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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余山停下脚步。

怎么了?茗若问。

余山向远处望了望:道旁树的树冠在空中交叉,路灯灯光氤氲蒸腾,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脑中闪现出一些案例:一个女大学生夜跑,被拖至路边,强奸后杀害,抛尸山崖。夫妻俩夜跑,遭遇持刀抢劫,双双殒命。……

我们回去吧。他说。

茗若默然点头,转身往回走。

如果遇到危险,你会保护女朋友吗?她忽然问。

(“人家调戏我,你只管拉我走,算什么男人!”

医院急救室外,大门忽然打开,医生冲了出来。快,他想见你最后一面。——男孩面色惨白,气若游丝。他看着女朋友哭红的眼睛,说,现在我是男人了,但以后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余山叹了口气:我不会让女朋友靠近危险。

昨晚是谈工作吗,回来得那么晚?槿颜问。笑容意味深长。

他没有回答。他把归晚交给槿颜,自己出去跟姑娘见面,半夜三更才回来,似乎无可非议,可又终究难以启齿。

这天是他和槿颜约好,要带归晚去咨询入学报名的事。他们吃完早饭,打车去了政务服务大厅。里面人山人海,他们艰难地在其间穿行,转了几个圈,也没有找到教育咨询坐席。只好颓然返回大厅门口。槿颜向一位保安打听,才知道教育坐席不在这里,要赶过去的话,最好坐地铁,距离太远,几乎斜穿夕歌城。

不能电话咨询吗?

可以啊,但那里的电话是摆设,没人接听。

只好坐地铁。

气喘吁吁地赶到那里,还有几分钟下班。那位胖胖的女职员正准备吃饭,被迫坐了回来,很不高兴地扫了他们一眼。

父母的户口在夕歌,就能在户口所在地报名。她说。

户口不在夕歌市呢?

你们在夕歌有房子,再办个居住证,也能在相应的片区申请。

——她把余山和槿颜误会成了归晚的父母。槿颜低下头,但没有反驳。

归晚的求学之路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沟壑,需要她的父母用户口本、房子、居住证等来填平。但他们没有房子,不然归晚不会住出租屋。即使有房子,也早该被家里的那条毒虫败没了。为了一点毒资,他们能抢劫兄弟姐妹,能砍掉母亲的双手,能割掉父亲的脑袋……夕歌市的户口更不必幻想,在这里落户的难度和登天差不多。可归晚怎么办呢,这么好的资质。……在返程的地铁上,归晚抱着槿颜的胳膊,沉沉地睡着。夏天的夜晚充斥着忍冬的清香,树叶轻轻摇摆,草虫喓喓唱歌。余山也曾抱着妈妈的胳膊,仰望着焕彩四射的月亮。妈妈说,后羿得了西王母的不死药,他的爱人嫦娥半夜去偷吃,飞升成仙,住在月亮里。月亮里有寂寞的广寒宫、玉兔、桂花树。……槿颜抬起头,撞上余山的目光,愣了一下。但她已经司空见惯,无声地一笑,又低下头去看着归晚。

在紧闭的诊室里,他想,死亡是打开窗帘,放入声音、颜色、气味、温度;或者是拉住窗帘,陷入寂静和黑暗;或者是热闹的夏天,盛产绿叶、蝉鸣、雷电;或者是萧瑟的寒冬,枯叶坠落在地,白雪覆盖一切;或者是一位先烈的诞生,呱呱而泣,绽开笑脸;或者是靓丽的女明星跃下楼顶——“你的跳跃是凝固的瞬间,对时间既不能加速,也不能杀戮”;或者是随之而来的感叹:她很幸运,尝试一次就成功了,而我(感叹者)最近一次努力,醒来后插满管子;最后是深沉的思辨:去的人不见回来,证明那里很好。……寡人有疾,没什么好隐瞒的。病魔赋予的坦荡——望扁鹊而微笑。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医生操起了对方的戈矛:绝大多数人不愿意去,岂不说明不好?

他增大了先前的剂量,加入一味新药,略微变更了医嘱:不妨适度运动,可能的话,用手机设置一个运动提醒。

余山去篮球场打球,归晚和槿颜也要去。

有人从侧面撞过来,他的滞空姿势受了点影响,但没有失去平衡。出手后,篮球在空中画出一道弧线——运动轨迹、初始速度与空气阻力的开堂会审。众人仰着脑袋,等待结果。唰,空心入筐。掌声哗哗地响起。槿颜和归晚跑了过来,归晚举着毛巾,槿颜拿着水壶,两张笑脸交相辉映。——水和昏暗的泥土冉冉上升,洁白当空盛放。……

那天,他在医院的走廊上杀了个回马枪,听到医生和助手的对话:

严重吗?

先观察一段时间。

熊赀把申国变成申县,还把长城向东延伸,直抵蔡国的边境。蔡国君臣在蔡宫里商讨这件事,几位从战场上逃出来的申国大夫被请来,向蔡人讲述楚军的情形。

啊呀,荆尸太可怕了!他们用这句感叹作为开场白。——步兵在前面,战车在后面。如果前排方阵遭到攻击,步兵就闪出缺口,为战车驰突提供方便。于是满身獠牙的怪物滚滚而来——连车軎都装着铜矛。步兵在后面堵住缺口,进行合围。鼓声震天价响起来,楚军发动总共。烟尘滚滚中,只听厮杀声、吼叫声、惨叫声响成一片。也不知过了多久,烟尘渐渐散去,战场恢复平静,只见楚军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敌军的尸体凌乱地布满战场。……蔡献舞听完,不安地扭了扭身子,朝西方看了看——仿佛熊赀正横眉挥剑而来。

这只能说申国的兵太弱,你们是有责任的。一位蔡国老臣说。这话很不客气,但他早已算过账:申国已经灭亡,这几位胜国遗民寄人篱下,没什么好怕的。踩他们一脚,提振蔡军士气,很划算。

蔡献舞舒展了身子,转脸问身边的侍者:你刚才要说什么?

夫人的妹妹路过我国,想见见夫人。

蔡侯夫人今年十八岁,已嫁给蔡献舞三年了。息妫十五岁,也要南嫁息侯。与那块青铜不同,两姐妹是一母同胞,自小感情深厚。这次息妫南嫁,特地绕道蔡国,就是应蔡妫的邀请。——蔡献舞心里一动:息侯年轻勇武,将来跟自己成为连襟,正好一同抵御熊赀。

息妫出生时,眉心上有朵桃花形的胎记,花瓣隐约飘舞,仿佛悬浮在清风薄雾中。陈侯请来贞人占卜,说是不祥之兆。陈侯便把息妫送去边界上的胡襄城,给她建造了一座河边别墅。别墅周边满布桃树,到了春天,世界仿佛被粉红色的火焰包围。息妫很喜欢这景致,但她看到桃花凋落,心里又很难过。十三岁那年,她站在栅栏边,看白雪吞没了天地,眉心上的桃花忽然落下来,飘飘荡荡,落在河岸的雪上。第二年春天,河边忽然长出许多桃树,绵延远去,夹岸生长,数十里河水都被映成粉红色(后来那条河被命名为桃河——即洮河)。人们扶老携幼,到河边观赏桃花。息妫也情不自禁,欢呼着奔入桃林——陈侯听说她眉心的桃花脱落,派人来接她回去,她满心欢喜。人们忽然看到一位仙子,个个目瞪口呆——就是蔡献舞那样的目光。

余山初见伊洛时,也挪不开眼睛。她有一米六八,他想。接着感到奇怪:为什么想到她的身高?接着又想,这样盯着人家不好。于是生生地移开了视线。那时伊洛在讲台上主持一项评优活动。她把台下的同学看成白菜。这是小时候为克服登台恐惧,从一位老师那里得到的秘诀。她历练多年,在台上落落大方,已经不需要这种技巧,但它的精神内核保留了下来——只要登台发言,观众就会消失一切细节。然而,当余山携带着沉默的气息走进来,她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漩涡挟裹,不由自主地看着他,一直看他走到座位上。

我的身高确实是一米六八。后来,伊洛说。

你的瞳仁好黑。她又说。

那天余山和同事去参加一个顾问单位的产品发布会,午餐时,同事被一个电话叫走。余山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吃圆桌上的东西。茗若忽然从天而降。

嗨。她说。

余山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别人。——我?他指了指自己。

对啊。

有什么事吗?

你刚才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她笑着问。

余山理解时髦女孩们的大方。他曾在旧宫前和游客一起排队,队列里有个女孩,穿着瑜伽裤和短上衣,露出白嫩的腰肢。有个男生对伙伴啧啧称赞:这身材,简直了……那个女孩转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他。加个微信吧。她说。……余山感到不可思议。他小时候,女同学如果遭遇这样的“赞美”,一定会哭着去找老师。有一年父亲从外地回来,给母亲带了一条连衣裙。她穿出去,在乡亲们的啧啧称赞中,脸红得像喝醉了酒……

但他不得不回答茗若的问题:不好意思,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

这像是某种搭讪的套路,但他说的是真话。

息妫与蔡妫有点像,但更多的是不像。在蔡献舞看来,息妫像自己案头上的那颗明珠。那是几年前他参加汉上诸姬盟会,随侯悄悄地送给他的。它的直径几乎有一寸,放在案头上,附近的桌面明显更加明亮。它仿佛把周围的光都吸进来,再慢慢地释放。蔡妫没有这样的特征。

魅力不会凭空而来,需要努力争取。茗若说。她向余山叙述一位女明星的发型演化史:从毫无特点的黑长直,到土得掉渣的大波浪,到扬短避长的偏刘海,到恰到好处的大背头——大气,端庄,国际范,她终于找到了最适合她的形象。……

没有任何捷径,只能靠观察和实践。她说,变美一直在路上。

她全神贯注地观看时尚盛典直播。存图存图。哇,这个腿,这个背,这个胸。……

她密切关注着几位时尚博主。她们常年混迹时装圈,春江水暖鸭先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讨厌起其中一位,改口成“鸡先知”。

她热爱研究女明星的照片。有一天,她在商场的沙发上玩手机,余山递过去一杯饮料,发现她在模仿“某女星”的神态——眼睛斜向上瞥,又斜向下瞥,又耷拉着眼皮,仿佛朦胧欲睡,最后,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幽幽地扫来一眼,余山只觉得胸口一空……

她最喜欢向余山科普,说性感在骨而不在肉。余山不禁咧嘴苦笑,这项知识对他毫无意义,而且他觉得她并不信服这个理论。

有时候他们对面吃着饭,她会忽然俯下身,胳膊朝中间一夹(余山无法判明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致命的深沟迎面袭来,他不禁一阵迷糊——那是肉还是骨呢。……

能力不会凭空而来,不努力怎么行。伊洛说。她看书太久,脸色发青,眼睛里布满血丝。但她对余山温柔地笑:你别光说我,你更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你又走神了。茗若好笑似地说。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蔡献舞想起陈地的几句诗,觉得多么贴切。他的脸上显出奇特的微笑。——对这位频频走神的姐夫,息妫有一种说不出的反感。他的白眼仁太多,两撇小胡子斜斜飘出,像遭到遗弃的眉毛。脸上的核心区域(以鼻梁为界墙,小胡子与下眼睑之间)似乎埋藏着许多虫豸,又像一片人迹罕至的河滩,充斥着杂草、芦苇和胡乱散落的石块——那河滩还是歪斜的。(想到这里,息妫不禁瞥去一眼:那里并不歪斜,可明明在歪斜着。这一瞥让蔡献舞心旌动摇,以为她对自己有意,不禁大喜过望。)她很想让姐姐支走他,可他是一国之君,又是蔡宫的主人翁,她无法提出这个要求。而且她能看出来,姐姐对蔡献舞千依百顺。

我有身了。蔡妫轻声向妹妹说。她低下头,抚了抚自己的肚皮。她的腹部并未隆起,身体也没有孕味。在息妫看来,姐姐的神色里有一种未成熟的母性——淡淡的羞涩、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忧虑。她立即想到,孕妇应该有所戒守,但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感觉怎么样?十五岁的少女问。

也没怎么样,就是有点懒懒的,而且经常发热。

这时息妫想起来,陈侯夫人就是因为热才去抱了那根铜柱,不禁心头一紧。蔡妫抬起头,发现了妹妹的突然的沉默,立即猜到了她的心事。

放心,我不会那样。蔡妫说。

什么?蔡献舞问。他从冰鉴里取出杨梅汤,用铜斗分盛在金盏里,推到息妫和蔡妫膝前。盏口散发出袅袅寒气,姐妹俩对视了一眼,轻轻发了个抖。

我把它带来了——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息妫说。

什么?蔡献舞更加好奇,不禁加大了音量。 kRuUy1D7fliq1PkqqPueIoyN8Vlqch2hPIRaKgUGFTPR6p4uFWK/T7ERBbAgwT6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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