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山躺在黑暗里,大睁着双眼。他想起妈妈说,一星半点的东西不值得计较。那天他们站在自家的玉米地里,看到玉米被人掰去十几穗。妈妈说,也许那个人有急用。她把怀里的木棍扔到地上,开始一根一根地整理。余山用铁锹在土墙上挖洞,把削尖了一端的木棍埋进去,尖端向外,形成一堵带刺的屏障,阻止野猪祸害庄稼。他们看到邻居家的木棍有些脱落了,帮他们插了回去,又捧来一些稀泥,挨个儿固定好。回去的路上遇到乡邻拉粮食,帮着推了一回车。过了两天,他们又去玉米地,看到土墙的棍上挂着一只野兔,灰白色的皮毛,十分肥硕。余山跑过去,发现它的脖子在流血——分明是中了捕兔夹。他的第一念头是那个掰玉米的人送的。母亲接过野兔,朝远处看了看。咱们拿回去红烧,给黄家明留一份。她说。黄家明没有子女,左腿不方便,母亲常常吩咐余山给他送食物。
(熊赀攻打邓国前,邓曼给他写信:看在老母的面子上,请你留下故国。熊赀放下信,眯了眯眼睛,到底灭了邓国。——怎能对母亲如此心狠啊。)
母亲告诉他,在学校里,要帮助同学,尊敬老师。
(你父亲给你留下了清朗、安宁的江汉平原,还有一套井井有条的国家制度。现在你又得到了邓国的国力。继续进攻吧,灭掉蔡国、息国,灭掉缯国、应国,为楚国的力量找到一个出口,把楚国的疆域推向中原。——白发苍苍、皱纹累累的邓曼躺在病榻上,凝视着熊赀,郑重地、吃力地说出政治遗嘱。)
余山帮同学搞卫生,耐心地给他们讲数学题,还把红薯分给吃不饱的同学。他带领几个小伙伴,在山坳的险峻处拴了一条绳子,供大家爬坡时抓扶。——有同学在这里摔断了腿,有的脸上留疤,破了相。自从有了这条绳子,再也没有人滑倒。……老师把这些事告诉母亲,母亲很高兴。作为奖赏,她让余山陪自己去菜园,摘一个熟透的香瓜给他,而不再分配劳动任务。余山趴在西南角的那棵大树下,探出半截身子,看清亮的溪水里的倒影——那咬着甜瓜的清贫而惬意的童年。
小朋友,请问,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突然有人走上来,礼貌地向他提问。是一位年轻的叔叔,身后跟着一个阿姨。他们似乎爬了很久的坡,呼呼地喘气,身上都有泥污。
叫睡龙坡。余山回答。他觉得那位阿姨的笑容很好看。
你参与盗掘楚文王的墓了?
秋广义不回答。
或者我换一种问法:熊赀的墓是怎样被盗的?
秋广义望着门口出神。
那个人四十来岁,个头不高,身材微胖。余山看了他几天,觉得不对劲——他穿着当地农民常穿的衣服,大背头油光水亮,与衣着很不协调。他拎着一个东西(像铁锹,又像瓦筒),在山头上转来转去,不时在地上捣捣铲铲,还蹲下来辨认挖出的土,又捏出一小撮,在鼻端嗅嗅。
那个叔叔在干什么?余山问。
母亲从菜畦中站起来,捶捶腰,看了一会。
可能是在挖参吧。
挖参要在背阴处,他这样是挖不到的。
倒也是。
我想去看看,告诉他一声。余山说。
行,要有礼貌。
他是一副宽脸庞,白皮肤,脸上没有皱纹,眼珠子骨碌直转。
叔叔,您是在挖参吗?
他一怔,笑了:对,叔叔在挖参。
白参长在背阴处,他们都在那里挖。余山朝不远处的山坡一指。
没关系,叔叔挖的参不一样。
他把瓦筒(姑且这么称呼)朝地下一扎,又朝外一薅,带出一截土来。土被修成圆柱形,有的是黄褐色,有的是灰黑色,有的五彩斑斓。他拿在手里,反复辨认,又从尾部抠出一点,放在鼻端细细地嗅。余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挖的“参”就是这些泥柱。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带走它们——离开之前,他把它们踏得粉碎。余山也帮着踏了一些。
过了几天,这个奇怪的挖参客又来了,这回没有携带瓦筒,倒是捧着一个圆圆的盘子。他看看山头,用盘子对一对,又去查看水流,这样转来转去,又转了几天。余山知道他挖的参非比寻常,自己帮不上忙,不再前去打扰。但他给他带来很深的困惑,一想到这件事,他就茫茫然地出神。
挖参客消失了一段时间,又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出现。这次带来一大群人,还有几台挖掘机。他走在最前面,看起来很威风。到达睡龙坡的山脚下,他一挥手,那些举着大铁爪子的家伙轰鸣着挖掘起来。不久,一堵高高的围墙拔地而起。
他们要在这里建工厂!有位姓翁的乡邻说。他立即打起小算盘:他家离这里很近,工厂建好后,他可以进去打工,不必离乡背井就能挣钱。
那真好,余山想,要是父亲也能回来就好了,他在煤矿上工作,离家太远了。
但围墙合拢后,并不见他们招工。挖掘机终日轰鸣,不知在挖什么。
搞工厂嘛,自然需要建厂房。翁某完善着自己的逻辑。但又不见房子耸立出来。
布帘那边,归晚翻了个身。妈妈,她喃喃梦呓,又呼哧呼哧地哭了几声。
人们在车窗外议论,既震惊又厌恶:
……他在吃他的母亲。
……真晦气。
我们快点走吧。……
等一等。息妫说,先把那个孩子弄出来。
顺着这个命令,她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思路:她和车队继续前行,在两地外等着。留下几个人,掩埋尸体,洗净孩子,再与车队会合。
在一片树荫下,小男孩被带了过来。他好奇地看着众人,不哭闹也不挣扎。有人用羊皮袋喂他喝水,又用一块布遮住他的身子(他原有的衣服被扔进水里)。息妫说,带这孩子一起走,不要提起这件事。将来他长大了,只可以告诉他,他是孤儿,是在路上捡到的。
这时,息妫离息国越来越近,离陈国越来越远。在深沉的羁旅之梦中,她与母亲执手相看泪眼,醒来后泪水沾湿枕头。她不知道的是,小男孩的母亲丧生在熊赀发动的战争中,而熊赀的母亲邓曼在丹阳的宫中去世。熊赀接到消息,拔出青铜剑,向大军发出进攻的命令。
——我忙于出征,战争成了我的母亲。余山替熊赀找到一句诗,然后自失地一笑:辩护词竟然写到这等水平!不知不觉间,东方的天空现出鱼肚白,世界明亮起来。他仿佛听到一声鸡叫(有人养鸡?他朦朦胧胧地想),睡意终于袭来。他满怀感激,模模糊糊地睡去。
杀!熊赀对他的大军说。一支羽箭破空飞来,在空气中摩擦出一声尖啸,噗地一下,钉在熊赀的肩头。众人发出一阵惊叫。但熊赀没事——箭镞穿过铜片,穿过牛皮,穿透衬衣,仅仅伤了一点皮肉。熊赀拔出箭杆,见铜镞闪闪发光,镞尖上微有血迹,上面铸着几个细细的篆字:周王孙应侯自作用镞。
好啊,个人对决来了。熊赀轻蔑地一笑。好箭!他反手把它插入自己的箭箙。
他向战场上看去,楚军在应国都城下架起云梯,顺着城墙朝城上爬。竹林般的铜戈映射出点点日光,在熊赀的眼里泛起一片璀璨的星海。
应侯捉来了。一个中年人,面色焦黄,个子很矮。楚军战士按住他的颈项,想让他跪下,他拼命挣扎,额头叠出七八条皱纹。他的嘴唇上涂满鲜血(似乎挨了一拳),眼睛里射出仇恨之火,因而脸上一派狰狞。熊赀眯了眯眼睛,抽出那支箭,放在弓上,拉满。还给你。他说。松开弓弦,铜镞穿过应侯的喉咙,他的脑袋耷拉下来。
设县,继续修城。熊赀说。
他们用石块干垒,用泥石堆砌,用黄土夯筑(石料实在太远),把申、邓等国延伸过来的长城衔接起来。他们不服周,却把防御面朝向周的方向。他们沉迷于进攻,又时刻注意着防守。他们疯狂扩张,又谨小慎微地巩固战果。这就是熊赀和他的楚国。……余山眺望着长城的尽头,它似乎插入了远方的云海。
继续走啊。槿颜说。
在一些陡峭的地方,余山用左臂抱住归晚,用右手把槿颜拉上来。
她穿着修身运动装,扎着马尾,一些曲线在身上连绵起伏,像山脊上远去的长城。一些目光在她身上闪闪烁烁,像躲躲藏藏的心事。一个小伙子看得入神,他的女朋友“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他如梦方醒,赶忙追了过去……
登上山顶,放眼远眺。云海的尽头伫立着息国的城墙。在熊赀的泛着星海的目光里,息妫的梦是否充斥着刀光剑影……
方城。归晚忽然说。
什么?余山惊讶地问。
归晚指了指绵延远去的长城:方城。
余山拿出手机,输入这两个字。《夕歌地理志·方城》:楚文王筑方城……方城之外,又有万城,是为楚长城之始。
谁教给你的?槿颜问。
爸爸。
爸爸用树枝在地上划了一道短横,在短横下划了一道长横,最后划了一条竖杠,从两横中间贯穿而过。这是“土”。爸爸说。他与妈妈相视一笑,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横与竖都有些歪斜。妈妈指着那个字,拿起一块干泥巴。土。她重复道。余山没有吭声。几天后,他们在地里干活,余山指着爸爸写的字(划得很深,没有消失)。土,他说。爹娘的眼里迸射出惊喜的光。爸爸欢呼一声,把余山举过头顶,放下来亲了几口。妈妈伸出头来,和爸爸的脸一起,把余山的脑袋抵在中间。他的脸被挤得变了形,咯咯地笑着。
云。他说。
水。他说。
天。他说。
太阳。他说。
我们只能教你这么多了。爸爸把余山抱在膝头,似有歉意,但满脸都是笑容。将来你好好跟老师念书,有了学问,就不用在这里种地,也不用去井下受苦了。
对,宝宝长大后去夕歌工作。妈妈摩挲着余山的头顶说。
爸爸帮妈妈收完庄稼,又要赶去北方的矿井。余山和妈妈去送他。他们站在路边,看着爸爸越走越远,慢慢地消失在路尽头——仿佛跃进了远方的云海。
长大后,余山喜欢顺着各种路张望。它们的尽头有时被建筑物挡住,有时浸没在雾霭里,有时延伸到田野中,他总会恍惚出神,觉得父亲就站在那里,下一秒就会从拐角出现。今天,若不是归晚提起她的爸爸(他无疑教了她更多——从土,到方城),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思念父亲了……
三个人下了山,余山仍一次次地回头张望。楚长城与汉长城有点相似,把土石垒放在一起,不用任何勾缝材料,简单粗糙,像是农民建造的没面子工程。比不上方砖堆砌的秦长城,块块看来皆是血。但它具备城墙的一切功能,它能遮挡飞来的箭矢,能抵御骑兵的驰突,还能居高临下,进行主动攻击。它的中心填充着泥石混合物,箭矢用尽时还能扒出石块,抛出去当礌石。而纯土质的城墙很少,多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忽然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一团黑影从天而降。小心!他大叫一声,猛扑过去。槿颜下意识地抱住归晚的脑袋,却忘记了躲闪。当那团黑影落到她们的头顶,余山适时扑到,砰地一声,黑影砸在他的背上。
一截纯土的城墙,被游客踏掉,坠落下来。余山趴在地上,眼前阵阵发黑,呼呼直喘。
你怎么样?槿颜焦急地问。
余山觉得胸腔很紧,没法说话。
归晚想摸摸他,却不敢,哭了起来。
缓一缓,缓一缓。众人说。
槿颜轻轻揉抚,半晌,余山慢慢缓了过来。
众人抬起头,齐声谴责山上的那个游客。他只探了一下脑袋,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