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从见识了鲁智深的武功,泼皮无赖们对他真是敬若神明,服服帖帖,再也不偷菜了,还经常凑钱将酒肉来请鲁智深,看他耍拳。过了数日,鲁智深心想: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该回请他们。于是他买了好酒,又杀猪宰羊招待他们。吃得正酣,众泼皮乘兴,纷纷表示要看鲁智深耍兵器,鲁智深说:“好!”便去屋中取出禅杖,这禅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众人看了,尽皆吃惊。鲁智深来到空地,将禅杖使得呼呼作响,处处生风,众人都看呆了。鲁智深练得正欢,忽听得墙外一声喝彩:“好杖法!”鲁智深收了手,抬眼一望,见围墙缺口处站着一人,一身军官打扮,生得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身高八尺,三十四五年纪。众泼皮说:“这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叫林冲。他都说好,师父使得一定好!”鲁智深一听是禁军教头,忙请林冲过来坐。林冲问:“师兄法名叫什么?”鲁智深说:“洒家是关西鲁达,因为杀了人,出家为僧。小时候曾来过东京,见过令尊林提辖。”林冲一听大喜,当时就与鲁智深结义,拜他为兄。鲁智深问:“教头今日怎么来到这里?”林冲说:“我和拙荆到隔壁寺庙还愿,听得这里有人练武,看得入迷,就让丫鬟陪拙荆去烧香了。”鲁智深欢喜地说:“我初到东京,正没个说话的,跟你结为兄弟,真是太好了。”说着,他让泼皮给林冲斟酒添菜。哪知林冲刚三杯酒下肚,就见丫鬟锦儿急急忙忙地赶来,在墙边高喊:“官人不好了!夫人在五岳楼碰到恶人了。”林冲慌忙说:“定再来看望师兄,见谅,见谅。”林冲别了鲁智深,疾步赶到五岳楼,见一群人围在栏杆边,楼梯上有一个年轻人,背对着林冲,正拦着林冲的妻子,哄她上楼去。林冲奔到跟前,厉声说:“调戏良家妇女,该当何罪!”他将那男子的肩膀一下扳过来,正要下拳,一看竟是高俅的干儿子高 衙内 [1] ,手就软了下来。这人在东京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无恶不作,京师人都不去招惹他。高衙内不高兴地说:“林冲,干你何事!要你来管!”原来高衙内不晓得这是林冲的娘子,他手下人赶紧解释,把高衙内拉走了。
这时鲁智深赶来,林冲说:“那小子竟是高太尉的衙内。这高太尉正是我的上级,打狗还得看主人,只好饶他一回。”鲁智深怒说:“俺不怕他,何时我撞见那小子,非请他吃三百禅杖不可。”
高衙内手下有一个叫富安的人,见高衙内迷上林冲的妻子,因无法得手而成天闷闷不乐,便给他出了个坏招儿,高衙内听得笑逐颜开。他们立即找来林冲的好友 虞候 [2] 陆谦,陆虞候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也顾不得朋友交情。
次日清晨,陆谦来到林冲家,骗他上自己家去吃酒。林冲与他认识多年,并未起疑心。路上途经樊楼,陆谦劝说:“这里更好,我们上这儿喝吧。”林冲就随他上了楼,坐下闲聊,喝了几杯酒,他出来小解时,正遇上锦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官人,可算找到你了,你走没一会儿,就有人说你在陆谦家犯病晕了过去。夫人很是着急,急忙去了陆家,没想到,见到的竟是上次在五岳楼遇到的公子哥,我急忙来寻你。”林冲大吃一惊,这才明白中计了,火速奔向陆家,正赶上高衙内在拉扯自己妻子,高衙内一见林冲来了,吓得跳窗而逃。林冲看见妻子没事,心里稍宽,但想到陆谦竟这样 卑鄙 ,气得将他们家砸得粉碎。
林冲将妻子护送回家,一想起陆谦背叛他,就觉得难以咽下这口气。他拿了把尖刀直奔樊楼找陆谦算账,陆谦早就躲到高衙内府里去了。林冲一连三天在陆谦家门口等候,都没碰上他。第四日,鲁智深来找林冲去吃酒。后来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吃酒,林冲这才把陆谦的事渐渐放下了。
高衙内回去后,先是惊吓,后是相思,竟卧床不起,日渐憔悴。富安和陆谦都认为,只有把林冲杀死,夺了林冲之妻,衙内的病才能好。高俅心疼干儿子,就同意了他们出的奸计。
一日,林冲和鲁智深两人一起经过阅武坊巷口。有一个大汉在那儿卖刀,他身穿一件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刀,上面插个草标儿。卖刀的见到他们二人,就跟在后面。林冲一开始没理会,那人在后面没完没了地吆喝,林冲这才注意到,他要看看这刀,大汉拔刀展示,只见那刀清光夺目、冷气侵人、花纹密布、气象纵横,真是把好刀!林冲乃习武之人,自然喜爱。他讲好价钱,买了回去。回到家,林冲拿着刀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晚上,简直是爱不释手。他高兴地想:高太尉那里也有一口宝刀,不轻易给人看,我屡次想借来,他都不肯,今天我也买了好刀,有机会可以切磋一下!他哪里想到,自己已落入陷阱之中!
第二日一早,两个 承局 [3] 来找他,说:“林教头,太尉听说你买了一口好刀,叫你拿去给他看看。”林冲想:这消息传得真快啊!于是赶紧拿上宝刀,随着两个承局去太尉府。路上林冲问:“我在府中怎么没见过你们?”两人说:“小人是新来的。”进了府,林冲立在厅前。两人说:“太尉在里面后堂内等你。”邀着他转入屏风至后堂,林冲又站住。两人又请,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四周都是绿栏杆。两人说:“教头,你在此稍等一下,待我们去回禀太尉。”哪知过了许久,也不见太尉出来,林冲心中生疑,探头入帘一看,只见檐前匾上写着四个大字:“白虎节堂”。林冲大吃一惊,白虎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的重地,怎能在这儿等候!正欲转身离去,突然听见脚步声,林冲循声望去,不是别人,正是高太尉!林冲慌忙施礼,太尉厉声说:“你怎敢擅入白虎节堂,还拿着兵器!莫非想刺杀本官?”林冲躬身说:“是太尉派人叫小将来看刀的。”太尉说:“我何时派人叫你了?你犯的是死罪!来人,给我把这小子拿了!”两边 耳房 [4] 里冲出几十个人,夺了林冲的刀,把他横推倒拽,用绳子绑了,林冲大叫冤枉。太尉叫人将他押到开封府,等候处斩。
开封府滕 府尹 [5] 连忙升堂审理,林冲跪在阶下,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滕府尹立刻就明白林冲是被人陷害的,只是不敢得罪高俅,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先把林冲收监。为人正直的 孔目 [6] 孙定与府尹商量说:“一看林冲就是无罪之人,但我们捉不到那两个承局,便没有证据。不如大人把‘擅入白虎节堂’的‘擅’字改成‘误’字,就可免了他的死罪,将他 刺配 [7] 到偏远的沧州吧。”
滕府尹听得频频点头,亲自到太尉府说了林冲的供词和对他的处置。高俅自知理亏,又碍着府尹,只得准了。府尹回来后即刻升堂,将林冲判了二十脊杖,在脸上刺字,用枷钉了,贴上封皮,命两个当差的押送林冲去沧州 牢城 [8] 。
出发的日期到了,家人和邻居来送,给他准备了衣物和碎银。林冲非要写休书,劝妻子改嫁,以防高衙内欺侮她。岳父张教头和林冲妻子都不同意,林冲执意要写,林妻放声大哭,昏死过去。张教头叹了口气,说:“你只管去,我照顾女儿。”林冲心酸,拜辞岳父并众人,随着公差去了。
押送林冲的两个公差董超、薛霸乃是恶人,他们已收了高俅的十两金子,要在路上结果了林冲,且事成后还能拿到十两金子。当时正值六月天,没走几日,林冲背上的棒疮被汗水浸湿化脓,疼得他走不动路,董超、薛霸一路骂不绝口。晚上,他们来到一家客栈,吃饭时,董超、薛霸把林冲灌醉,薛霸烧了一壶滚烫的开水,说要给林冲洗脚,随即将林冲的脚按进木盆,林冲疼得大叫,双脚立刻被烫肿了。
第二天出发,董超非让林冲穿新草鞋。林冲的脚本来就被烫得满是燎泡,再被又硬又扎的新草鞋磨得鲜血直流,等进了一片树林时,林冲再也挪不动步了。这里乃是去沧州的第一个险要之处:野猪林。很多发配之人都是在这儿被公差送去了西天。董超、薛霸将林冲紧紧绑在树上说:“林教头,你别怨我们,是高太尉派陆虞候传话,让我俩取你性命。你早晚是一死,倒不如趁早了结。”林冲泪如雨下,哪里想到会丧命于此!他苦苦哀求,二人不搭理,薛霸双手举 水火棍 [9] 劈头打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忽听松树后雷鸣般一声大喝,一条禅杖飞来,水火棍被打飞。林冲一看,来人竟是鲁智深,真是惊喜万分。鲁智深举起禅杖,要打那二人。林冲忙喊:“不可!是高太尉的命令,他们怎敢不从?”鲁智深割断绑着林冲的绳子,原来,他不放心林冲,一直暗中跟随,今日更提前来这林里等候,准备结果两个公差性命救出林冲。鲁智深把一路上二人是如何害林冲的讲了一遍,说要陪着林冲去沧州,一路上两个公差任由鲁智深使唤,还雇了一辆车子让林冲坐,走了半个多月,林冲的棒疮脚伤都养好了。眼看快到沧州,人口稠密,路途安全了,鲁智深才与林冲告别。林冲感激地说:“师兄回去,替我给岳父报个平安。师兄的救命之恩,林冲不死必报。”鲁智深取出银子留给林冲,又抡起禅杖,砰的一声,就把路边的松树齐刷刷地拦腰打断,对两个公差说:“你两个若再生歹心,就让你们的脑袋和这树一样!”说罢,他挥袖而去。二人惊得张大了嘴。林冲说:“这算什么,相国寺菜园的那棵绿杨树,就是他拔的。”
[1]
【衙内】
唐代称担任警卫的官员,五代和宋初这种职务多由大臣子弟担任,后来泛指官僚的子弟。
[2]
【虞候】
春秋时期掌水泽出产之官;宋代为禁军官职,比林冲的禁军教头的官要小,属低级武官。
[3]
【承局】
官府里的差役。
[4]
【耳房】
正房的两侧各有一间或两间进深、高度都偏小的房间,如同挂在正房两侧的两只耳朵,故称耳房。
[5]
【府尹】
官名。北宋曾于京都开封设置府尹,文臣,专掌府事,是地方行政长官。
[6]
【孔目】
旧时官府衙门里的高级吏人,掌管狱讼、账目、遣发等事务。
[7]
【刺配】
配是流放、充军。刺配是在流放、充军罪犯的脸上刺字,写上应当配往的地方名,涂上黑色,以防罪犯逃跑。
[8]
【牢城】
即牢城营,宋代关押流配罪犯的场所,来到这里的罪犯要服劳役。
[9]
【水火棍】
差役所用一半红色、一半黑色的硬木短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