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林如海身染重病,派人送来书信,希望接黛玉回去。贾母和宝玉虽有不舍,但也不好阻拦,于是派贾琏护送林黛玉回去。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择日贾琏和林黛玉辞别贾母等人,乘舟往扬州去了。自从贾琏护送黛玉回扬州之后,凤姐十分无聊,每到夜晚,与平儿聊一会儿便休息了。
一天晚上,凤姐睡眼蒙眬,恍惚间见秦氏从外面进来,含笑说:“婶子好好休息!我就要走了,因舍不得婶婶,所以来向你道别。 只是还有一件心愿未了,告诉别人未必管用,所以一定要告诉婶子。” [1]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你有何心愿只管告诉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比不上你。俗话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如今我们家显赫已近百年,倘若有一天乐极悲生,‘树倒猢狲散’,岂不坏了一世英名!”凤姐听了此话,忙问道:“这话担心得极是,但有何法可以保全?”秦氏道:“婶子你真傻!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是人力能保全的?只是能在荣时筹划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凤姐忙问眼下该如何办,秦氏道:“趁现在我们还没有败落,不妨在 祖茔 [2] 附近多买些田产,多建些房屋,把家塾也设置在里面,并制定合约,按照同族长幼,每家管理一年。这样,万一将来有人获罪,官府对祭祀的产业也不查抄。即便家族败落,子孙们也可以回家务农,以此维持生计。”凤姐一一答应,还想再问时,突然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报丧的声音将凤姐惊醒。有人匆匆向凤姐报告:“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听了,吓出了一身冷汗,定了定神,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来到王夫人住处。
宁荣二府的人听说了秦氏的死讯,想到秦氏平日对长辈孝顺、与平辈和睦、对晚辈慈爱,无不伤心落泪,悲号痛哭。消息传到宝玉处,宝玉只觉得心中像戳了一刀似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也不顾贾母的阻拦,直奔宁国府而去。到了宁国府,只见府门大开,两边灯笼亮如白昼,乱哄哄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震天。宝玉先到灵堂痛哭了一番,然后出来见贾珍。 贾珍哭得泪人一般,对人说:“合府上下,谁不知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却伸腿去了……” [3] 说着又哭了起来。众人忙劝:“人已去世,多哭无用,还是商议如何料理后事吧。”这时,秦可卿的父亲和弟弟也来了,贾珍一面吩咐子弟去陪客,一面派人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一面还要处理其他一应事务,几天下来,便有点儿力不从心,又唯恐亏了礼数,惹人笑话,碰巧此时妻子尤氏又犯了旧病,于是在宝玉的推荐下,贾珍便请凤姐过来帮忙料理。凤姐也想借此卖弄一下自己的才干,便爽快地答应了。贾珍将宁国府支取东西用的 对牌 [4] 交给凤姐,说:“妹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除这两件之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说完便告辞回去了。
贾珍走后,凤姐理了理宁国府的弊病,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第一件是人多事杂,容易丢失东西;第二件是责任不清,相互推诿;第三件是花费不明,冒领滥用;第四件是任务多寡不均,责任大小不明;最后是下人仗势欺人,不服管束。想明白宁国府的这些弊病,凤姐便叫人制作了名册,并叫人带着花名册过来查看,又命第二日一早叫齐众人等候差遣,说完便坐车回到荣国府。
第二天卯时二刻,凤姐便来到宁国府,向众人宣布了自己办事的规矩,然后按照名册一边检视人名,一边安排任务,将一切事务安排得有条不紊,每个人也清楚了自己的分内职责。
这日“五七”,凤姐照例卯时二刻来到宁府。她先来到放灵柩的登仙阁,早有小厮在那里伺候烧纸。只听得凤姐吩咐“供茶烧纸”,灵堂一阵锣鸣,诸乐齐奏。有人给凤姐端来一把大圈椅,凤姐坐下放声大哭,众人见凤姐出声,都急忙开始号哭。
贾珍和尤氏派人相劝,凤姐才止住。来旺媳妇急忙递来茶盏,凤姐漱口后来到抱厦,开始按名查点,结果只有一个负责迎送亲客的仆人还没有到。凤姐立即派人将其叫来,那人赶来时惊恐万分、面露惧色。凤姐一见来人,冷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他们有体面,所以才敢不听我的话?”那人倒头便拜,说:“小人天天都来得早,只是今天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吧。”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正往前探头。
于是凤姐问:“王兴媳妇有什么事?”王兴媳妇连忙进去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说完把帖递了上去。彩明接过帖子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用大小络子若干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完,与实际用度一致,便让彩明登记,把荣国府的对牌扔给王兴家的。凤姐正要说话时,见荣国府又有四人来领牌支取东西。凤姐听了四件,指着其中的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算清楚再来。”说完把帖子扔到脚下,那些人扫兴离开。
这时,凤姐才看着下跪之人,说道:“明天他也睡迷了,后天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有人干活儿了。本来有心饶你这一次,只是这一次放宽了,下次就更难管了!”说完,命人将其拉出去,重责二十板子。说完,又把宁国府的对牌扔下,对众人说:“告诉来升,罚他一月的月钱!”至此,众人都知道凤姐的厉害,从此办事不敢有丝毫怠慢,宁府那些办事无头绪、混乱、推脱、偷懒、窃取等诸多弊端都没有了。凤姐见自己 威重令行 [5] ,心中十分得意,办事也更加勤快,每天很早就到宁府处理事务。
这日,宝玉带了秦钟来到凤姐处,凤姐正在吃饭,见他们来了便笑着让他们坐下。这时,宁国府的一个媳妇来领牌支取香火。凤姐说:“我算着你们今天该来支取了,却怎么也不见,猜想你们一定是忘记了,若真忘记了,那香火钱可就便宜我了!”那媳妇笑着说:“还真是忘记了,要不是及时想起,再迟一步,真的领不成了。”说完领牌离去。
凤姐让彩明登记。秦钟笑着问道:“你们两个府里都是一样的牌,万一别人私弄一个,支出银子跑了怎么办?”凤姐笑着回应:“按你这么说,岂不是没有王法了?”正说着,有人回话说陪贾琏去苏州的小厮昭儿回来了。凤姐急忙唤进来问话。原来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于九月初三去世了,贾琏要陪林黛玉送灵到苏州,于是派小厮昭儿回来,一则报信请安,二则带几件衣服过去。凤姐当着众人的面没有细问贾琏,虽然心中十分挂念,无奈两府事务众多,凤姐也只好熬到晚上回来,又召昭儿进来,详细打问了一路的信息,准备好要带的衣服,并嘱咐昭儿要好好服侍二爷等话。忙乱完,天已经将近四更,凤姐躺下又毫无困意,不觉间已近天明,急忙起来梳洗完毕,来到宁府。
随着发丧之日临近,凤姐要处理的事务更多了,有时候竟忙得连喝茶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常常是刚到宁府,荣府的人跟到宁府;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来请示。 [6] 凤姐见了,心中反而十分高兴,办事更加勤勉,不敢有丝毫懈怠,众人见凤姐办事井井有条,无不称叹。
贾珍为儿媳秦可卿办丧事极尽奢华,一方面说明他与秦可卿之间的关系特殊,另一方面也展示出贾府的奢侈无度。而王熙凤借为秦可卿办丧事的过程也充分展示了其管理才干。虽为协理,实际上在整个事件中凤姐一直充当着主导的角色,治丧事件中凤姐的出色表现,不仅使其在众人面前赚足了面子,而且使其在宁荣二府中的整体地位也更高了。
[1]
【“……只是还有一件心愿未了,告诉别人未必管用,所以一定要告诉婶子。”】
分析:“告诉别人未必管用”一句,语带讥讽,暗讽贾家男子全为无用之辈。
[2]
【祖茔(yíng)】
祖辈的坟地。
[3]
【贾珍哭得泪人一般,对人说:“合府上下,谁不知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却伸腿去了……”】
分析:这一句也是作者笔带讥讽,贾珍之哭,如丧考妣,另有深意;贾珍之语,媳妇比儿子强,也表明贾家男性乃无用之辈。
[4]
【对牌】
对牌,即“对号牌”,用竹、木等制成,上写号码,中劈两半,作为一种信物,用于在家族中支取物品。
[5]
【威重令行】
权势大,有令必行。
[6]
【常常是刚到宁府,荣府的人跟到宁府;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来请示。】
分析:凤姐一人兼理荣、宁两府的事务,且井井有条,充分体现了凤姐卓越的管理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