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宁府的尤氏请王熙凤前去逛逛,宝玉也跟着一并去了。秦氏见到宝玉,笑道:“今儿巧,我兄弟也在这里。”宝玉便要瞧瞧他去。秦氏于是把她的弟弟秦钟带了进来,只见他较宝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他腼腆地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推了推宝玉,笑道:“可把你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拉了这孩子的手,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了。
宝玉与秦钟十分投缘,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当听说秦钟目前只在家温习旧课时,宝玉便邀请他到自家的家塾中学习,并择了后日一起上学。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具包好,收拾妥当,正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服侍他梳洗。宝玉见她闷闷的,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我上学去,你们觉得冷清了不成?”
袭人笑道:“这是哪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要潦倒一辈子。只希望你念书的时候用功些,放学了就早点回来,别和他们一处玩闹。虽说是要发奋,但那功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
袭人又道:“大毛衣我也包好了,让 小子 [1] 们带上了。天冷自己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让他们带去了,你记得让他们添。那些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当心冻坏了你。”
宝玉道:“你放心,到了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在这屋里,常和林妹妹一处玩玩才好。”说着穿戴齐备,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方来到书房中见贾政。
恰好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 相公清客 [2] 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看,你还是好好玩去吧。别在这里站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
众清客相公们都起身笑道:“老 世翁 [3] 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功成名就了,断不似往年仍做小儿之态了。”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又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走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
贾政一看其中一个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问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账!”
吓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得满座哄然大笑起来。
贾政也撑不住笑了,说道:“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 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不用学什么《诗经》古文了,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4] 李贵忙答应“是”,方退了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李贵等出来后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
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屈,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你听一句半句话就行了。”
说着,宝玉又去辞别了贾母,忽然想起未辞黛玉,因而又忙来到黛玉房中。彼时黛玉正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便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 蟾宫折桂 [5] ’了。”宝玉又和她唠叨了半天,这才转身去了。
黛玉又在他身后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贾家之义学原系始祖所立,是为了让那些贫穷的族中子弟免费上学而开设的,由族中有官爵之人供给银两, 家塾 [6] 中聘请了年高有德之人为 塾掌 [7] ,专为训课子弟。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
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二人私下里以“兄弟”相称。贾母也很喜欢秦钟,见秦钟家境不甚宽裕,更又资助他些衣服鞋子等物。不到一个月的工夫,秦钟在荣府便熟了。
这学中虽都是本族的子弟,但人多了,难免就龙蛇混杂。有两个学生,因生得妩媚风流,外号“香怜”和“玉爱”,他们与宝、秦二人交好。
一日,司塾的贾代儒有事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让学生们对,又命长孙贾瑞暂且管理。秦钟和香怜使了个眼色,二人假装出小恭,走到后院。秦钟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吓得忙回头看时,原来是金荣。
香怜恼怒地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两个说话不成?”
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你们有话不明说,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别以为我没看见,这下都被我抓到了。”
秦钟、香怜二人很生气,忙进去向贾瑞前告状,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俩。
这贾瑞最是个贪图便宜、以公报私的人,经常向学生们勒索,因为香怜、玉爱以前没给过他好处,所以他一直想找机会报复。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碍着宝玉的面子,他虽不好呵斥秦钟,却说香怜多事。香怜和秦钟都讪讪地各归座位去了。玉爱偏偏打抱不平,和金荣隔座吵起架来。谁知这又触怒了一个,他便是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如今长到十六岁,和贾蓉最相亲厚,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也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把跟宝玉的书童茗烟叫到身边,调拨了几句。
茗烟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连在内,便一头冲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
贾蔷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说什么,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吓得满屋中子弟都怔住了。
贾瑞忙喝道:“茗烟不得撒野!”
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这时,和金荣一伙的人扔来一方砚瓦,却未打着茗烟,落在贾兰和贾菌的桌子上,将一个瓷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他年纪虽小,脾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也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贾兰胆小怕事,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却抡到宝玉、秦钟的桌案上。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以及笔砚等物撒了一桌,宝玉的一碗茶也被砸得碗碎茶流。
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哪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身上早挨了一板子。宝玉的另外三个小厮,名唤锄药、扫红和墨雨的,手里拿起门闩和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得拦一会儿这个,劝一会儿那个,谁也不听他的话,肆行大闹。 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喊着叫打的。 [8] 学堂里顿时鼎沸起来。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乱作一团,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缘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被金荣的板子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
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难道这里是人家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告诉大家,我今儿非撵了金荣去不可。”又问李贵:“金荣是哪一房的亲戚?”
李贵想了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问起哪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那算哪门子亲戚,也来唬我们? 璜大奶奶是他姑妈,只会献殷勤,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 [9] 我眼里就看不起她那样的主子奶奶!”
李贵忙断喝他。
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她来!”说着便要走。
茗烟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她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她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她,岂不省事?”
李贵忙喝道:“你要死!当心回去我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求秦钟,又央求宝玉。他二人先是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去回老太太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贾瑞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也劝金荣说:“原是你惹的事,你不赔礼,怎么了结?”金荣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要他磕头。
贾瑞只盼着赶紧平息此事,又悄悄劝金荣说:“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低声下气些,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给秦钟磕头。宝玉这才不闹了,大家散了学。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次闹学是贾家腐朽家风的暴露,因为贾府上下游手好闲、寻欢作乐之徒大有人在。这一回巧妙地揭示了贾家腐朽的家风,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社会上的腐朽意识。正如《红楼梦》中冷子兴的评价,贾家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1]
【小子】
男仆中之年轻者。
[2]
【相公清客】
旧时依附于官僚富贵人家帮闲凑趣的文人。
[3]
【世翁】
晚辈对长辈男子的称呼,亦用作对长者的敬称。
[4]
【蟾宫折桂】
攀折月宫桂花。蟾宫指月宫。科举时代比喻应考得中。
[5]
【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不用学什么《诗经》古文了,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
分析:《诗经》中有很多内容是民歌与情诗,因而贾政认为其只是“哄人而已”。而“四书”是科举考试用书,所以他认为很重要。贾政完全是从实用功利的角度来决定宝玉的所读之书的。
[6]
【家塾】
私塾的一种,一般是把老师请到家里来教授自己家族子弟的私塾。
[7]
【塾掌】
私塾的主管者。
[8]
【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喊着叫打的。】
分析:打闹、吵嚷,一系列的动作描写将“闹学堂”的情景描绘得生动可见。
[9]
【璜大奶奶是他姑妈,只会献殷勤,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
分析:当头指在当铺借钱时所用的抵押品。家里穷又急等钱用,就向有钱人家假说自己家有应酬,借衣物首饰拿到当铺当掉,解一时之难,日后凑了钱再将物品赎回归还。这样借物是很丢身份的事,所以茗烟就以此骂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