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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子

对我而言,再没有比“写什么都好”的随笔更难写的文章了。太过自由反倒使眼前一片茫漠,不知所措,难以下笔。

对我而言,也再没有比“写什么都好”的随笔更让人兴致盎然的文章了。落笔之际,就仿佛偶然间跳上一辆不知驶向何方的电车,这种“一时兴起”在现实世界中往往难以实现,在写作的世界中却易如反掌,着实令人愉快。

既然这是为新年特别刊而写的文章,不妨就写些与正月相关的故事吧。虽然这样显得过于老套,但我觉得并不然,因为我们每个人对于正月的记忆都不尽相同。

说起“正月”一词,我所想到的便是甘露子。是呐,就写甘露子吧。这样的主题既不显得迂腐,又与我十分相衬。

正月料理的黑豆中每每掺杂着一两颗被紫苏叶染红的、呈小小的田螺形的甘露子。也许是为了添几分色彩。过去的人常有奇思妙想。我觉得在正月料理的压轴菜中加入红色甘露子实在是天才的构想。

不仅有增色添彩的效果,甘露子的形状同样充满着无以言状的魅力。甘露子作为一种植物,我们食用的是它生长在地下的块茎,这一部分有的看起来像田螺,有的像虫子。甘露子原产于中国。《本草纲目》将其记为“草石蚕”“地蚕”“土蛹”等名,亦是因为其块茎形状如虫。

我从小就很爱吃甘露子。小时候,我总是瞒过大人的耳目,用筷子在黑豆里翻搅,抢先把甘露子挑出来吃掉。连那脆生生的口感也让人觉得别有风味,分外珍惜,这便是小孩子才有的心思吧。

直到现在,每当正月到来,我都会嘱咐妻子在蔬菜店买黑豆的时候别忘了捎一袋甘露子。这就够我尽情吃上三天了。其中有长约五厘米的,也有形状格外优美的,令人赏心悦目。

说来,近时有许多年轻人已经不知甘露子为何物了,这足使我吃了一惊。曾有客人在正月光临敝舍,盯着我家装满正月料理的漆食盒,说道:

“这红色的是什么?”

“甘露子。”

“啊?”

“你不知道甘露子吗?”

“嗯,没吃过,还是头回见。”

“这可真让人惊讶。甘露子很久以前就用于烹饪正月料理了呐。虽然不晓得日本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食用甘露子的,但杉风的俳句有云:‘遍说惹人怜爱的风物,还是那初绽的甘露子。’由此观之,江户时代初期的人已经在吃了。”

“嗬——原来如此。”

“不尝一口吗?”

“好。”

亲口尝过的人大都交口称赞。因为甘露子的口感极佳,可能比他们预想得要可口许多。

从未听说过甘露子的人可不止一二,多得我现在过正月时已经不再惊讶了。不知从何时起,甘露子在日本正月料理的餐桌上不见了踪影。至少在我所见是这样的,实在令人叹惋。

我老妈说,她小时候经常在芝高轮的自家庭院里挖甘露子,往上一拽,甘露子就被从土里拉拉杂杂地拔出来了,好玩儿极了。不知是庭院里野生的,还是人为种下的。大概最初是人栽培的,后来渐渐野生化了。因为甘露子看起来就像是种很顽强的植物,野生化想来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仔细想想,我之所以会格外喜爱甘露子这种毫无价值的植物,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个词在语言上的妙趣。

甘露子在《本朝食鉴》 中写作“知也宇吕岐”,民间又叫作“千代老木”,然而,“甘露子”一名着实是富于诙谐感的杰作。据《倭训栞》 所述,“朝露葱,其根茎呈珠联状,故得此名”,说的便是甘露子的外形犹如露珠串连成线吧。甘露子在中国亦称“滴露”,或许也是出自相同逻辑的命名。一言以蔽之,甘露子是凝结在泥土中的露水。

但若只论形状,甘露子与其说是玉石般的露水,不如说它更像另一个名字“草石蚕”所示,看起来像蚕或螺。动物在地底化作植物,怎么听都像是中国人偏爱的珍奇意象。

“好好吃。再来一个。我开动了。”

“请请请,放开吃。”

“这形状可真有意思。”

“妙就妙在这里,所以我从小就特爱吃甘露子。每次过年都吃它,就能活着羽化登仙嘞。”

我们常常就这样一边开着玩笑,一边举杯饮下正月的美酒。

话说回来,我很好奇原产于中国的甘露子是在什么时期传入欧洲的。一查却叫我大吃一惊,法国人把甘露子叫作Crosne du Japon,即“日本的克罗恩”。

克罗恩原本是巴黎附近的塞纳-瓦兹省的一个村庄的名字。1882年(明治十五年),在这座村庄首次种植从日本传入欧洲的甘露子种子,据说是奥古斯特·帕耶(Auguste Pailleux)与德西雷·布瓦(Désiré Bois)两位法国植物学家种下的。从那以后,村庄的名字“克罗恩”变成了一个普通名词,用来代指甘露子。这着实令人惊讶。

不得不说,法国人在甘露子名字前加上“日本的”这一形容词,实在叫我这个爱吃甘露子的日本人感到欣幸之至。

《拉鲁斯百科全书》里仿佛为了引人注目般故意写着,甘露子原产于日本,它的风味“令人同时联想到菜蓟、婆罗门参和马铃薯”。我没有吃过婆罗门参这种植物,也不好妄下断言,不过单就菜蓟和马铃薯的味道而言,我也深有同感。关键在于,甘露子之味是三种植物混合的、难以形容的稀奇味道。

虽然不晓得法国人怎么做甘露子,但是他们吃甘露子时便会联想到日本,这件事也让我觉得很欣喜。

出于这层缘由,近年来,我对甘露子的嗜好与日俱增,真有点“而不知其所止”的势头。顺带一提,我现在就已经摩拳擦掌,期待着今年的大快朵颐了。

行文至此,我不禁有些好奇,正月吃甘露子难道只是流行于关东或者东京的风俗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来寒舍拜年的诸位年轻友人不知道甘露子,未必就是因为甘露子最近在正月料理的压轴大菜中消失了,而是由于地域的差异。可能只有在东京长大的人,才会自孩提时代便对掺在黑豆里的红色甘露子感到亲近。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至于真相到底是怎样,我也不大清楚。倘若有人知道细情,请务必告诉我。

各地的正月料理大不相同。去年,我在京都第一次吃到加白味噌的杂煮和地道京都口味的正月料理,真让人由衷赞叹。正月料理,即盛放在多层漆盒里的菜肴。确实,我记得在漆盒里见过黑豆,却没怎么见过甘露子。

不加甘露子的黑豆无论在色彩还是在味道上都有所不足,但这话可能会被人视为关东人或者东京人的偏见而付之一笑。要真是这么回事,少年时代起对甘露子怀着比常人多一倍执着的我可就无地自容了。

这篇“写什么都好”的随笔,这篇怀着“蓦地纵身跳上电车的心情”信笔写下的随笔,竟然将甘露子的话题从开始写到了结束,作者本人才是最吃惊的那一个。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y7BnQlbDtDROLzia8fzbEcgUpjB1v8+XQrXVPic8E/n/W5tCFmljFMP8fCjoQR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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