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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槿颜从看守所的小门里走出,忽然看到余山,又瞥见归晚,眼睛里射出惊喜的光。又来会见?她问,我看着归晚吧。

又要麻烦您。

大墓的西南角有个盗洞,直径足有两米。盗墓贼的雄心壮志似乎是把墓穴搬空,连棺木都不留——不然挖这么大的洞干嘛。但他仅仅掘进了两三米,就放弃了努力。盗洞的方向也不对,这意味着,即使他掘地及泉,终将一无所获。更可笑的是他还在盗洞(其实是个坑)里遗留了一本《考研英语单词》,似乎十分珍惜光阴,要把古人的时间都挖出来供他勤奋攻读,但从那虎头蛇尾还粗心大意的作风来看,他注定一事无成。——很可能是个毕业就失业的愣头青,想到当地流传的民谣(“掘开桃花丘,金子如水流”),一时兴起,跑来试试运气。其实哪里有金子。……曹操墓的那个盗洞真打进去了,但不是奔着陪葬品而来,而是泄愤式的破坏:乱翻,乱砍,乱砸,墓室毁坏得很严重,文物大多残损,曹操的头盖骨削去半边,临走还放了一把火。……

难得秋广义说一点与案情有关的话,余山飞速记录,钢笔唰唰直响。

一张错金银铜板兆域图,长九十厘米,宽五十厘米。有铭文,是以第一人称写的:在龙山之阳、丹水之阴,寡人找到这块风水宝地,命令蒍某负责建造王陵,任何人不得侵扰。

一片守丘瓦书,长约二十四厘米,宽约七厘米。中间厚,两边薄。铭文只有寥寥几个,但言简意赅:守墓人斗某,负责看守文王的陵墓,年龄大了,希望找一个继任者。

兆域图和瓦书出自同一个大墓,兆域图放在主棺里,瓦书埋在墓前,都是春秋早期的物件。——你能看出哪些信息?

哪些信息?余山昏头昏脑地问。

春秋早期的王陵,只有周王陵和楚王陵。瓦书上的“文王”可能是周文王姬昌,也可能是楚文王熊赀。但周文王去世时还没有称王,且“龙山之阳,丹水之阴”分明在楚地。

你的意思是,兆域图出自楚文王墓?

秋广义不回答。

龙山和丹水,是在夕歌市西南吗?

对。

那是我的故乡。余山说,但我从来没听说过守丘瓦书,也没听过文王兆域图。如果楚文王墓被发现,我不可能不知道。

官方当然没有发现,我是在私人手里看到的。

余山倒抽了一口冷气:你是说,楚文王墓被盗了?

陪葬的青铜剑锋利得让你难以想象,越王勾践的那把(号称千年不锈)就是个弟弟。在绝顶精美的升鼎前,王子午鼎只能北面称臣——他确实只是臣下。建鼓的底座有那么多条龙,不同大小,不同形状,不同姿势,交错穿插在一起,仿佛是一堆龙的大火。青铜尊盘的纹饰繁复之极,失蜡法的工艺炉火纯青。在出土的楚系青铜器里,再也找不到那样壮美的镈钟。……

都在私人手里?

巴黎的藏家手里有两把剑,纽约的商人买了一件镈钟,日本的一个家族藏有三件升鼎,而我见过的最精美的尊盘,在不可说的人手里。

余山觉得心脏疼得厉害。是你盗的吗?他问。

秋广义不回答。

熊赀身材壮实,长着一双细长的眼睛。在三十六岁那年,他独创“荆尸”阵法,向楚武王熊通演示。熊通很高兴,下令全军操练。在第二次伐随之战中,“荆尸”吞噬了随军的主力,楚武王亲自擂起建鼓,发动最后一击。熊赀一车当先,直扑随侯的大旗。他携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把面前的几片敌阵剪为两半。随侯远远地看到,吓得魂不附体,竟从战车上翻下去,扯掉冠冕,混入人群,拼命逃窜。熊赀杀到随侯的大纛下,伸出胳膊,把车右挟了过来——竟是权倾随国的少师!

这一战,熊赀一鸣惊人,赢得了全军的尊重。

熊通去世后,熊赀成为楚军主帅。他常年跟随父亲征战,深受父亲影响,但在某些方面他又不以为然。比如,楚武王用兵,大抵是波浪式推进,必须把拦路石全部搬除,才稳稳地迈出下一步。熊赀认为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心态,气势不足且太费时间。他抛弃了这种方式,而选择跳蛙式推进。在成为楚王的第二年,他打算由丹阳跳到申国,由于邓国挡在中间,他决定前去借道。

他率领部队路过荆山时,看到一个失去双腿的老头,抱着一块石头,坐在路边哀哀痛哭。熊赀没有在意——这种不幸的人太多了。他急着赶往邓国,去见邓国国君(也是他的舅舅)邓祁侯。邓祁侯大概很疼爱妹妹,听说外甥要借道伐申,立即心中默许。但他的另外三个外甥——骓甥、聃甥和养甥却表示反对。他们说熊赀阴险狡诈,谁都不知道他带兵进入邓国会干什么。因而,不但不能借道,还应该趁机杀掉他。

这次放过熊赀,将来被他咬破肚脐,可就后悔莫及了。他们见邓祁侯一脸惊诧,痛哭着劝谏。

邓祁侯难以想象外甥咬自己的肚脐是怎样的情景,他大笑着打开城门,热情接待熊赀一行。在宴会上,熊赀注意到下首的三个年轻人,他们脸色铁青,向他怒目而视。他问邓祁侯,这三位是谁。邓祁侯说,论亲戚,他们是你的同辈。熊赀点点头,眯起细长的眼睛,向他们举了举爵。

申侯做梦都想不到熊赀会隔着邓国跳过来,措手不及,被灭了国。在回师的路上(仍是邓祁侯借的道),熊赀没有让三甥失望,顺手灭了邓国。三甥怒骂不休,熊赀还是眯眯眼睛,砍了他们的脑袋。而尽管邓祁侯也怒骂不休,熊赀却没要他的命。他把邓祁侯和申侯一起安置到东方,赐予田宅居住。

他处理完这些事,在邓国休息了两天,然后班师回丹阳。路过荆山时,他又看到那个失去双腿的老头。他的眼泪哭干了,流出血来。

遭受刖刑的人多了,你为什么这么伤心?熊赀问。

我不是哭我的腿,我是哭这块玉璞。

怎么回事?

老头举起那块灰扑扑的石头。当年我发现了这块玉璞,把它献给先君厉王,厉王找来玉匠相看,玉匠说是一块石头。厉王气我欺君罔上,砍掉了我的左腿。厉王去世后,我又把玉璞献给武王。武王也找来玉匠相看,仍说是一块石头。武王气我欺君罔上,砍掉了我的右腿。现在我老了,想到宝玉被当成石头,忠诚被视作欺诈,就忍不住伤心。

带回去看看。熊赀说。

三十年后,晋国的谋臣荀息向晋献公献策,让他向虞国借道,去攻打虢国。为了达到目的,他们送给虞公一匹宝马和一块玉璧。虞国的重臣宫之奇说,虞国与虢国的关系就像嘴唇和牙齿,嘴唇没了,牙齿一定寒冷,您千万不能答应。虞公只顾端详宝马和玉璧,完全听不到宫之奇的话。于是晋献公灭掉虢国,回师途中,顺手灭了虞国。

——这说明什么?秋广义又问。

说明……历史给人的教训是,人们从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余山慎之又慎地回答。

偏激之论。

那说明什么?

根据《孟子》的记载,晋国的《乘》,楚国的《梼杌》,鲁国的《春秋》,都是史书。楚文王假邓灭申,楚国史官一定记载在《梼杌》里。虞国可能没有史书,也可能有,但虞公不读书,所以不知道这件事。晋国是有史官的,他们很可能写在《乘》里,所以荀息知道这件事,他的假途灭虢之计,就是主动借鉴历史经验的结果。

这跟你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刚才说了,楚国的史书叫什么?

梼杌。

余山赶忙追问,秋广义却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说了。余山获得的信息太少,不甘心白来一趟,试探着问:那你继续说说息妫?(这时茗若给余山发了一个定位,说她在跟一个花花公子吃饭,如果有情况,希望他赶紧救援。但余山的手机存放在安检处,没有看到。)

秋广义睁开了眼睛。

车轮下的土路时而细瘦,时而宽阔,时而崎岖,时而平坦。息妫掀开窗帘向外张望。她看到一个驼背老太太,站在一个低矮的茅屋边。她的白头发乱蓬蓬的,披着一件黑乎乎的、类似羽毛的东西。息妫看不懂。她觉得有点像蓑衣,可现在没有下雨。

侍女摇摇头,不是蓑衣,是用破布、树皮、乱麻结成的鹑衣,平时就穿这个。

息妫在惊讶中默然点头,没有问出“为什么不穿丝绸”之类的话。她颠簸得有点累了,吩咐众人把马车停下来,小憩一会。那里正有一个水塘,她看到一家三口在塘边干活。男人用一块尖而长的石头刨土,女人用一根木棒敲打土块,男孩用一个木碗状的东西到塘里舀水,一趟一趟地浇到地里。

您不是想知道麻纰子是什么吗,侍女说,他们身上披的就是。

那东西一绺绺地结在一起,既不是纯白色,也不是纯灰色,披在身上,似乎比驼背老太太的鹑衣轻便些。但也有不利之处:一使劲,绺子就披散开来,男人露出大腿,男孩光着屁股。息妫红了脸,放下窗帘。

我更喜欢跟农村的孩子玩。茗若说。

我也是——他们更加淳朴。花花公子说。

他们同时伸出筷子,向一个青花瓷盘夹去。筷子恰好在空中交会。这电光石火般的心意相通仿佛是散碎的、若有若无的暧昧,既可回味,又能积累,花花公子不禁暗自喜悦。……刚才服务员说什么来着?纯手工栽种,不用任何机器,连浇水都用木桶去提。……确实清香而味美,一口下去,鸡犬之声相闻,仿佛穿过狭窄的洞口,走进先秦遗民自治区。

这个村庄有着明显的凌乱和萧条——野草上、树干上、场庵上、屋顶上都是火的痕迹。地里的庄稼像被疯子薅过的头发。偶尔可见零星几个人,要么眼神呆滞,像游魂野鬼,要么神色仓惶,像惊弓之鸟。息妫迷茫地看了半天,忽然明白了什么。

战争。

她知道四面八方都在打仗,四面八方都在会盟,媾和,毁约,重新开战。诸侯们忽然做盟友,忽然成仇敌,忽然割让一个城池,忽然吞并一块土地。他们在南境防御,在北境进攻,在南境进攻,在北境防御。他们送世子作质,聘公女联姻。……但她从小与世隔绝,战争的概念抽象而模糊,她只能从边境传来的急报里,从卿大夫面色凝重的商讨里,从父亲忧心忡忡的调兵遣将里推测战争的模样。现在,在猝不及防间,它以具体的、可感的面貌出现在眼前。——

一些箭杆插在泥土里,一些铜镞散落在地上,一面旗帜扯成了布条(还能看出来上面是个“楚”字),半个车轮烧成焦黑,一汪汪可疑的、黄褐色的液体抹在路面上。……息妫默默地看着,渐渐感觉喘不过气来。后车的媵女忽然惊叫一声,车队戛然停下。

怎么了?息妫问。

那里……那……媵女指着不远处的地面,惊恐地说。

泥土里伸出一截东西,像是一只右手手掌。虽然下半部被埋住,但不难看出来,它没有与手腕相连。息妫打了个冷战。快走。她吩咐道。但他们很快看到了死人——有的扑在篱笆上,肋部有一个巨大的血洞。有的趴在草垛上,背上攒集着箭杆,像一只死掉的刺猬。有的跪在地上,两手高举,脑袋却不见了(在求饶的瞬间屠刀落了下来)。……媵女弯下腰,搜肠刮肚地吐起来。息妫脸色苍白,缓缓放下窗帘。……这是令人恐惧、哀伤、无法理解的一部分:他们没有穿铠甲,没有拿武器(顶多拿着木耜,那是农具),没有任何军事意义,为什么要杀掉他们?

没吃饱,还想加个菜。茗若放下筷子,嘟起嘴巴。

花花公子两眼发直。

好好。他说。

招牌菜“金娃娃”端上来了……

车前的侍女又发出一声惊叫,队伍一阵骚动。息妫再次掀起窗帘,鼻端涌来一股恶臭。——一个小小的、金黄色的男孩,坐在路旁的一滩泥汤中。(茗若的鼻端飘来一股香气:一个黄色的娃娃坐在白瓷盘上,身上淋漓着浓稠的汤汁。) 一具女尸卧在黄汤里,已高度腐烂。那个小男孩坐在女尸旁,浑身都是淋漓的汤汁。他半张着嘴巴,看着息妫的车队。

——母亲被乱兵刺中要害,咽气前,掀开衣襟,给小男孩喂奶。小男孩扑到她的乳房上,却吸不出奶水。他嗷嗷地哭,在她身上乱爬。嘴巴忽然碰到伤口,一股暖流涌入,他就势吸了起来。……他喝饱了,困意袭来,睡在母亲身旁。几天后,母亲在高温中腐烂,流出别样的液体,他继续以此为生。(茗若用筷子蘸了一点汤汁,咂摸几下,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 息妫恰与小男孩的目光相接,隐隐觉察出一丝凶残,忽然脊背发凉,腹部抽动几下,也大吐起来……

服务员一把拧下娃娃的脑袋,放到茗若的餐盘里,又用勺子捣成几瓣。好残忍呀。茗若眉花眼笑地说。她夹起一块,咀嚼几下,满脸陶醉之色。娃娃的四肢全归花花公子,他咬掉一只小手,心头涌起一股悔恨:回报率太低,或者说,投资周期太长,要积攒起多少暧昧才行?况且那关于食物的默契能否算作暧昧,实在难说。他想起前几天他去传媒学院等一个女生,路灯昏暗,行人稀少,车门打开的瞬间,进来一个丰满的身影。她扔下包,脱掉外套,褪下凉鞋。

热?他笑问。

不喜欢hot girl?反诘中眼风冶荡。

喜欢。

双目交接——十二万吨重的、可以立即变现的暧昧。

去我家吧。他说。

她不回答,系上了安全带。

……走出餐厅,他想拉茗若的手,茗若却举起右手,整理肩膀上的包带,又举起左手,捋捋耳边的头发。

再找个地方坐坐?他问。屈辱与愤恨一时俱来,却不愿放弃渺茫的希望。

不了,有点累,拜拜。

秋广义对息妫和熊赀的兴趣异乎寻常,他想说的甚至超过余山想问的。直到工作人员过来,告诉他们会见时间已到,他才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巴。余山揉揉酸疼的手指,收起笔记本,看到工作人员在翻白眼。——秋广义太能扯,耽误他下班,他很不高兴。

我过一段时间再来。余山说。

他走到包裹存放处,拿出手机,看到茗若发来的微信。他很不明白:明知他是花花公子,为什么还一起吃饭?

他回了一条微信:刚刚在会见。没事吧?

没事,已经安全脱身。

他走出看守所,发现门前冷落车马稀——碾压青草的车都不见了,只有槿颜和归晚在等着。

去吃饭吧。槿颜说。

两屉包子,几样小菜,三碗粥,为照顾归晚的口味,槿颜点了一条鱼。余山拿起一根椒盐排骨,啃了一口。……下半部的头骨保存得也不好,但可以看出曹操有严重的龋齿。他所谓的头风,很可能是龋痛引起的。如此一来,华佗是死于误诊。……不知道她的骨架怎样,有没有一点六八米(啊啊——余山觉得有点不妙)。颅形很漂亮(非常不妙),“螓首蛾眉”的“螓首”大致是这样。他呆住了……

您怎么了?槿颜有点羞涩,摸了摸额角。

您的额头很好看。余山干脆直言不讳(他听到自己的心底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眼前的一切变成了灰白色)。

槿颜低下头,无声地一笑。

几分钟后,她不得不打破那怔忡的、似嫌哀伤的沉默。最近在办一个案子,会见的次数有点多。她说。

我也是。余山说。

归晚有没有去过环球影城?她问。

环球影城啊……机智的威震天、低调的擎天柱、五彩缤纷的灯火、美轮美奂的建筑、络绎不绝的明星打卡……槿颜打开大门,放入更多的画面:自古及今的兵器琳琅满目。城南的楚长城蜿蜒如龙。八国联军无法掳走明丽的昆明湖。武德门三太子抱着竹子大快朵颐。夕歌图书馆里的书架一眼望不到边。楚国尊顶楼下的夕歌城既伟大又渺小。各色宝石在博物馆的展台上熠熠闪光。傅科摆永远在那里证明着地球的自转。……余山忽然发觉,自己对生活多么漠视啊。

想去吗?槿颜问归晚。

归晚看看槿颜,又看了看余山。

去。余山说。

他们先去了动物园。归晚骑在马背上拍照,又与玻璃窗里的老虎对视,还看了三太子翻跟头。她有点怕蛇,抓着槿颜的手,低头从笼边走过。然后,在鹿圈旁,她靠着栅栏,看一头小鹿偎依在母鹿身边,看了很久。

她想妈妈了。槿颜说。

余山点了点头。 vuPEUoCwU5QVtPeU1QLrOcvBdqoZBRi18kGN68Upnag4gsxrjiNLRsstxNco2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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