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上的比较讨论里,虽然已经提出若干有力证据证明《画说》当为董氏所作,作者不可能是莫氏;但是还有若干证据,由于没有莫氏的资料可以比较,而正如胡适所谓的两面锋的剑,两边都可以割的! [1] 为了在“割”的时候有一个正确的方向,我觉得有再将董其昌的性格和董、莫二氏的关系加以分析和比较的必要,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如此亦步亦趋地模仿、追随或抄袭莫氏的可能,兹分下列几方面去探讨。
在董氏的题跋中,我们可以看出董氏虽然主张师古,但他绝不赞同师古不化,所以他论书时说:
要知“二王”之书,世间罕存,吾辈但向《墓田》《丙舍》《官奴》《王润》《禊帖》,想其风韵神情,不落唐人蹊径,自成一家,去山阴何远……
从这一则可以看出董氏心大言大,即唐人书法也不在眼内,他的目标是要跟“二王”抗衡,是自成一家,他又论赵孟頫书云:
……文敏之书,病在无势……虽然,其可传者,自成一家,望而可知为赵法,非此则鲜于、康里得并驱墨苑矣!(《容台别集》四)
董氏认为赵孟頫如果不能自成一家,也只不过跟鲜于枢、康里夔夔同一程度而已。反过来说,因为鲜于、康里二人不能自成一家,所以不能不输子昂一筹!此外,董氏在论画时亦常表现此一思想,他认为米氏父子虽宗董、巨,为了“自成一家”,却仍宗李将军。他又论文徵明画曰:“文太史本色画极类赵承旨,第微尖利耳,同能不如独诣,无取绝肖似……”(《画旨》)
这里所谓的“同能不如独诣”也是强烈地表示独创和自成一家的思想,而这类思想在董文中是屡见不鲜的!至于在论文方面,可以在陈继儒《容台集序》中看得很明显:“往王长公主盟艺坛,李本宁与之气谊声调甚合,董公方诸生,岳岳不肯下,曰:神仙自能拔宅,何事傍人门户间!”
可见董氏这种不肯随人附和、寄人篱下的思想性格,在早期便已表露无余,他在二三十岁时对于当时主盟艺坛的王世贞还不甘依傍,则又何至于到五十岁左右时又模仿起所谓的“莫氏《画说》”来?
主变的观念与自成一家的观念相关联的,意思是学古而变古,不变即不能自成一家。而此一主变的思想,在董文中是俯拾皆是的。他评赵孟頫书最大的缺点便是不变:“自元人后,无能知赵吴兴受病处者,自余始发其膏肓,在守法不变耳。”所以他论临书时说:“要如李光弼入郭子仪军,旌旗一变。”
同时,他称赞米芾书,即因其能变:“米海岳书自率更得之,晚年一变,遂有冰寒于水之奇。”接下去,他又一再加以强调:“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者也!”因此,他又大斥学古而不变者:“如书家以肖似古人不能变体,为奴书也。”“守法不变,即为书家奴耳!”
董氏不但在书论里一再强调变古,表现在其画论上,也有同样的要求。他论倪瓒的画:“云林画法,大都树木似营丘,寒林山石宗关仝,皴似北苑,而各有变局。”“李(成)出于右丞,故自变法,超其师门!”只有变,才能超其师门,所以他又大声疾呼:“学古人不能变,便是篱堵间物!去之转远,乃由绝似耳!”
以上这些言论,并不是他的空谈,他不但身体力行,而且自认为有相当的成就。在书法方面,试看他以下的一段话:“余学书三十年,不敢谓入古三昧,而书法至余亦复一变。世有明眼人,必能知其解者!”他是自信而且自负的,在绘画上他也有此类言语:“余非不好元季四家画,直诉其源委,归之董、巨,亦颇为时人换眼。丁南羽以为画道一变!”这虽是他借旁人的话来自赞,其实他也自认是画道一变的!
以上所举董氏在书画上不但主变,而且身体力行,同时又与《画说》的思想相同。试看《画说》十三条:“余尝谓右军父子之书,至齐梁而风流顿尽,自唐初虞褚辈一变其法,乃不合而合……”接下去又说:“巨然学北苑、元章学北苑……学一北苑耳,而各各不相似,使俗人为之。一与临本同,若之何能传世也?”
不但与董氏的思想丝丝入扣,而且两者都用“一变”的词汇,那么从董氏主变和自成一家的思想来看,他既然没有抄袭模仿的可能,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画说》也是董氏的作品。
我们再从另一方面去考察董氏之个性,从他的自视如何以及自信心如何,来看他是否有模仿抄袭的可能,同时也比较《画说》的作者与莫、董二氏的性格,究竟以谁较为接近?
首先从他在书法方面的自视与自信来看,他说:
(1)吾书无所不临仿……若使当其合处,便不能追踪晋魏,断不在唐人后也。(《容台别集》四)
(2)赵吴兴有此墨迹,未尽其趣,盖吴兴所少,正《洛神》疏隽之法,使我得之,故当不啻也。(《容台别集》四)
(3)赵文敏书《雪赋》……余爱其笔法遒丽……恐文徵仲瞠乎其后矣!遂自书一篇,意欲与异趣,令人望而知为吾家书也。昔人云:非惟恨吾不见古人,亦恨古人不见我。又云:恨右军无臣法。此则余何敢言,然世必有解之者。(《容台别集》五)
(4)鲜于伯机书……余为跋其后并临一卷,侍御颇讶其相肖,不知余乃降格为之耳!(《容台别集》四)
(5)此书陶诗,运笔得米元章之髓,非敢自誉。书道本如是,历代皆迷耳。(《容台别集》五)
(6)余此书仿《黄庭》《乐毅》,颇得右军遗法。(《容台别集》四)
以上(2)(3)两条都有与赵孟頫争胜的意思;(4)条则不将鲜于枢放在眼中;(5)条自称已得米书之髓;(6)条自云颇得右军遗法,所以在(1)条内有不下唐人书之意。其自负自信如此,溢于言表。
再看他在绘画上的自负自信,他说:
(1)元季四大家,独云林品格尤超……其自题《狮子林图》曰:此卷深得荆、关遗意,非王蒙诸人所梦见也。其高自标许如此!岂意三百年后有余旦暮遇之乎!(《画禅室随笔》)
(2)客有云,赵文敏《夏木垂阴图》在岩镇汪太学家者,靳固不示人。予以北苑笔意拟之,他日觅真迹并观,未知鹿死谁手!(《董华亭书画录》)
(3)赵文敏、黄鹤山樵皆有《青卞图》……二公之画,各能为此山传神写照,然山川灵气无尽,余于二公笔墨蹊径外,别构一境,未为蛇足也。(《画旨》)
(4)……别构一境,不复米氏父子伎俩矣。(《画旨》)
(5)余虽不学米画,恐流入率易。兹一戏仿之,犹不敢失董、巨意,善学下惠,颇不能当也!(《画旨》)
(6)尚书能书者,宋时有燕肃,元时有高克恭。在本朝,余与鼎足。(《画旨》)
(7)余少学子久山水,中去而为宋人画……五十后大成!(《画眼》)
以上(1)条自许深得荆、关遗意,与倪瓒并行;(2)(3)两条意与赵孟頫、王蒙抗行;(4)(5)两条学米而用董、巨法,在米氏父子蹊径之外,有取法乎上之意;(6)条自豪其官职与画学;(7)条自称“五十后大成”,则他在大成以后的三十二年中,画学日进,则其自视之高,自信之强,自不在言下。
此外,他在画学及评鉴方面也自视甚高,他说:
(1)每观唐人山水皴法,皆如铁线,至于画人物衣纹亦如之。此秘自余逗漏,从无拈出者,休承虽解画,不能参此用笔诀也!(《画旨》)
(2)自元人后,无能知赵吴兴受病处者,自余发其膏肓,在守法不变耳!(《容台别集》五)
(3)以萧散古淡为贵,顾世人知者绝少!(《容台别集》五)
(4)远山一起一伏则有势,疏林或高或下则有情,此画诀也,余盖欲拈出以示人,惜未有知其解者!(《画眼》)
以上诸条,都是他在画学上的“独得之秘”,姑不论他人是否真的不解,但都是他体验有得之语,则可以肯定。这也足见他的自负自信,都不是浮夸之语。在他《戏鸿堂稿自序》里又说:“如此集者,自可不须序。序,大都谀语耳!海内具眼者多,何必以谀语先之?愿足下(赵公益)并破此窠臼!”
从中不仅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诗文颇具信心,而且他性情如骨鲠,有不愿随俗浮沉的气质。那么,像他这样对于书画、诗文都具有自信的人,古人尚且不在他眼内,而且明知“海内具眼者多”,他又何至于抄袭模仿一个与他同时的小家,且到如此毕肖的程度呢?若一旦为具眼者发现,则其八十余年的修为,岂不付之流水于一旦?
又,《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画说》中第十七条有所疑问,说:“其末一条谓,‘师赵大年、江贯道、北苑、子昂、大李将军、郭忠恕、李成,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云云,不知所指何人也?”
我们如果了解了董氏的自负与自信,看他自称“五十后大成”“三百年后有余旦暮遇之”,以及“在本朝,余与鼎足”等语;比起赵孟頫来,还“未知鹿死谁手”,那么,在他眼中哪里还有文、沈一席之地?即《画说》中此语出于何人之口,以及所指何人,自然都昭然若揭了!此外,我们还可以举两个旁证。
其一:
《容台集》云:“余稍加岁月,当不令文、沈诸公横行吴中矣!”不觉陡然大惊。观翁画,乃知其无一非得笔前人,无一笔落前人陈迹!翁之深心惟余能测之,这所谓眼高手生者耶?今日者,翁画之声价,十倍文、沈焉!(顾复《平生壮观》十)
其二:
往与伯修过董玄宰,伯修曰:“近代画苑诸名家,如文徵仲、唐伯虎、沈石田辈,颇有古人笔意否?”玄宰曰:“近代高手,无一笔不肖古人者,夫无不肖,即无肖也,谓之无画可也!”余闻之悚然曰:“是见道语也!”(袁宏道《瓶花斋论画》)
读了这两段之后,《画说》中的“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一说,究是谁的口气,更是不言自明了!
董氏在《崇兰帖题词》中说“余师方伯而友廷韩”,短短八字说清了他与莫是龙的关系。“方伯”是指莫如忠。关于这一关系,也可在董氏《戏鸿堂稿自序》中见之:“仆于举子业本无深解,徒以曩时读书于莫中江先生家塾……荏苒十五年,业亦屡变。至岁丙戌,读《曹洞语录》,遂稍悟文章宗趣。”丙戌是1586年,十五年前,大约是1571年左右,那么董氏在十七八岁时读书于莫如忠家塾是可以肯定的。当时,莫是龙已经三十三岁左右了。所以两人虽是同辈,但一定还有相当的距离,因为这时两人的年龄、学问和声名都悬殊。如莫氏在1571年正月在顾从义玉泓馆中联句,由莫氏书之;同年秋,莫氏又应殷无美之请,题跋王洪《潇湘八景图》,便可以看出他已经是一位名士了,而董氏在这一年才开始学书。此后在1574年和1576年,莫氏两游燕山。因此,在这几年中,两人的行迹不会太亲是可以想见的。
一直到丁丑年(1577)三月,董氏“燃烛始作山水画”。渐渐的,董氏的学问书画都成长起来,与莫氏的距离也缩小了,如《画禅室随笔》卷二《题莫秋水画一则》云:“莫廷韩为宋光禄作此图,在己卯之秋,时余同观,咄咄称赏,今已二十年事矣!”己卯(1579)时,董氏二十五岁,习画才三年。从语气里揣度,比起大约四十岁的莫氏,在各方面还逊一筹,但距离缩小了,两人开始在同一个圈子里活动了。
这可以从董氏另一记载中看得更清楚:“顾光禄公清宇于前己卯岁造青莲舫,余时与莫廷韩、徐孟孺、宋安之辈,常为泛宅之游,距今五十年矣!”己卯再加十年,董氏已是七十五岁的老人了,还偶然会怀念起昔日同游之人。至于前一则题画,董氏大约已四十五岁。那时,他不但正在追求画学的大成,而且经眼的名迹甚多,他实际上的书画成就也已经不下于莫氏了,可是在语气中,丝毫看不出他对莫氏有芥蒂或不正的用心。如陆时化《跋莫方伯行楷大字诗卷》云:“廷韩书法远胜方伯,余所见甚少。曾至华亭旧家遍购之,竟不可得。谓董宗伯恶其胜己,出重价收而焚之,冀为第一人。此齐东之语,香光居士何至焚琴煮鹤至是!然每观其论书,则以赵松雪暨文徵仲、祝希哲辈痛毁之,冀为第一人之说,亦似可信!”
虽然陆氏自己不信这种齐东野语,但仍为主莫说用作证据之一。因此,我们应该分析一下,看看这种传说的可靠性,也有助于澄清作者的问题。
这种类似传说曾发生在赵孟頫身上,说他因恐鲜于枢的书名将他压倒,所以将己书十幅易鲜于枢一幅以收之。但是,在今存若干鲜于枢书迹上,赵氏跋语都对鲜于枢推崇备至,毫无妒意!而赵氏的书名仍在鲜于枢之上。同时,有谁真正相信这种无稽的传说?而且书画作品易于流散各地,谁能收尽对方之书画?再者,重价收购的办法也容易助长对方的声名。聪敏如董氏者,即便有此意,也不会出此下策的!其为无稽之谈,自属显然。
再看董氏究竟有没有恶其胜己的心理?在董氏品书中曾云:“荆州仲宣楼所刻《登楼赋》,为吾松乔茂敬书。乔素无书名,彼中士大夫亦不知为名手也。乔曾为荆南观察,乃从游莫廷韩是龙所书,今为正之!”
照理说,董氏若真有“恶其胜己”的心理,一般人既然不知道这《登楼赋》实出于莫氏,则董氏又何必多一举,特别指出这是莫氏所书,因而又助长莫氏之书名呢?如果他真的曾“出重价收而焚之”,自当收而焚之。再看众所周知的另一段,更是大褒莫氏:“吾郡顾仲方、莫云卿二君,皆工山水画,仲方专门名家,盖已有岁年,云卿一出,而南北顿渐,遂分二宗……仲方向余敛衽,云卿画不置……俯仰间二君意气可薄古人耳!”
如果董氏真的“恶其胜己”,则又何必大褒莫氏?则事出虚构,已自彰明甚!
我要讨论董、莫关系,主要着眼点是在董氏是否屑于抄袭、模仿莫氏之《画说》,所以我们也应该知道董氏对莫氏的真正评价,因为在前引各段中只是泛泛的赞词,而在《崇兰帖题词》一则中则比较语之有物:“每论两家(莫氏父子)之书……当时知廷韩者,有大令过父之目。然吾师以骨,廷韩以态,吾师能自结构,廷韩结字多出前人名迹,此为甲乙,真如羲献耳!”
图18 王诜《溪山秋霁图》后的董其昌跋
他说莫父自能结构,也是说他能学古而变古,而莫氏还是学古而不能变。董氏论书曾云“书家以豪逸有气,能自结撰为极则”,因此,足见他是不同意当时“大令过父”之论的,在他的《画禅室随笔》一则中,此意更明:“吾乡莫中江方伯,书学右军……其沉着逼古处,当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其子云卿亦工书。”他对莫是龙只是轻轻一笔带过,因此他总有“子不如父”的看法,足以证明他对莫是龙的书法并不过分推崇,加上他的自负,说什么“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那么他不会将莫氏“置之眼角”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事实上,莫氏虽早得盛名,但在他四十岁前后,由于屡试不利,神理悲怆,又坐穷病,终于郁郁以终。在书画方面,既吝于笔墨,又不享大寿,传世作品本不甚多,虽然在他死后还常有人回忆起他的才情,但其声名也随其早逝而渐渐为人淡忘。莫氏卒后还不到两年,董氏即于科场得利,虽然他在政治上并没有大发展,但是进退自如。不到十几年,书名已遍播大江南北,个人的收藏也非昔年的莫氏可比。这时的董氏偶然梦到莫氏,展阅莫氏曾经收藏过的郭熙《溪山秋霁图》卷(图18),想起莫氏早逝以及昔日同游情景,题上“不胜人琴之叹”的句子,已经满是怜惜之情,哪里还有可能抄袭莫氏之文而据为己有之事?更何况莫氏也根本没有遗留下什么特别突出的画论,董氏又从何抄袭、模仿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