一定要当奴才吗?当个亲戚就不行?”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刚才冒失,冲撞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她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让我怎么回答呢? 我不过是赞美她好,与这深堂大院正好相配,没想到倒是我们这种浊物生在这里。” [4] 袭人道:“她虽然没有这样的造化,可也是娇生惯养呢,我姨爹、姨娘把她当作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备齐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一听“出嫁”二字,不禁又咳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气道:“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没有机会在一起。如今我要回去了,她们却又要离开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现在也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让我再忍耐一年,明年他们过来,就要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不明白了,于是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真是稀奇!我又不是你这里的 家生子儿 [5] ,我们全家都在别处,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让我将来怎么办?”宝玉道:“看来让我留你实在太难了。”袭人回道:“自古就没有这样的理,即便是在宫里,也有规定,或者几年一选,几年一入,没有把人常留不放的,何况是你!”
宝玉想想袭人说得也有道理,但转念一想,对袭人说:“老太太不放你,你也不可能离开。”袭人回答道:“老太太为什么不放?难道我真是百里挑一,还是我有什么地方感动了老太太,所以老太太才不让我走?或者是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把我强留下?其实,我也不过是普通人,比我强得多的人有的是,我从小来这里,跟在老太太身边,先伺候了史大姑娘几年,现在又来服侍你。现在我们家来赎我,说不定连赎金都不要就让我走了。肯定不会因为我服侍得好而不让我走,服侍好你们是我的分内之事,不是什么大功劳。我走了,还会有更好的来,不是没有我就不行的。”袭人的一番话让宝玉听得心里非常着急,宝玉说:“即便如此,我一心要把你留下,让老太太和你母亲说,多给他们银子,他们便不好意思来接你了。”袭人说:“我妈妈当然不敢强硬了。不用说和她好好商量,还多给银子,就是不好好和她说,一文钱也不给,你们一心要强留我,她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仗势欺人的事。你们现在无缘无故要把我留下,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让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宝玉听了,想了半天才说道:“照你这么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心想: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寡义。于是,叹了一口气说:“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把你们留在身边,到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说完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其实袭人也没有打算要离开贾府,这次回家她母亲和哥哥对她说了这样的想法后,已经被她回绝。之所以对宝玉说这番话,是因为宝玉从小性格就与众不同,淘气也是出了名的,再加上祖母溺爱,父母管教也不是十分严格,于是更加不务正业,每次劝他都不听,于是正好借赎身的话来打击一下宝玉,然后好下 箴规 [6] 。见宝玉默默睡觉去了,袭人知道刚才的话起了作用,于是把栗子交给其他小丫头,自己过去推宝玉。发现宝玉躺在床上泪流满面,袭人笑着说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要是真心留我,我自然就不出去了。”宝玉一听这话,便问:“你告诉我,我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你留下来。”袭人笑道:“你只要答应我三件事,我就留下来!”
宝玉忙笑道:“好姐姐,你说哪三件?不要说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答应。只求你们一起看着我,守着我,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话未说完,袭人急忙捂住他的嘴,说:“好好的,正是要劝你改掉这些,你反而说得更狠了。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答应了。“第二件要改的,”袭人继续说道,“就是无论你真喜欢读书,还是假喜欢读书,只是在老爷面前或者别人面前,装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不要只管批驳诮谤,说一些浑话。”宝玉笑着答应道:“以后再也不说了,那些都是年纪小,不知道天高地厚,信口胡说的。还有什么?”“这第三件要改的,就是再不许调脂弄粉,吃别人的 胭脂 [7] 了。”宝玉很痛快地答应了。袭人说:“你真的答应了这些,就是八人大轿来抬我,我都不出去。”
二人正聊得热闹,秋纹进来提醒夜深了,该睡觉了。宝玉拿出表一看,果然已经很晚了,急忙重新洗漱,上床休息了。
这一回中袭人借赎身之论,规劝宝玉百事检点、读书上进,她与宝玉的关系既有亲昵、体贴的一面,又充当了在宝玉身边时时箴规防范的封建卫道士角色。她从小因家贫被卖入贾府做奴婢,在复杂的成长环境中学会了小心谨慎、温顺谦恭,因而对人和气,处事委曲求全,是出了名的贤人。
[1]
【杌(wù)子】
多指矮小的凳子。
[2]
【解事】
不再做事,即退休之意。
[3]
【宝玉正要发作,袭人连忙笑着答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肚子一直疼,直到吐了才好。她吃了也好,放在这里不是白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分析:这表明了袭人息事宁人的性格特点,宁少一事,不多一事,这也是她深受大家喜爱的原因。
[4]
【我不过是赞美她好,与这深堂大院正好相配,没想到倒是我们这种浊物生在这里。】
分析:通过宝玉的口道出贾府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对比之下尽显讽刺的意味。
[5]
【家生子儿】
旧称奴婢生的子女仍在主家服役者。
[6]
【箴规】
告诫规劝。
[7]
【胭脂】
用于化妆和国画的红色颜料。亦泛指鲜艳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