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白门楼吕布丧命
功臣阁国舅奉诏

夏侯惇受伤败走，吕布于是令高顺、张辽击关羽，自己击张飞。关、张各出迎战，刘备引兵两路接应。吕布分军从背后杀来，关、张两军皆溃，刘备引数十骑奔回沛城。吕布紧紧赶来，乘势杀入城门，把门将士四散奔避。刘备见势已急，只得弃了妻小，穿城而过，走出西门，匹马逃难。

刘备行至梁城，正遇曹操率大军来到，刘备告诉曹操失沛城、散二弟、陷妻小之事。曹操即令曹仁引三千兵打沛城；自己亲提大军，与刘备来战吕布。先前，曹操也暗约陈登为内应，于是趁吕布出战之时，夺了徐州，那边又令曹仁占了小沛。吕布难以抵敌，引军东走，直奔下邳。曹兵随后追赶。这时关羽、张飞二人率部从山中杀出，与刘备等会合一处。刘备 悲喜交集 ^[1] ，引二人见曹操，便随之同入徐州。糜竺来见，具言家属无恙，刘备甚喜。

曹操得了徐州，便商议起兵攻下邳。程昱说：“吕布今只有下邳一城，若逼之太急，必死战而投袁术。二人相合，其势难攻。今可使能事者守住淮南径路，内防吕布，外挡袁术。”曹操道：“吾自挡山东诸路。其淮南径路，请刘备挡之。”刘备说：“丞相将令，安敢有违！”次日，各自领兵备战。

吕布在下邳，自恃粮食足备，且有泗水之险，安心坐守，可保无虞。 陈宫道：“今曹兵方来，可乘其营寨未定，以逸击劳，无不胜者。”吕布道：“吾方屡败，不可轻出。”遂不听陈宫之言。 ^[2] 过数日，曹兵安营扎寨已定。曹操统众将至城下，大叫吕布答话，陈宫在侧大骂曹操奸贼，一箭射中其 麾盖 ^[3] 。曹操手指陈宫，恨道：“吾誓杀汝！”遂引兵攻城。

陈宫对吕布说：“曹操远来，势不能久。将军可以率精壮兵马屯于城外，我坚守城内。曹操若攻将军，我引兵击其后背；若来攻城，将军则在后相救。如此不过数十日，曹军粮尽，可一鼓而破。”吕布道：“所言甚是。”于是归府收拾戎装。妻子严氏听说，问：“君欲何往？”吕布说了陈宫的计策，严氏道：“将军孤军远出，一旦有变，妾将如何？”吕布踌躇难决，三日不出门。陈宫进府劝道：“曹军四面围城，若不早出，必受其困。”吕布道：“吾思远出不如坚守。”陈宫道：“近闻操军粮少，遣人往许都去取，将军可引精兵断其粮道。”吕布应诺，复入内对严氏说知此事。严氏泣道：“将军若出，陈宫、高顺安能坚守城池？倘有差失，悔无及矣！”说罢痛哭。吕布闻言愁闷不决，入告貂蝉。貂蝉道：“将军为妾做主，请勿轻身自出。”吕布道：“勿忧，我有画戟、赤兔马，谁敢近我！”于是出来对陈宫说：“曹操多诡计，吾未敢动。”陈宫出，叹道：“吾等死无葬身之地矣！”吕布从此终日不出，只同严氏、貂蝉饮酒解闷。

曹操攻城，两月不下，于是令军士决沂、泗两河，水淹下邳。下邳一城，只剩得东门无水；其余各门，都被水淹。众军飞报，吕布说：“吾有赤兔马，渡水如平地，又何惧哉！”仍逐日与妻妾痛饮美酒。一日取镜自照，形容销减，大惊失色，遂下令城中，但有饮酒者皆斩。

骑将侯成有良马十五匹，被人盗去欲献于刘备，侯成发觉追回，于是酿得五六斛酒，欲与诸将同贺。恐吕布见罪，先将五瓶送到吕府，禀道：“托将军虎威，追得失马。众将皆来作贺，酿得些酒，特先奉上微意。”吕布大怒道：“吾方禁酒，汝却酿酒会饮！”命推出斩了。宋宪、魏续等诸将俱入告饶，吕布道：“今看众将面，且打一百！”众将又哀告，打了五十刑杖，然后放归。

宋宪、魏续至侯成家来探视，侯成泣道：“非公等则吾死矣！”宋宪道：“吕布无仁无义，我等弃之而走，何如？”魏续说：“非丈夫也。不若擒吕布献曹公。”三人商议定了。是夜，侯成盗了赤兔马，飞奔东门来，魏续便开门放出，却装作追赶之状。侯成到曹操寨，献上马匹，说明宋宪、魏续插白旗为号，准备献门。

次日黎明，曹军在城外喊声震地，吕布发现失了战马，惊怒之余，提戟上城，各门点视。曹兵望见城上白旗，竭力攻城。从黎明直打到日中，曹兵稍退，吕布在门楼小憩，不觉睡着在椅上。宋宪赶退左右，先盗画戟，与魏续一齐将吕布绳缠索绑，紧紧缚住。吕布从睡梦中惊醒，急唤左右，却已被二人杀散，把白旗一招，曹兵齐至城下。魏续大叫：“已生擒吕布矣！”大开城门，曹兵一拥而入。

曹操入城，出榜安民，与刘备同坐白门楼上，关、张侍立于侧，提过擒获一干人来。吕布被绳索捆作一团，叫道：“缚太急，乞缓之！”曹操说：“缚虎不得不急。”须臾，徐晃押解陈宫到来，曹操道：“公台 别来无恙 ^[4] ！”陈宫怒道：“汝心术不正，吾故弃汝！”曹操问：“今日之事当如何？”陈宫大声说：“今日有死而已！” 曹操有留恋之意，陈宫径步下楼，左右牵之不住。曹操起身泣而送之，陈宫并不回顾。 ^[5] 曹操又问：“公如是，老母妻子如何？”陈宫说：“吾闻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老母妻子之存亡，亦在于明公耳。吾身既被擒，请即就戮，并无挂念。”言毕，伸颈就刑。众皆下泪。

曹操送陈宫下楼时，吕布求告刘备：“公为座上客，布为阶下囚，何不发一言而相宽乎？”刘备点头。及曹操上楼来，吕布叫道：“布今已服矣。公为大将，布副之，天下不难定也！”曹操回顾刘备道：“何如？”刘备答：“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 吕布目视刘备道：“是儿最无信者！” ^[6] 曹操令将吕布缢死。这时武士拥张辽至，张辽大叫说：“死则死耳，何惧之有！”曹操怒冲冲拔剑在手，亲自来杀张辽。张辽全无惧色，忽然刘备、关羽跪地求情，曹操掷剑笑说：“我亦知文远忠义，故戏之耳。”于是亲释其缚，请其上坐，张辽感其意，遂降。

曹操军回许昌，封赏出征人员，表奏刘备军功，引上金殿。献帝排世谱，则刘备为叔，于是拜刘备为左将军、宜城亭侯。自此人皆称为刘皇叔。

谋士程昱对曹操说：“今明公威名日盛，何不乘此时行王霸之事？”曹操道：“朝廷 股肱 ^[7] 尚多，未可轻动。吾当请天子田猎，以观动静。”于是请天子到许田打猎，献帝不敢不从，刘备与关、张各弯弓插箭，手持兵器，引数十骑随驾出许昌。曹操与天子并马而行，背后都是他的心腹将校。文武百官，远远侍从，无人敢近前。忽然荆棘中赶出一只大鹿，献帝连射三箭不中，对曹操道：“卿射之。”曹操讨过天子宝弓金箭，扣满一射，正中鹿背，倒于草中。群臣见了金箭，以为天子射中，都踊跃欢呼“万岁”。曹操纵马向前，挡在天子面前迎受众人欢呼。关羽大怒，提刀拍马便出，要斩曹操。刘备见了，慌忙摇手送目。关羽见兄如此，便不敢动。曹操竟不归还宝弓，悬挂在自己身上。围场已罢，关羽问：“操贼欺君罔上，我欲杀之，为何止我？”刘备说：“吾弟逞一时之怒，倘事不成，有伤天子，罪在我等。”关羽道：“不杀此贼，后必为祸。”刘备道：“且宜秘之，不可轻言。”

献帝回宫，哭着对伏皇后说了围场之事，道：“早晚必有异谋，吾夫妇不知死所也！”帝后二人商议良久，献帝咬破指尖，以血写一密诏，令伏皇后缝于玉带衬内，却自穿锦袍，系此带，令内史宣国舅董承进宫。

献帝引董承到太庙，转上功臣阁内。献帝焚香礼毕，站在汉高祖容像前，叹道：“祖宗如此英雄，子孙如此懦弱，岂不可叹！”又看着旁边萧何、张良的画像，低声道：“卿亦当如此二人立于朕侧。”董承道：“臣无寸功，何以当此？”献帝指着自己所着袍带道：“卿当衣朕此袍，系朕此带，常如在朕左右也。”董承叩首拜谢，献帝解袍带，密语道：“卿归可细观之，勿负朕意。”董承会意，穿袍系带，辞别下阁。

早有人报知了曹操，董承出阁，才过宫门，恰遇曹操，急切间无处躲避，只得立于路侧施礼。曹操听说天子赐了董承锦袍玉带，即令董承解带观看。 曹操接过，看了半晌，笑道：“果然是条好玉带！再脱下锦袍来借看。”董承心中畏惧，脱袍献上。曹操亲自以手提起，细细详看。 ^[8] 看毕，自己穿在身上，系了玉带，回顾左右曰：“长短如何？”左右称美。曹操对董承道：“国舅即以此袍带转赐予吾，何如？”董承忙道：“君恩所赐，不敢转赠；容某别制奉献。”曹操说：“国舅受此衣带，莫非其中有谋乎？”董承忙道不敢，曹操说：“公受君赐，吾何相夺？聊为戏耳。”遂还袍带。

董承归家，至夜独坐书院中，将袍仔细反复看了，并无一物。又取玉带检看，缝缀端整，亦并无一物。董承反复端看良久，十分疲惫，忽然灯花落于带上，烧着背衬。董承慌忙擦拭，已烧破一处，微露素绢，隐见血迹。急取刀拆开查看，原来是天子手书血字密诏，密令董承纠合忠义之士，诛杀曹操奸党。董承览毕，涕泪交流，一夜不能安寝，沉思灭曹操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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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悲喜交集】
交，共。悲伤和喜悦的心情交织在一起，形容又高兴又难过，心情激动。

[2] 【陈宫道：“今曹兵方来，可乘其营寨未定，以逸击劳，无不胜者。”吕布道：“吾方屡败，不可轻出。”遂不听陈宫之言。】
分析：吕布经过几次败仗以后，失去了自信，以至于错过了袭击曹操的最佳时机。胜利时骄傲自负，失败时灰心丧气，这也是吕布最终难成大业的一个原因。

[3] 【麾盖】
将帅用的旌旗伞盖，也泛指仪仗。

[4] 【别来无恙】
恙，病。分别以来一直都很好吗？常用作别后通信或重逢时的问候语。

[5] 【曹操有留恋之意，陈宫径步下楼，左右牵之不住。曹操起身泣而送之，陈宫并不回顾。】
分析：陈宫直奔楼下，甚至头都不回，可见抱了必死之心，虽然是一个文人，却有铮铮硬骨。

[6] 【吕布目视刘备道：“是儿最无信者！”】
分析：这句话其实是在骂自己。吕布最大的缺点，就是见利忘义、反复无常，对这样的人，再有才能，也无人敢留用。

[7] 【股肱】
股，大腿；肱，胳膊。比喻辅佐帝王的重臣，也喻指十分亲近且办事得力的人。

[8] 【曹操接过，看了半晌，笑道：“果然是条好玉带！再脱下锦袍来借看。”董承心中畏惧，脱袍献上。曹操亲自以手提起，细细详看。】
分析：如此仔细地检查袍带，生动地表现了曹操性格中多疑、谨慎的一面，也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 rOv6Wt8yvtmqu8E1ldXPzrFJtzjBsXzYThscaBt5bA70t/u4GDbYKpT6J3JOvJH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