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繁与至简的对峙,在艺术史上不止一次,并且还可能延续下去。“繁”,包含着一种饱和、多元的冲击力;“简”,代表着纯粹、限制和质感。说繁道简,其本质上讨论的应该是一个“宜”字,宜人、宜地、宜分寸。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红楼梦》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有这些闲心了。他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他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
——《红楼梦》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王熙凤与薛宝钗大概是《红楼梦》中最精明、最善于立“人设”的两个角色了。王熙凤是荣国府长房儿媳妇,却成了二房的当家人,乃至整个荣国府日常的“话事人”,威风赫赫。这不仅因为她出身大族,精明能干,更重要的是她极有眼色。所以,在林黛玉初进荣国府,一片悲悲戚戚的气氛中,她能排众而出,以嬉笑化解伤感,让人留下深刻印象。她既让贾母表达了对远道而来的外孙女的怜惜疼爱,又避免了过度忧伤对老人家身体造成伤害,算得上收放自如。薛宝钗作为渐近没落的皇商家庭的女子,投奔赫赫声名的亲戚家,察言观色成为她最大的“护身符”。王夫人的丫头金钏被误会勾引宝玉,投井自尽以后,宝钗主动劝慰王夫人,并且用自己的新衣服装殓金钏,此举博得了王夫人极大的好感。这两位女子在布置自己的房间时,显然也会费尽心机,使之成为一种自我形象的延伸。作为大家族的主事人,王熙凤选择了“极繁”,将富贵风流演绎到极致,“锁子锦靠背”“金心绿闪缎大坐褥”“雕漆痰盒”,花团锦簇的小器物彰显了她的身份,也彰显了贾府的荣耀,让人油然生出许多敬畏感。作为崇尚德行的闺阁女子,薛宝钗选择了“至简”,把房间布置得“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体现了俭朴、谦逊的风格,也符合大家族遴选媳妇的标准。一繁一简,都包含着人物对于自己身份地位以及社会认同的考虑。
那么,这两人的布置有没有高下之分呢?从书中看是有的。王熙凤的布置无疑是成功的,她以富贵迷了刘姥姥的眼,让她敬畏、紧张到不敢提诉求,接下来又来了一番“恤老怜贫”的操作,让刘姥姥喜出望外,这也奠定了刘姥姥对王熙凤产生深厚情感认同的基础。薛宝钗的布置虽然成功引起了贾母的关注,但显然贾母并不认同。因久踞贵族世家高位,贾母时刻以贵族的审美与文化标准来衡量事物,文中一句“看着不像”,就表明在她的认知中,宝钗的布置是小家子气的,不合身份的,所以要出手改进。虽然,贾母以一个亲和的好长辈的面目,而且出手阔绰地来安排宝钗的室内陈设,但当着众人的面,这一番举动无疑是对宝钗隐隐的批评。这也是全书中宝钗唯一一次被贾府长辈批评。因此,我们说,繁简各妙,得宜为上。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元丰六年(1083年),苏东坡因为“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进入了人生最灰暗的阶段。这个夜晚,他来承天寺寻找同样被贬谪至此的张怀民。文章很简洁,一个“寻”字,写出了苏轼在黄州的孤独感,他渴望找到同气相求的伙伴。张怀民此时也没有入睡,他默契地陪着苏轼在庭院中闲逛。行文至此,可说是万般思绪尽在不言中,简而有味。在庭院中,苏轼描写了无边月色——皎洁如水,澄澈透明,松柏竹子的影子在这月色中投射到地面,仿佛水藻荇菜。这一句,作者描写得非常细致,既有静态的美,又有动态的摇曳之感,令人仿佛与作者同在这宛如透明、清净无垢的境界中徜徉。即便这样,作者还觉得不够,他进一步抒写怀抱:同样的月色,同样的竹柏,天壤之间并不缺少这种美好,但只有如“我”与张怀民这样内心高洁,不为世俗荣辱所动的人才能懂得这份美好。这一结语,是作者对于“夜游”意义的升华,突破了眼前景物的局限,从生命体验的高度来看待这种真美。全文很短,其精妙之处在于叙事当简则简,写景应繁则繁,抒情有余不尽。这样的文字也深具画意。
【名称】松壑流泉
【年代】清
【作者】王原祁
【馆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画家王原祁在《麓台题画稿》中云,“笔不用烦,要取烦中之简”
,这是对绘画笔触繁简的精妙表达。什么是简?是从复杂的笔触和构图中抽取出最有意蕴的部分,传情达意。画家的内心世界是丰沛的,意象是充足的,但在表达上采用适当的留白和约简,形成一种浓淡宜人、疏密得当的意境。这幅画很好地佐证了他的观念。近景竹树繁密,山石嶙峋,中景竹篱茅舍,井然有序,远山层峦叠嶂,疏阔高峻,体现了画家的匠心布置。
位于卡塔尔首都多哈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坐落在波斯湾海上填海造陆的小岛上。博物馆外墙用白色石灰石堆叠而成,折射在蔚蓝的海面上,形成一种慑人的宏伟力量。建筑的细部——典型的伊斯兰风格几何图案和阿拉伯传统拱形窗,为这座庞然大物增添了几分柔和,体现了伊斯兰建筑文化的多样性。在这个作品中,贝聿铭找到了现代与传统、极简与繁复等对立面中微妙的平衡点。
如果说,伊斯兰艺术博物馆是贝聿铭晚年的集大成之作,那么肯尼迪总统图书馆则是他从1964年至1970年,耗时7年,多次修改的艰难之作,也是他的标志性作品。几经波折后,图书馆坐落于波士顿多切斯特社区马萨诸塞大学波士顿分校附近。为了契合环境,贝聿铭几乎完全推翻了自己的最初设计,一块大面积突出的黑色玻璃幕墙镶嵌在全白的建筑正立面,使整座建筑造型独特、简洁,反差分明。
同样出自贝聿铭之手,两座建筑风格何以差别如此明显?繁简之间如何把握分寸,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