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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家云南菜馆。戴珍珠项链的外国财神奶奶看到手机对准自己,报以明媚的笑容。上了包浆的中餐爱好者,尤其中意特色菌子,见手青就点了四份。筷子用得十分熟练,上下翻飞,东征西讨。……确实是她,茗若说,但官方没有高调宣传,热搜榜上也不见姓名。

今非昔比了,翻手为强盗,覆手为乞丐(此时是覆手),不值得关注。

好吧,不拍她了,吃饭。

茗若放下手机,夹起一撮“水性杨花”放进嘴巴里,咕嚓几声,眼里放出光彩。真好吃,你尝尝!

余山摇摇头。干嘛点这道菜——菜名有一股自甘堕落的意味。

茶马古道的传统马帮菜。看起来油光闪闪,其实一点不油腻。蘸一口当地的辣椒粉,哈哧哈哧,十分过瘾。

洱海出产的弓鱼一尾难求,但正宗丹江口水库鱼,佐以嫩鸡、冬菇,加上十来种鲜腊配料,照样吃得神魂颠倒。

餐具也很别致,四方形散口白瓷大盘,下有四条腿支撑,很像古代的“四不像青铜器”鼎匜。余山想,乱搭风古已有之……

“吃撑了,出去走走。”茗若说。她打开门,对着街面拉伸身体,露出腰部和肚脐。余山结完账,走出饭店,看到了茗若的腰。那些长着小蛮腰的升鼎啊,喜欢细腰的何止是楚灵王,他不过是领会了先王们的暗示,明确地表达出来。余山想,楚国八百年,没有一任楚王厌倦过这种审美。但她的身材不合科学道理——那么细的腰,却有那么高的胸,吃饭时弄得余山的眼睛没处放,现在对面的行人看见,个个脸现震惊之色。

余山想起前几天在法院门口,一个美女从保时捷的副驾上走出来,跟在年轻的车主后面。她穿着开阔的低胸装,已经露到家长要捂住孩子的眼睛的地步。当排队的当事人纷纷注目,她却用双手捂住胸口,羞涩地偏着脑袋。人们纷纷表达不满:捂出痱子关我什么事,但不要怕穷人看见,又怕富人看不见……相比之下,茗若慷慨得多。但那高档的裙装、不凡的腕表、精致的妆容,分明不是来赴这个寻常约会的。

今天面试了一家直播公司,董事长说要给我个机会。茗若说,要我先练习口播。我选了一段材料,朋友听后觉得不错,你也帮着听听?

好。

她讲完了,余山没有评价。他想这种硬学术的历史题材,她没有真正的兴趣,自然也很不擅长。那位董事长是给她一个机会,还是给她一块火炭?

你不是在研究这些东西吗,给我讲讲,说不定有启发呢。她对余山说。

不知道是燕王哙的突发奇想,还是纵横之士的怂恿起效,他竟然效仿起传说中的禅让,把君位让给了总理子之,自己北面称臣起来。当时的天下礼崩乐坏,弑君篡权的事屡见不鲜,燕哙与子之虽然荒唐,但毕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倒犯了众怒。他们的逻辑似乎是这样的:既然大家都是强盗,那就要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你不能效仿正派人干那仪式感十足的龌龊事!于是诸侯们义愤填膺,口诛笔伐。齐宣王尤其激切,“发五都之兵,因北地之众”,北上攻打燕国。据史书记载,齐军的进展非常顺利,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攻破燕国国都,杀了子之和燕哙。但司马迁的写法给后人留下了千古迷题——“五都之兵”是齐军主力,“北地之众”指谁?

齐国北方的老百姓?茗若问。

已经征发了正规军,又动员普通百姓,这是要跟燕国拼命,但两国之间没有这么大的仇恨。

燕国的老百姓?

燕国的百姓大开城门,引导齐军进攻,确实像“北地之众”。

其实不是?

不是。

专家们怎么说?

专家们争论了两千年,莫衷一是。

谜底到底是什么,现在还没解开?

不,解开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河北省的几个农民修水渠,无意间发现了一个大墓,出土了著名的中山三器——中山王圆鼎、中山王方壶和中山王圆壶。三件重器上都有铭文,而且前后接续,记述了一件大事:中山国的总理司马赒率大军攻破燕国,杀了子之和燕哙。——“北地之众”原来指他们。

我勒个去!

有意思的是,中山三器对齐国一个字都不提,似乎攻打燕国与他们无关。齐国也对中山国忽略不计——不然早就知道“北地之众”是谁了。这事有点像台儿庄大捷,你要看李宗仁的回忆录,仿佛只有他在运筹帷幄,而要看白崇禧的回忆录,他才是最大的功臣……

你讲得真好,再讲一个。

大盂鼎的铭文共有二百九十一个字,分为十九行。周康王用肃穆、狞厉、不容置疑的口吻对盂进行了三个层次的训话:一,殷商之所以被上天抛弃,是因为官员们腐化堕落,失去了民心。周人正好相反,他们饮酒有度,祭祀虔诚,于是上天眷顾,授予政权。第二,周康王要以文王为典范,继续励精图治。他命令盂兢兢业业地辅助自己,管理好百姓与军队。第三,康王赏赐给盂香酒、礼服、车马、仪仗,还有一千七百二十六个奴隶。盂恭恭敬敬地接受了命令,铸造了这件大鼎,在上面铭记荣宠。……

这件大鼎在地下沉睡了两千年,忽然在陕西眉县现身。天生丽质难自弃,它一流落入古董市场,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岐山首富宋金鉴赶忙以重金买下,藏入密室。但它太引人注目,在岐山这个小地方,终究难以隐藏严密。岐山县令周庚盛听到消息,像一只闻到肉味的狗,流着口水找上门来。

借宝贝一观,可否?他问宋金鉴。

毕竟富难抵贵,一不留神就有灭门之灾,宋金鉴不得不忍痛交了出来。

周庚盛不学无术,只看中了宝鼎的经济价值,转手就把它卖给了北京的古董贩子。宋金鉴则像一个痴情种子,眼看心爱之物流落他乡,更加刻苦地攻读诗书,竟然在第二年金榜题名,追到京中做官。他四处寻访,终于找到大盂鼎的下落,再次出重金买下。这时他的势位足以保护爱物,彼此陪伴终身。但他去世后,仿佛鹿放中原,各路好汉又巧取豪夺起来。有人把它送给了左宗棠,左宗棠送给了恩人潘祖荫。

好马配好鞍,宝鼎落入大收藏家潘祖荫之手,算是找到了完美的归宿。但潘祖荫去世后,潘家也要面对觊觎者的纠缠。

先是两江总督端方时不时来“问鼎”。他是鉴赏文物的方家,炙手可热势绝伦,又志在必得,潘家十分头疼。好在武昌起义爆发,端方奉命前去镇压,没有镇压下去,反做了革命党人的刀下之鬼。民国成立后,一位党国大员心思灵动,借口某栋大楼落成,要举办文物展览,请潘家以宝鼎参展。潘家洞若观火,婉言拒绝了。还有外国人闻名而来,出数百辆黄金求购,也被潘家婉拒。潘家在布满暗礁的航道上穿行,察言观色,闪转腾挪,勉强保住了大盂鼎。但那无比凶险的一九三七年终于到来,潘家人知道,之前的各路神仙多少有点廉耻,日军可没有一点人性,他们攻占苏州后,会毫不犹豫地来抢夺。如何保护这些宝贝,愁怀了一家老小。最后,在当家人潘达于女士的主持下,他们让大盂鼎重新入土。

直接埋进土里吗,像它出土时那样?

不是,他们做了一个大木箱子,把大盂鼎和另一件国宝大克鼎装进去,又塞入一些小件青铜器,用粗圆木钉牢封箱,然后搬开后堂地面的方砖,挖出一个大坑,把箱子埋了进去。最后他们把方砖摆好,家具放回原位,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

真有办法!茗若说。

但他们还是百密一疏,不该让一位看门人参与……

啊!

日军攻占苏州后,果然天天上门纠缠。潘家众口一词,只说宝鼎已经卖出,现在不在苏州。日军当然不相信,但他们搜寻不到宝物(也是证物),也拿潘家没办法。但后来他们越来越暴躁,有时候一天闯进来七八次。潘家为避祸患,只好举家迁往上海。

然后呢?

那位看门人见世道乱糟糟的,主人又不在,不禁动了不轨之心。

啊,他干什么了?

他在夜里盗掘木箱,拿出一些小件珍宝,卖给古董贩子。他也打过那两件大鼎的主意,但它们过于沉重,他搬不出来,宝鼎幸运地躲过一劫。总算他还有一点良知,没向日本人告密。

还好还好,后来呢?

新中国成立后,潘达于女士冷眼观察,发现新政府值得信赖,就把两件宝鼎捐给了国家。

真好。再讲讲再讲讲。

公元一九一四年,正是中国的多事之秋。一群人携带着铁锤、铁凿等,悄悄地来到唐太宗的昭陵。他们爬上北司马门献殿,看着墙上的六块骏马石雕——大画家阎立本摹绘,大雕塑家阎立德雕刻,大书法家欧阳询书丹,大唐天子李世民题词,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他们鬼鬼祟祟地商议一阵。忽然有人举起铁锤,朝其中的两块石骏砸去,只听砰砰几声,经历了一千余年风风雨雨的国宝碎成数块。

我靠,什么情况?

两年后,美国宾大博物馆馆长高登给文物贩子卢芹斋写信,说他在卢芹斋的助手的带领下,在纽约大都会仓库见到了两匹石骏。虽然是由碎块拼成,但它们的历史价值和文物价值还是给了他强烈的震撼。他希望尽快与卢芹斋见面,商讨收购事宜。

卢芹斋出价十五万美元。

这是一笔巨款。高登一面向博物馆的董事们阐释石骏的价值,一面四处化缘。最终,在一位富商的资助下,宾大博物馆出价十二点五万美元,买下了这两匹石骏。它们从此陈列在太平洋彼岸,与其它四骏天各一方。

尼克松访华时,曾为国礼问题向杨振宁先生请教,问他送什么东西好。杨先生暗示道,如果能让昭陵六骏团聚,中国人民一定很高兴。但尼克松沉吟良久,终于没有舍得。

当时卢芹斋向外宣称,这两匹石骏是他向中央政府购买,属于完全合法的交易,但他根本拿不出所谓合法交易的证据。倒是国内遗存的档案证明,他的手下曾用电报向他报告,他们请来了几位石匠,将两匹石骏打成碎片——他们叫“马片”,又雇了几辆大车运输。为把宝物偷运出境,卢芹斋还制定了瞒天过海的“完全计策”。……现在想想,他所谓的合法交易,很可能是向政府高官行贿,获得了私下许可。

都是王八蛋。

流落海外的中国文物中,至少有一半是经他之手卖出。

真该枪毙十分钟。

……

余山与茗若边走边谈,不知不觉走了很远。微阴的夜晚吹着细细的风,天空像黑棚顶堆压在脑袋上,路灯孤独又强劲,给路面铺出一层绚丽的金毯。茗若的鞋跟踩在上面,当当作响。

余山想到一件事,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茗若问。

如果盗掘的文物到达国宝级,量刑会很重。余山说,作为你的辩护人,我有义务提醒你,你涉嫌的罪名有死刑。我是相关机构指定的辩护人,不向你收一分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你提供最好的辩护,但说实话,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秋广义看着余山,吧嗒了一下嘴。

睡龙坡的晌午向来是静悄悄的,忽然轰隆一声,大地震颤起来。人们从午睡中惊醒,跑出门去,看到山坡上的院子里冒出硝烟。人们正在疑惑,爆炸声再次响起。便有人恍然大悟:他们在用炸药采石。——怪不得用挖掘机,怪不得来了这么多人。翁某十分高兴——他在采石场搞过爆破作业,找工作更有希望了。他赶忙跑去毛遂自荐,说爆破是他的老本行,打炮眼,埋炸药,放引线,样样精通。为了进一步展现专业性,他熟练地叙述流程:先进行采矿权申请登记,再去环保部门办证。正式作业时要遵守安全规程——发出一长二短的警戒信号,确认人员全部撤离,才能发出起爆信号……但他说着说着,面试者(一个看大门的人)和被面试者都面露尴尬:这次爆炸十分随意,起爆前没有发出任何信号。翁某忽然意识到,如果自己被录用,倒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他赶忙把头一低,转身逃跑了。

不久,爆炸声止息,挖掘机的轰鸣再次响起。人们再也猜不透他们在干什么了。

铲斗下忽然出现一片褐色的泥土。土变了,土变了。腿子甲转身向挖参客报告。他又黑又胖,跑出几步就呼呼直喘。挖参客正歪在躺椅上,听到腿子甲的话,一跃而起,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啪地一下摔得粉碎。闪开,闪开,我看看。他跑到那片褐土上,蹲下来,捏起一撮,在手里慢慢摊开,又拿到鼻子下嗅。然后猛地一拍手:不能再掘了,要平着推,一次深度不超过一寸。发现情况立即报告。

挖掘机司机一咧嘴:我可没这能耐。

挖参客一翻白眼:你是干嘛吃的?

他行。腿子甲指了指腿子乙。

你上去。挖参客说,给你加工钱。

全体人员都来观看。腿子乙爬进驾驶室,小心翼翼地推了半天,土色没有任何变化。众人感觉无聊,又轰然散去。

第二天上午,腿子甲再次奔走相告——土变了,土变了。这一次,挖参客稳稳地从躺椅上坐起,端着新换的紫砂壶,走入围观的人群。杂土都被清除,地上是一片灰色的泥。他满意地点了点头。青膏泥,他说。他把茶壶交给腿子甲,又弯腰捏起一点,细细辨认了一番。好东西啊,咱们的宝贝不损坏,靠的就是这点土。他对腿子甲说,等等看,土色还会再变。然后他把小指头上的指环取下来,抛给腿子乙:干得不错,就这么推。人群里响起一阵艳羡的啧啧声——都知道这个指环的价值。腿子乙赶忙接住,满脸兴奋,一片紫红色的胎记在额头上来回牵动。

两个小时后,青膏泥被太阳晒干,居然变成坚硬的青白色。

土变了,土真变了。腿子甲喃喃自语。

仿佛是拓印的显影,在红砂岩背景的映衬下,青灰色的土层明明白白地画出一个图案来。数个长方形叠加,边缘清晰齐整,但形状不规则,像雾像雨又像风。然后,腿子乙关停了推土机——土被推完了,露出一层石板。腿子甲再次原地跳起,大呼小叫着去报告。三百多块石头,四面光滑,嵌合精密,一看就是人工制作。挖参客让人拿来一根铁棍,敲了敲石板。响声很沉闷,知道石块非常厚重。又让人拿来卷尺,测算石板的面积。——东西最长处有三十一米,南北最宽处是二十六点五米,总面积超过八百平方米。果然是个大家伙。挖参客站起来说,不能急,慢慢弄。 vuPEUoCwU5QVtPeU1QLrOcvBdqoZBRi18kGN68Upnag4gsxrjiNLRsstxNco2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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