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元春省亲大观园

从铁槛寺回来，秦钟便病倒了，宝玉与其约定读夜书的事只能暂时搁置。

这日，正是贾政的生日，荣宁两府的人都来庆贺，正在众人热闹之际，宫里夏太监前来降旨，说贾政的大女儿元春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府上下无不欣然雀跃，个个都面露得意之色。贾母率邢夫人、王夫人等进宫谢恩，唯有宝玉一人因秦钟生病而显得闷闷不乐，好在有人前来报信说贾琏与黛玉也要回来了，且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才略有些喜意。

果然，第二日中午，贾琏和黛玉就进府了。宝玉心里打量黛玉，见黛玉出落得越发超逸了。黛玉带了许多书籍来，又把一些纸笔等物分送给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则将北静王所赠香珠手串郑重地取出来，转赠黛玉。 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扔在一边。 ^[1] 宝玉只得收回。

贾琏参见过众人后回到自己房中，一面询问别后家中诸事，一面感谢凤姐辛苦操劳，夸奖凤姐聪明能干，正说着，小厮传话：“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闻听，急忙整衣出去。

平儿见贾琏离开，悄悄地对凤姐说：“奶奶瞒着二爷放的高利贷的利钱银子，碰巧二爷在家时旺儿媳妇送过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拦住了，不然以二爷的脾气，见奶奶有了私房钱，还不都给花光了！” ^[2] 凤姐听了笑着夸平儿机智。

不多时，贾琏回来，凤姐便吩咐摆酒席为贾琏接风。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兴，只陪侍着贾琏。

凤姐问贾琏：“刚才老爷找你做什么？”

贾琏回道：“就为 省亲 ^[3] 。”

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皇上准了？”

贾琏道：“虽然不十分准，也有八九分准了。当今皇上体恤万人之心，请求太上皇、皇太后准允嫔妃和亲人每月逢二和六的日子在宫里相见。家里有别的大宅院、可以停留的，就可以在家里见面。现在周贵人的父亲已经在家里开工修建省亲别院了，吴贵妃的父亲也到城外查看地方去了。这样看来，岂不是有八九分了？”二人正聊得热闹，王夫人派人来问凤姐吃完饭没有。

凤姐知道有事，便匆忙吃了几口，去往王夫人住处了。

为迎接元春省亲，贾府商议兴建省亲别院。选址从东府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了三里半，并派人画了图样，选了吉日，安排好人手便破土动工了。贾政不喜俗务，任凭贾赦、贾珍、贾琏等人安排，整个工程又由一个叫山子野的人进行统一筹划，贾政只是在闲暇时随处走走，遇到一些要紧事与贾赦等商议商议而已，就连宝玉读书的事，贾政最近也很少关注。

一天早晨，小厮茗烟对宝玉说：“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忙去看望秦钟。见秦钟面如白蜡，气若游丝，双目紧闭，宝玉不禁泪如泉涌。

秦钟见宝玉来了，说：“也没有什么，就是以前你我都自以为见识比别人高，今天才知道自己错了。以后还是要立志参加科举，求取功名，以便光宗耀祖。”说完，便长叹一声，去世了。宝玉痛哭不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省亲别院竣工了。本来园子里的匾额对联应该由贾妃来题，可是贾妃没来过，匾额也不能空着，于是贾政就想先带着自己的 清客 ^[4] 到园中，先暂时拟名，待贾妃来到之后再定。

碰巧，贾母因宝玉思念秦钟，过于忧伤，于是让人带他到园中散心。刚转了个弯就碰见贾政引着众清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在一边站了。贾政近来听私塾先生称赞宝玉善于对对联，也想借机试试宝玉，于是让宝玉随他一起游园。

贾政等一行人刚至园门前，就见五间正门，都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贾政十分喜欢，于是命人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贾政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缓步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

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什么名才好？”众清客知道贾政要试宝玉的功课，只说些“叠翠”等俗套的来敷衍。

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来拟。宝玉道：“古人说：‘编新不如述旧。’何况此处并不是主山正景，不过是引大家进一步探景罢了。不如题‘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极为称道。

这样，一路走来，宝玉先后拟出了“沁芳”“有凤来仪”“杏帘在望”等名称，众人都交口称赞，贾政虽然口气严厉，不断呵斥宝玉，但内心十分高兴。

贾妃定于次年正月十五省亲，贾府为了筹备，连年都没有好好过。

到了正月十五晚上，院内各处布置得富丽堂皇，贾母等有官位爵位的人，都按照品级大小穿上了礼服，贾赦等人在西街门外，贾母等人在荣府大门外等候。

过了很久，只见一队一队太监走过，后面才见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在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凤舆被抬进大门，到一所院落门前，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轿入室，换了衣服才又上轿进了园子。

刚进园子，执拂太监就跪请登舟，贾妃于是下轿乘船。泛舟河上，只见河水清澈，蜿蜒如游龙；两边石栏上，各色水晶玻璃风灯，将河面装点得如银花雪浪；岸边树木，粘着用各种绢、绸制作的树叶，水中荷花、水鸟皆用螺蚌和羽毛制成，在灯光的辉映下，真是玻璃世界、珠宝 乾坤 ^[5] 。园中各种题匾和对联，均出自宝玉。原来元春怜爱宝玉，与其他姊妹不同。宝玉三四岁时，元春便教他读书识字，二人名分虽为姐弟，但情状如母子。元春进宫后，也时时带话出来，要好生抚养宝玉，以便将来成器。这里用宝玉题词也有安慰贾妃的意思。元春一边看这些对联和题字，一边修改确定，身边的太监听了，急忙传给贾政，贾政即命人更换，如将石牌坊上的“天仙宝境”换作“省亲别墅”等。到了行宫，贾妃离舟上轿进入行宫。礼仪太监跪请贾妃接受贾府众人跪拜。

礼仪结束后，贾妃两眼含泪，才上前与家人相见。她一手搀着贾母，一手搀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都有许多话要说，只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好呜咽对泣了。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也围在一旁，默默流泪。

过了好一会儿，贾妃才忍住悲伤，强笑着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见一回，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等会儿我离开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说到这儿，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依次和大家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宁荣两府的家人都在厅外一一行礼。贾政虽为父亲，也只能在帘子外含泪请安，按君臣之礼，说些皇恩浩荡及勉励之话。贾妃见没有薛姨妈、宝钗、黛玉等人，忙命人请来，母女姊妹叙些家常。

而宝玉自幼便与元春姐弟情深，一见面元春便将其搂在怀中，抚摸着头说道：“比以前长高了好些……”一句话没有说完，已经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人请元春入宴。元春于是让宝玉引导，和大家一起参观园子。元春见园内处处铺陈不一，桩桩点缀新奇，无不大加赞赏，又劝说：“以后不要太奢华了。”到了正殿，元春免去君臣之礼，让大家尽享家宴的温馨。

饭后，元春命人送来笔 砚 ^[6] ，挑选自己刚才看到的比较喜欢的地点和名称进行了改动，并亲自书写：园子名为“大观园”；“有凤来仪”更名为“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赐名“怡红院”；“蘅芷清芬”更名为“蘅芜苑”；“杏帘在望”改为“浣葛山庄”……写完，元春又让众姐妹以园中景致为题写诗，并让宝玉为自己最喜欢的四个地方，即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浣葛山庄分别题一首五言律诗。宝玉只得答应了。在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之中，探春最有才华，但是她觉得自己很难与宝钗和黛玉竞争，于是勉强应付，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

贾妃先看了姊妹们写的诗，看完后，大加赞赏，并说：“还是宝钗和黛玉两位妹妹写得与众不同。”

原本林黛玉想在今夜大展才华，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每人写一首，因此不好多作，只不过随便写了一首五言律诗应景。她见宝玉只完成了三首，还差“杏帘在望”一首，于是道：“既然这样，你只抄录前面三首罢。等你抄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来了。”

说完，她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揉成纸团，扔到宝玉跟前。 ^[7] 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于是连忙工整地抄完，呈给元春。

元春看完后，喜之不尽，说：“果然进步了！”又说“杏帘”一首居四首之冠，尤其是其中“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一句写得最好，于是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黛玉听完心里暗自高兴。

题诗完毕，贾蔷呈上戏单让贾妃点戏。元春点了《豪宴》《乞巧》《仙缘》《离魂》四出，听完后又让一个叫龄官的女子另加了两出，之后嘱咐好好培养龄官，并额外赏赐了绸缎和金银。

贾妃让宫中太监把自己从宫中带来的礼物分发给贾府众人。众人谢恩之后，执事太监说：“时辰已到，请贾妃起驾回宫。”贾妃听了，不由得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地不忍释放，再三叮咛：“不要挂念，好好保重身体。如果明年还准许回家省亲，千万不要如此铺张浪费了！”贾母等人已经哭成了泪人。贾妃虽不忍离别，也不敢违抗皇家规矩，只得忍痛上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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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扔在一边。】
分析：北静王身份尊贵，他的赏赐之物，黛玉却不屑一顾，表现了黛玉的清高，身份地位对她而言都是虚名。

[2] 【省亲】
回家乡或到远处探望父母或其他尊亲。

[3] 【平儿见贾琏离开，悄悄地对凤姐说：“奶奶瞒着二爷放的高利贷的利钱银子，碰巧二爷在家时旺儿媳妇送过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拦住了，不然以二爷的脾气，见奶奶有了私房钱，还不都给花光了！”】
分析：这里反映了平儿的聪慧，她深知贾琏与凤姐的为人，也清楚怎样在二位主人之间周旋，不枉凤姐平日里的另眼相看。

[4] 【清客】
旧时指在官僚地主家里帮闲的门客。

[5] 【乾坤】
一般代表天地、阴阳或江山、局面等。

[6] 【砚】

[7] 【说完，她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揉成纸团，扔到宝玉跟前。】
分析：黛玉帮宝玉，一来展示出她的才情之高，二来显示出她和宝玉的关系不一般。 hPacYj1flCsc9OkzJP5MU+f3btL9nywx2S3tdUUnX3q05rqav2PPutiXMTax5/N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