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是本文的主干,篇幅也最多,原则上是利用今存莫、董两家的书画题跋和言论资料,去直接和《画说》的文字内容作分析比较。这不但可以避免过去各家讨论此一问题的各执一词、相持不下的局面,而且也可以从根本上去解决作者的归属问题,使真相大白于世。兹将本文中据以讨论比较的两家资料,略作说明于后。
图1 董其昌《容台集》书影,明崇祯三年刻本
图2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书影 清刻本 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东亚图书馆藏
(一)莫是龙资料:以东京内阁文库的《莫廷韩遗稿》为主,以台北图书馆的《石秀斋集》、式古堂本《笔麈》,以及影印或著录中的莫氏书画题跋为辅。因为《莫廷韩遗稿》一书外界不易得见,而且莫氏资料以此为最多,故略介于下。是书为沈及之编刊,前有壬寅(1602年)陈继儒的题词,不但较1604年的《石秀斋集》为早,而且也早于宝颜堂秘笈本《画说》(约1610年)。全书共十六卷:卷一,赋;卷二,四言古五言古;卷三,七言古;卷四,五律;卷五,五言排律;卷六,联句;卷七,七言近体;卷八,五绝;卷九,七绝;卷十,词。以上十卷与《石秀斋集》互有异同。而自十一卷以下,则为该书所独有,而且较为重要的资料均出于此:卷十一,记、传、叙、志铭、疏文;卷十二,书简;卷十三,书简;卷十四,题跋;卷十五,笔麈;卷十六,赞、铭。其中《书简》部分有助于了解他的生活状况,《题跋》和《笔麈》两卷则有助于了解他的书画思想。此书上有“德祖”及“诸生布衣”二藏书印,当为中国人,惜姓氏及时代均不详。另,日本藏书家“佐伯侯毛利高标字棓松藏书画之印”一朱文大印,可能为19世纪初期人。
(二)董其昌资料:以《容台集》(图1)和《画禅室随笔》(图2)为主,以《画眼》及现存或著录中的董氏书画题跋为辅。因为对于《画禅室随笔》一书的可靠性尚有不同的看法,兹略论于后:此书一般均据梁穆敬康熙庚子序,而定此书于1720年编;然梁序中云:“予家向藏《画禅室随笔》二帙,系杨子无补所辑。”则编成年份必早于1720年。今承岛田教授赐知钱谦益(1582—1664)《有学集》有杨氏卒年,兹査得该书三十二卷《处士杨君无补墓志铭》曰:
……(杨君)为清新古淡之学,诗道于是乎大就。善画,落笔似黄子久,好游虞山,谓子久粉本在是,坐卧不忍舍,揽取其烟峦雨岫……卒于丁酉岁七月……
故知杨氏卒于1657年,是一位诗人兼画家,则是书之编成最晚为1657年,很可能在董氏生前就开始收集的,所以时间上和1630年的《容台集》相去极近。然二书之编辑方式不同,内容亦各有异同,如别集《禅说》有五十二则,此书只有十五则;《画旨》中的题跋都略去标题,而此书则有;足证此书并不摘抄自《容台别集》。因此,在资料的利用价值上,是仍然不可以随便抹杀的!
图3 明 陈淳《仿米友仁云山图》及董其昌跋
至于《画旨》的条数,原刻本及闽中本均作一五五条,可是经我用式古堂本对校重数之后,都应作一六九条。而在本文引用《画旨》时,均注以自编条数及台北图书馆影印本页数,以便于读者检阅。
总之,莫、董两家在目前都有相当数量的资料,可与《画说》中的文字内容作比较研究。兹从两家的画家评所藏所见、文字思想、宗派观念、以禅论画以及两家的书画作品等五项逐一分析比较。
下文将讨论的画家包括:王维,张璪、荆浩、关仝、郭忠恕,李成,董源,赵大年,二米,江参,黄公望,倪瓒,吴镇、王蒙,李思训、李昭道,赵幹,赵伯驹、赵伯骕,马远、夏圭,仇英(共二十三家)。
《画说》中除了一部分专门讨论画树的诀要以外,一部分讨论画家的宗派以及对于某些画家的评论。同一作者的其他文字,其对于某家的宗派及评论,不论其文字与内容,都应该有其共同之处,即使因前后思想的转变,或者因立场的不同而产生差异,也应该可以从他思想的演变过程中找出其因果关系的。
基于上述原则,在本节中,将莫、董两家和《画说》中的画家评作并列比较,以为推定《画说》作者的重要根据之一。又,《画说》在讨论画家或画法时,有时提到某些特定的作品,因此,我们可以肯定《画说》的作者曾经见过、题过,或者藏过这些作品,只要找出谁曾收藏或见过这些作品,谁就应该是《画说》的作者。因为这些是物证,所以要比从概论性的画家品评来判断《画说》的作者更为具体,这是毫无疑问的!同时,在比较两家的一般收藏时,也可以看出谁是言出有据,而不只是空谈。所以,追寻两家的收藏和题跋,成为研究《画说》作者的具体根据。可是,对画家的评论,大部分是根据古画的题跋,而题跋又与收藏相关联。所以,虽然这两点都能各自构成《画说》作者研究的重要依据,但为了讨论上的便利和避免重复,在这里列于同一节内进行讨论。
不论收藏或题跋,都有助于理论的发展和对作品的认识。一般的收藏者,上焉者希望了解他们所藏作品的历史渊源,以及在书画史上的地位;下焉者也希望知道其所藏作品的历史价值和经济价值。所以对待自己的收藏,研究起来总要比较热心,同时也比较方便;若是只看他人的收藏,不过等于过眼云烟罢了!所以理论的建立,一定会受自己收藏作品的影响。因此,在比较两家的收藏时,一定能够找到作者的线索。
再者,题与不题之间,也有很大的差别。因为题跋是要公之于当代,也要传之于后世的,所以题跋者绝不会过分随意,而大多是慎重其事的。因此,在下笔之前,都不免要研究一番,先要起稿,然后才誊录到书画上。所以,题得越多,研究和思考的机会也就越多,渐渐的,思想就会成熟起来。反之,只看而不题,在过去的收藏家手里,是很难得有比较仔细的研究机会的。若是随看随收,即使有追求绘画史的旨趣,其所得亦必有限!此外,如果你在鉴赏上无籍籍名,收藏家也不会随便请你题跋的。所以理论的建立,也一定与他的题跋——包括题自画和题古画——有密切的关联。而在比较两家的题跋时,自然也能找到《画说》作者的线索来。
兹将《画说》中述及之画家,逐一比较莫、董二氏之论述和收藏如后。
在目前所得资料中,尚未见莫氏提到王维的名字一次,对于《画说》的作者来说,这是很不正常的,而董其昌却曾屡屡论及王维,兹归纳比较《画说》与董氏之论如下。
王维
1.董氏以赵大年得自王维,又云倪瓒为赵大年一派,皆与《画说》相合;2.《画说》中米元晖评王维画如刻画一语,董文中曾一再引用;3.董氏之“右丞以前无作者”及“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都与《画说》中以王维为南宗之祖相合;4.《画说》中“云峰石迹”等语,董文中曾一再引用,董氏又谓王维“千载不可庶几”及“李唐一人而已”都与《画说》中“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相合。
可见董氏对于王维的评论,不论在文字及思想两方面均与《画说》相符,而莫氏则无资料可比,兹将比较资料附表于后,以便作直接比较。
至于莫、董二氏对王维画迹的所藏所见和所题方面,亦尚未见莫是龙任何资料可以证明他曾见或曾藏王维画迹,而董氏所藏所见甚多,兹列表于后。
在以上董氏所藏所题的王维画迹中,以《江山雪霁图》卷(现名《江干雪意图》)最为重要
(图5),即如主莫说的滕固也曾在他的《关于院体画和文人画之史的考察》一文中说:“这《江山雪霁图》,曾经给予明末清初的南宗运动者以重大的刺激!”(《辅仁学志》二卷二期,1931年)
此卷本为冯开之所收,冯氏为莫氏友人,故莫氏似有见到的可能。但此画至1594年始为冯氏所得,1595年才为董氏所题,时莫氏去世已有七年之久。故莫氏能见到此卷的可能性也就形同泡影了!而王维在宗派论上,实居于最重要的地位,我们固不能说南北宗论的创说者一定要见过王维这《江山雪霁图》,但是创说者如是对于一般的王维画迹,既未收藏,又未经目,也无题跋,又不曾见他道及王维的名字,那么不仅大有可疑,而且几乎是不可能的!
相反的,董其昌不但藏有王维的画迹,而且一听到冯氏收有王维画迹,立刻不远千里派人去借观,自云“有右丞画癖”,“借观经年”之后,“题辞数百言”,自后又“往来于怀”!(均见图4,董跋王维《江干雪意卷》)此外,他不但屡题王维画迹,作画也常仿其意。他对王维的画风也特别敏感,如“赵吴兴《雪图》……余一见定为学王维”。陈继儒亦云:“《山居图》……向传为大李将军,其拈出为《辋川》者,自玄宰始。”以上都可以证明董氏对于王维画风的认识和探究的热诚;加之他的言论文字都与《画说》相契合,那么比较起莫、董二氏的实际情况来,谁应当是《画说》的作者也就很显然了。
再者,王维在16世纪的中叶,在画史上的地位并不太高,也可以帮助解释莫氏不是《画说》的作者。且将与莫氏同时的先辈朋友王世贞(1526—1590)为例,在他的《艺苑卮言》中云:“二李虽极精工,微伤板细,右丞始发景外之趣,而犹未尽;至关仝、董源、巨然辈方以真趣出之。”
可见他对王维并不完全满意,所以他在论山水之变时,并未再道及王维:“山水至大小李一变也,荆关董巨又一变也,李成范宽又一变也……”
又与莫氏同里的何良俊在《四友斋画论》中论山水家数时,未及王维而始于荆、关:“画山水亦有数家,关仝、荆浩其一家也,董源、巨然其一家也,李成、范宽其一家也,至李唐又一家也……”
由此足见王维在王、何二氏的心目中还没有一派宗主的地位,而王氏既在当时执艺坛之牛耳,则在他未死之前,居然有晚辈如莫氏者提出新论,已自可疑!而提出者居然没有任何依持,也见不出任何消息,则更可疑!反之,若定《画说》为董氏所作,则创说时不但王氏已去世,而且又有再发现的王维剧迹作为他立论的根据,加之他又是一个“右丞画癖”。两相比较起来,《画说》的作者,还有谁能比董氏更为理想,更切实际的呢?
张璪、荆浩、关仝、郭忠恕
《画说》中曾云:“南宗则王摩诘……其传为张璪、荆关、郭忠恕……”是将四家都列于王维的南宗一派,其中张璪一家,在莫、董二氏文中均未曾再度述及,亦未见他们曾收藏或见及张氏画迹,故二家机会均等,可置勿论。
至于荆、关二家,莫、董二氏均曾述及,但比较起来,莫说比较空泛,董说比较着实。在宗派论方面,董氏将黄公望和倪瓒列于荆关一派之下,与《画说》完全相合,而莫氏述及荆、关至少三次,却丝毫没有宗派思想。在收藏和见闻方面,莫氏曾说:“荆、关、董、李之墨,不可复睹矣!”我们固然不能就此肯定莫氏生前未见荆、关之迹,但董氏确曾收藏过《秋林暮霭图》,也见过赵孟頫仿关仝的画。所以比较起来,无疑是对主董说有利的。
再就郭忠恕一家来看,在现有资料中,莫氏既未论及,亦未见及;而董氏不但明说“郭忠恕画绝类右丞”,而且是从实际作品上立论,并且他也曾收藏过郭忠恕的《辋川》粉本、《雪山》《溪山行旅》及《越王宫殿》等图。又,董说“郭忠恕作石似李思训”正与《画说》中石用“大李将军……图及郭忠恕雪景”同一观点,因此无疑是对主莫说不利的。
图5 唐 王维(传)江干雪意图(画心)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4 《江干雪意图》后董其昌等人的题跋(局部)
兹将莫、董二氏对上述四家的所评所藏列表比较于后。
上述数家,荆、关在画史上的地位是非常稳固的,但张、郭二氏的地位,即在董氏本人的画论中也没有固定。如《画禅室随笔》及《画旨》中的“文人之画”一条,即未曾将张、郭二氏列入,在他之前的何良俊及王世贞也如此。所以现在董其昌将郭氏列入,一定要有某种原因才成。他固然可能受苏轼和李廌的影响,因为东坡曾对郭氏的品格特表赞赏,而郭忠恕“作石似李思训”条原出于李廌《德隅斋画品》。
而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发现了郭氏的画“绝类右丞”,又收藏郭氏《摹辋川图》,所以他就自然将郭氏列于王维一脉之下;他所藏的《雪山图》,很可能与《画说》中“石用……郭忠恕雪景”为同一图。所以,即使我们只从郭忠恕一人的身上去探究,就应该可以肯定谁是《画说》的作者。因为对于董其昌来说,一切都是因果分明的,而对于莫是龙来说,就追究不出他将郭忠恕列入王维一脉的原因了!
李成
莫是龙在1571年题了王洪的《潇湘八景图》卷以后,是否见过李成的画迹诚为疑问,因为在他的题跋文字中再也没有道及李成,所以不得而知!他所谓的“荆、关、董、李之迹,不可复睹矣”,除了表明他未见之外,或者他也不相信当世还有李成的画迹传世,正如董氏所云:
世人闻米元章欲作无李论,遂以李画皆题为范,痴人前不得说梦,此之谓也!戊戌六月。(《故宫书画录》卷六,七二页,《小中见大》第一开)(图6)
董氏的鉴定和看法,我们固然可以不同意,但我们有很多资料,可以证明他对李成有其个人的看法和认识。他作画又仿李成的寒林法,又曾借过临过李成的画迹,所以若由董其昌来说李成的树“千屈万曲”,自是顺理成章的。
再者,一般鉴赏家都已不相信在明末还有李成画迹的存在,更不会说出李成还有“着色青绿,俱宜宗之”的话来,因为大家都知道李成是水墨画家,所以这种话说出来很容易被人当作笑语的。因此,不论是莫是董,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是有他的根据的!而在董氏这一方面,他不但收藏有“携以自随”的“神交师友”这一李成《着色山图》,以及李成的青绿山水《烟峦萧寺图》(二图或为同一图)!这些不就是《画说》中所谓应该宗法的“着色青绿”吗?那么,两相比较之下,谁是《画说》的作者,不是很显然的吗?兹列表比较莫、董之论及所藏所见于后。
图6 明 董其昌《小中见大》册第一开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7 董其昌《仿古山水册》之《岩居高士图》纸本设色 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
董源
董源在画史上的地位,自从米芾在他的《画史》中倍加推崇之后,在元明两代画论中,都占有崇高的地位,所以《画说》中曾屡次论及董源,自不足为奇。然则,在同一作者的论画文字中,对于董源也应该有相同的看法才成!可是在莫是龙画论中,不但极少论及董源,而且对他的敬意也不甚高,他说:“一峰道人好写水墨,人以为高古苍润,即董北苑、僧巨然不能过也!”(《莫廷韩遗稿》)
其实在许多莫氏画论中,都有重元人的观念(另见宗派观念一节),所以如果是他说出《画说》第十六条中的:“若不从董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那就大有可疑了。可是在董其昌的资料里,不但与莫氏不同,而且与《画说》处处吻合无间。兹归纳比较董氏《画说》之论如下。
1.董其昌以董源上接王维,与《画说》相合。
2.董其昌以巨然及元四家皆出于董源,与《画说》谓巨然及元四家学北苑相合;董氏的“子久学董源,又自有子久”与《画说》中语何等相似!又董氏所谓“不师北苑,乌能梦见南宫耶”,也就是《画说》中“若不从董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的另一注脚。
3.董其昌所谓“森梢直树,起于北苑”,与《画说》中“董北苑树作劲挺之状”相合。
4.董北苑作小树只凭点缀或以笔点成形,以及米画出于董源,董氏之说均与《画说》相合。
5.《画说》云“皴法用董源……《潇湘图》点子皴”,此《潇湘图》曾为董氏所藏,却未经莫氏收藏及题跋;董氏又以子昂学北苑,与《画说》中北苑、子昂并论相合。
兹将董、莫之论,附表于后。
图8 董其昌《婉娈草堂图》上的题跋
图9 明 董其昌《小中见大》册第九开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0 董源《潇湘图》上的董其昌题跋 故宫博物院藏
图11 董源《夏山图》后的董其昌题跋 上海博物馆藏
至于比较起董、莫二氏所藏所题或所见之董源画,两人也极为悬殊。在莫氏资料中,莫氏只藏《龙宿郊民图》一图(《虚斋名画录》卷一,董其昌跋董源《夏山图》),但他在跋王洪《潇湘八景图》卷时说:“荆、关、董、李之墨,不可复睹矣!”
图12 明 董其昌《小中见大》册第十开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莫氏说这话时,不知他是否已经藏有《龙宿郊民图》,而又不见他题跋或论及此图,是否他不以为当时还有董源真迹?但在董氏这一方面,即如《清河书画舫》所云:“董玄宰太史酷好北苑画迹,前后收得四本,内惟《潇湘图》卷为最,至以四源名其堂云。”(《式古堂书画汇考》)
其实董氏所藏尚不止此数,在他题董源《秋山行旅图》时云:“北苑画,米南宫时止见五本,予家所藏凡七本,以为观止矣,都门又见《夏口待渡图》卷,吴阊泊舟又见此本,皆世之罕物!”(《式古堂书画汇考》)
董其昌对于董源画的酷好,一则因为董源在画史上的地位,上接王维,下开米氏父子及元四家,他为了探根究源,同时也为了他自己画学上的欲望,要与米氏父子及元四家抗衡而同师董源;再则他与董源同姓,他一再亲切地喊“吾家北苑”,俨然是董源的嫡派了!因此他特别着力于搜求董源的真迹。
兹将其所题所藏及所见之董源画列表于后。
由上表可见董其昌所藏所见董源画之富!然则,《画说》中有关董源诸条,当出谁氏的手笔,可以不问而知了。特别是《潇湘图》及《秋山行旅图》均曾出现在《画说》之中,而又均为董氏收藏,则更是《画说》作者的物证!是以《画说》的作者谁属,已经具体化了!
赵大年(令穰)
《画说》十七条中有四条论及赵大年,在《画说》中的分量是相当重的。可是莫是龙论及赵大年的还未见一次,如果他是《画说》的作者,就很值得怀疑的。反之,董其昌不但屡次论及赵大年,而且文字、思想都与《画说》一致。兹将《画说》中有关赵大年各条与董文作综合比较的结果如下:
1.《画说》以赵大年为王维一派,再下去为倪瓒,董氏也说,赵大年“酝酿王右辖《辋川》墨法”以及“前身右丞”等,又谓倪瓒画品为米襄阳、赵大年一派;2.《画说》谓赵大年“真宋之士大夫画”,与董文“真宋之士大夫一派”文义相合;3.《画说》与董文均以赵为平远之宗,董氏又以大年《夏山图》为神交师友;4.《画说》与董文均以赵大年不耐多皴,虽云学王维,而《画说》认为“赵未能尽其法”,董氏也认为他“未尽右丞之致”,二说相合;5.《画说》借赵大年论作画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董氏亦屡论之,在文字上也只是大同小异而已。
因此,只就文字比较,《画说》的作者也应属于董氏,兹将《画说》与董文论及赵大年各条,附表于后,以便比较。
虽然从上表的比较里,已经明显地看出谁是《画说》的作者,但是如果进一步想:赵令穰在画史上的地位,在《画说》以前是很少出现于各家画论中的,而今却在《画说》中一再论及,大表推崇,这就值得特别注意,也是研究谁是《画说》作者的绝好线索。董其昌的言论不但符合于《画说》,最重要的是他都根据实际作品而发,绝无空论。因此,说他是《画说》的作者是可以信的。兹再列其所藏所题的赵氏画迹于下:1.藏《江乡清夏图》;2.藏赵大年《临右丞湖庄清夏图》;3.跋赵大年山水卷;4.跋赵大年《江村秋晓图》卷;5.藏赵大年《夏山图》。(以上诸图出处,均见上表)
以上第五图为其“携以自随”的“神交师友”,第一、第二两图可能为同一图。其中《江乡清夏图》,董氏得于北京后“日阅数过,觉有所会”,认为“超轶绝尘”,而且在丙申(1596)七月出此卷临写(《画旨》一百零二条),足见他对赵大年画的真爱好,有真心得。那么,由他来说一句“画平远师赵大年”,是何等合理的事!不但如此,《画说》第十五条的形成,还可以在董氏的思想发展过程中找出其思想线索来:董氏在1596年以前,即见到王维《江山雪霁图》卷以前,他只是推想王维画“必于皴法有奇”(《画旨》),直到他见过该卷后,方能肯定地说“维画正有细皴者”。所以《画说》第十五条不但可以肯定是出于董氏,而且是董氏1595年以后之论。反之,如果定《画说》为莫氏作,那么既然有“赵未能尽其法也”之句在先,到1595年董氏题此画时何必还说“窃意其未尽右丞之致……但以想心取之,果得与真肖合”等悬想之词?所以《画说》第十五条的产生一定是在1595年之后,这时莫氏下世已有八年之久,则莫氏不可能为《画说》的作者明矣!
二米
《画说》中论及米家父子者亦不在少数,莫是龙的论书论画文字中,虽然也常提到米家父子,但没有任何文字接近《画说》者。而且论说空泛,与《画说》的言之有物,气调不同。而董氏之论,不但根据实际画迹,而且文字思想皆与《画说》合若符节。综合述之,有三端:一、将二米列于王维董巨一派;二、董源为二米直接所出;三、二米评王维画如刻画。兹将莫、董文字与《画说》列表于后。
莫氏所以不能言之有物,自然跟他的缺乏研究心得有关,同时也与他的乏于收藏有关。他虽曾藏小米山水一卷,比起董氏来不免小巫见大巫,兹列表于后。
图13 南宋 江参《千里江山图》董其昌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由此看来,不论莫氏所藏是否伪迹,或其所藏尚不止此,但也显然不能与董氏相提并论,何况董氏在这些画上的题跋与《画说》有直接关系,故对《画说》作者的选择,于此已不难下手。而在《画说》第四条末,作者更明说“吾有元人论米、高二家山书”,那么,只要找出谁曾收藏或论及此书,则《画说》的作者已经在掌握之中了。兹仅就此条比较如下。
董其昌的所谓“元人有画论一卷,专辨米海岳、高房山异同”,不就是《画说》中所谓的“元人论米、高二家山书”吗?董氏的“余颇有慨其语”,不就是《画说》中的“正先得吾意”吗?至于董氏所谓“高房山多瓦屋,米家多草堂”,应该就是这“论米高二家山书”的内容。相反的,莫氏却一语也未曾道及。那么,即从《画说》中最不关紧要的两句中,却隐含了《画说》作者的重要线索。
江参
江参(字贯道)的名字出现在元明人画论中者甚少,一方面在南宋时,全是刘、李、马、夏的天下,一方面也如吴宽所云:“贯道之笔少见!”而今,江参的名字不仅在《画说》中突然出现,而且将其与董源、大李将军、李成等画史上的一流大家并列,事非寻常!如果《画说》的作者没有某种特殊的原因,是不容易解释此一现象的。而在莫氏资料中,既不见江参之名,又在现存的江参画迹中如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千里江山图》及《秋山图》,以及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的《林峦积翠图》卷都不见莫氏跋语、题名或收藏印章。虽然不能由此断定莫氏一生未曾见及任何江参画迹,但更无证据以证明他必曾见过江参画迹!
反之,董其昌不但曾经收藏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千里江山图》卷,而且从1596年到1598年三年之中,董氏先后题了五次,记载江参的事迹,考证江参的画迹。再者,此画也属于他“携以自随”的“神交师友”之一,其于此画的重视与爱护,自不必言说!诚如他《题千里江山卷》中所云:“贯道画有神,其必择余为主人也夫!”(图13)
事实上,江贯道在画史地位上的再建立,全赖董氏之力。那么,由他来说一句“《重江叠嶂》师江贯道”,那是何等自然而合理的事!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反之,没有收藏过,没有讨论过,可能还没有见过江贯道画的莫是龙,怎能凭空说出一句“《重江叠嶂》师江贯道”来?
兹将有关之董说与收藏列表于后。
董其昌不但屡题《千里江山图》,而且此图的风格的确是“重江叠嶂”,董氏又以之为神交师友,所以《画说》中此言,必当出于董其昌之口而非莫是龙,明矣!
黄公望
黄公望在元四家中的地位始终没有动摇过,而且在明末以前来说,不但重元于宋,而且元四家去古未久,存世作品尚多,莫、董二人的友人如何良俊和顾仲方等也都以收藏元四家画为主,所以莫、董二人都有收藏、题跋和见及黄氏作品的机会,同时也都曾论及黄公望。因此,我们可以直接比较《画说》与二人之论。
1.《画说》论黄公望因寄乐于画,故得享高寿,在莫文中无一处涉及此观点;而董氏所谓“烟云供养”和“九十而貌如童颜”,与《画说》是基于同一出发点的。
2.《画说》将元四家列于王维、董巨一脉之下。莫氏虽然也将黄公望置于董巨一脉,但未及王维,而且宗派思想不甚浓厚。可是在董文中,不但系统分明,而且与《画说》之论完全吻合。
3.《画说》谓黄公望虽学董源,而与其他各家也学董源者“各各不相似”,也与董氏“子久学董元,又自有子久”相同,只是一语两说而已,可是在莫文中未见此类思想。
4.《画说》中因大赞倪瓒画的平淡天真,所以觉得黄公望还不免有纵横习气,这与董氏谈到倪瓒古淡天然的品格,在元四家中为最,是互相符合的。因此,就全体来看,我们虽然也有莫氏论及黄公望的资料,却正可以看出莫、董两家的不同处。同时,我们也更可以肯定《画说》的作者是董氏而不是莫氏,兹将两家之论与《画说》列表比较于后。
黄公望的作品,晚明尚存不少,松江一带的藏家又都以收元四家为主,故莫、董二家都曾收藏和见及黄公望画;不过,谁有较多的收藏和题跋,还是有较多的可能为《画说》的作者,故将两家所藏、所题和所见的黄公望画列表于后。
就现有资料可知,莫氏曾藏黄公望画三幅,未见其他题跋。但是比较起董氏来,其藏品不但数量远逊,而且董氏曾藏黄公望名迹——《富春山居图》卷。其实董氏所藏尚不止此,《画禅室随笔·画源》云:“黄子久画,以余所见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峦暖翠》为第一。”则《浮峦暖翠图》似较《富春山居》更为精彩,此后董氏所见子久画续有增加:“江以南,黄子久画所见不止四五十帧!”(《大观录》卷十七《题子久〈天池石壁图〉》)如此看来,莫氏所藏子久三幅,比起董氏来又不免小巫见大巫了!所以,莫氏虽然也对黄子久有相当的认识,但是仍然远不及董氏。
倪瓒
在《画说》论及诸家中,倪瓒的资料甚多,兹与莫、董二家之论比较如下。
1.《画说》将倪瓒排在王维、赵大年及董源一派,董说与之符合者不胜枚举。
2.《画说》论倪迂虽学北苑,而与其他诸家各不相似,董氏亦谓其“自成一家”与“各有变局”,而莫氏未见其论及。
3.《画说》引倪瓒自题《狮子林图》语,董氏在他处亦常引用,却未见莫氏引用一次,而且董氏曾明说“余尝见其自题《狮子林图》”,是以言出有据。
4.《画说》又引张伯雨题倪瓒画“无画史纵横习气”,董氏论画语中亦常用之。
5.《画说》论倪瓒书画早晚年之不同与其天真幽淡,董氏之论均与之相符。
因此,是谁写下了《画说》中的这几条,又可不言而喻了!兹将两家之论列表于后。
若比观上表,则《画说》的作者谁属,当不问自明。至于比较莫、董二家对于倪瓒画的收藏和题跋来,其结果也是悬殊的。莫氏所收倪画,恐怕只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雨后空林图》(图14),上有莫是龙朱文印一方,似乎是应该经他收藏过的,此外则未见第二幅。至于莫氏在倪画上的题跋至今也没有发现,虽然当时江南一带所存元画不少,莫氏所见云林画似不止此,但也恐怕只是看看而已,这与董氏是很不同的,兹将两家所藏所见列表比较于后。
不必广搜,董氏所藏所见即达十六幅之多,其中也包括莫氏可能收藏过的《雨后空林图》。而最重要的是《画说》中述及的《狮子林图》,即曾为董氏所见或所藏,今传《狮子林图》卷上亦只有董氏印章而无莫氏印,
所以谁是《画说》的作者,答案已经明显。
吴镇、王蒙
《画说》中除了笼统谈及元四家之外,并未提及吴镇一次,王蒙也只是在论及倪瓒时曾附带道及,故资料不多,总之将吴、王二家列于王维、荆关和董巨一系之下。在莫氏的题跋中,虽也常论及元四家,但从未道及元四家的宗派关系,每次只是单独出现,不要说远至于王维,即近至于董巨,也没有和元四家联在一系的。在董其昌这一方面,不但说吴镇与荆浩、董、巨的关系,而且是有本有源的,都是从实际作品中体验出来的。同时,董氏所收藏过、题跋过的吴镇画迹,也都是今日所能见到的最好的吴镇!
董氏评论王蒙,也都根据实际作品,而不作空泛之论。他以为王蒙出于王维、董源和巨然一系,是与《画说》符合的。至于《画说》中因褒倪(瓒)而有贬王(蒙)之意,也只是借用倪瓒的自题语;事实上,倪瓒在另一次题赞王蒙画时曾说“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所以董氏题《青卞隐居图》时说:“倪元镇退舍宜矣。”这是与《画说》中倪瓒的自高语是互相照应的。
因此,综合而论,莫氏不是《画说》的作者又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兹将《画说》与董、莫之论列表比较于后。
图14 元 倪瓒《雨后空林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李思训、李昭道
董氏以赵伯驹、赵伯骕及马、夏归属于李思训及李昭道一派,与《画说》相合;又,“《海岸图》必用大李将军”与《画说》“石用大李将军”含义与语气均同。此外,《画说》中述及的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却正是董其昌携以自随的“神交师友”之一,则定董氏为《画说》作者,岂非合若符节?而这种相同很不寻常,因为在宗派论里,李思训是北宗,是不可学的。所以宗派论的追随者,都不会讲出这种话来,而一定是宗派论的创立者,在其思想的发展过程中产生的。相反的,在莫氏资料中,均未见其讨论二李、二赵的文字,故谁是作者甚明。兹将董说与《画说》列举于后。
赵幹
董其昌见了赵幹的《秋涉图》,“始知南宋刘、李、马、夏诸家从此宗极”,与《画说》将赵幹列于北宗而下接马、夏相合。一般来说,赵幹画江南山水,《画说》却列于北宗,而董氏居然与其一致!又,一般的画论家都不涉及赵幹,而《画说》中郑重提出,列于李氏父子之下,这其中必当有某种原因。莫氏尚未见其述及赵幹的名字一次,自然无法解释他是《画说》的作者。而董氏却曾见赵幹《秋涉图》数幅,其中的真本在借观之余,“爱弗能释”!而且看了此图以后“始知南宋刘、李、马、夏诸家从此宗极”,最后,此画终为其所有,得意之余又题上:“吾斋所收南唐画迹,当以此为甲观!”这所有的一切都足以说明将赵幹列入北宗的原因。那么,《画说》的作者还能不是董其昌吗?兹将董说与《画说》对照于后。
赵伯驹、赵伯骕
董氏以二赵列于李昭道一派,又云“与右丞画非一家法也”;又将董、巨与二赵对列,一一与《画说》吻合。又,董氏所藏所见之二赵画迹不下六幅,又屡次述及其他名家仿二赵画法,足见董氏对二赵的画风极为明了。相反的,在现有资料中,未曾一见莫氏述及二赵,如果他真的是《画说》作者,岂非大有蹊跷?兹将董说及董藏附表于后。
马远、夏圭
董文中屡见马、夏并称,此事虽平常,却不见于莫文,莫氏只称马氏父子。又,董氏明说马、夏为大李将军之派,自与《画说》吻合,唯尚未见董氏曾收藏马、夏画,而莫氏曾收“马远山水一片”,此点似于主莫说有利。但若纵有其画,而不能在他论画文字中发挥,则与一般收藏家何异?故综合而论,对于主莫说也并不特别有利,兹比较董、莫文字列于后。
仇英
董氏所谓“语曰:巧者不过习者之门”,也就是《画说》中的“皆习者之流”之意;董氏说仇英“其术近苦”,也就是《画说》中的“非以画为寄,以画为乐”。所以,董说是与《画说》完全相符的,而尚未见及莫氏论仇英一次。至于董氏明说“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二李二赵)殊不可习”,如果真有莫氏《画说》在先,那么在他三四十岁时就可知道这一派不可学,何必要等到五十岁?因此,这些都无法解释莫氏为《画说》的作者!但从董氏这一方面来看,却可以看出他前后思想的因果关系。兹比较董文与《画说》于后。
从上列各家的比较中,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出董氏在画家品评方面,不论其文字和内容,无一不与《画说》符合,而莫氏之说,只是偶有相近而已。故大体来说,只此一节,就已经足够证明谁是《画说》的作者!至于董氏有无抄袭模仿或继承“莫氏画说”的可能,本文另有专节讨论,不详于此。
在比较两家的所藏所见方面,莫、董之间也极为悬殊。虽然我们不能因为莫氏没有收藏过或题跋过某件作品,就肯定他没有见过那件作品!我也相信他所见的一定要比他所题所藏的要多,
但是,再进一步想:为什么他所见甚多而所题甚少?这关系到他一生经历的问题,他虽然早享盛名,但是终因功名未遂,不但大为影响了他整个后半生的心情,而且势利的世俗,自然也减少了请他题画的机会;加之他在壮年去世,不论在书画上和鉴赏上的成就和声名,都远不及后来名成利就的董其昌!所以在今日还可以看得很清楚:莫是龙在历代剧迹上很少有题跋,某些名迹如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铭》和赵孟頫《重江叠嶂图卷》,
虽有莫氏题跋,但只略记年月、姓名而已!他的较长的题跋,大多题的是次等的作品,而董其昌在剧迹上的题跋却比比皆是!我提出这一点,是要说明不是我们今天缺乏莫是龙的题跋资料,而确实是他没有留下太多的题跋给我们!所以我们不应该再对莫氏怀有许多幻想和希望。
尤其是在短短的《画说》中,作者偶然透露出他曾经收藏或见过如下的作品:1.《画说》第四条,元人论米、高二家山书——董氏曾见或曾藏;2.《画说》十四条,董源《秋山行旅图》——董氏曾藏;3.《画说》十六条,倪瓒《狮子林图》——董氏曾题或曾藏;4.《画说》十七条,董源《潇湘图》——董氏曾藏;5.《画说》十七条,李思训《秋江待渡图》——董氏曾藏;6.《画说》十七条,郭忠恕《雪景》——董氏曾藏;7.《画说》十七条,李成《着色青绿山水》——董氏曾藏。
以上七种,莫氏均未道及,亦未见其题跋,但却均为董氏曾藏或曾见!另有赵大年、郭忠恕、江参三人,在画史均极少被人述及,莫氏亦然,而董氏却曾收藏、临仿或一再题跋江参画迹。那么,不论从一般所藏所见之富且广来看,或只从《画说》中特指的作品来看,不但莫是龙不可能为《画说》的作者,而且可以确定董其昌是《画说》的作者。
我们再从词汇与思想两方面进行比较,可资比较的词汇有:高自标置、烟云变灭、梦见、渐老渐熟、绝似、刻画。
思想上的比较有:论笔墨、论皴法、论画树、论寄乐于画、论师古人与师造化、论读书行路、论变古、论分合与取势、论天真幽淡、论形似与传神。
莫、董二氏虽属同时同里,但是每一作者的文字、思想之间,既有相似相近处,也有相异处。例如《画说》中的“高自标置”“烟云变灭”“梦见”“渐老渐熟”“绝似”“刻画”等词,均为董氏习用之词汇,却未见莫氏曾用,则《画说》不当为莫氏所作也甚明!兹附表于后。
此外,莫氏文中常用“吾党”一词,偶然亦用“吾徒”“我辈”,但是《画说》中的“吾曹”未见莫氏运用,而董氏却曾说“非吾曹当学也”!那么,《画说》第三条中的“此在吾曹勉之”,应当出于谁之口甚明。
再者,《画说》中有“吾吴”一词,不见于董氏文中,似于主董说颇为不利,但是《画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是在讨论文、沈,自不能归入董氏常用的“吾乡”“吾松”“吾郡”等之中。而且董氏用“吾*”的习惯也并不固定,他是以个人为中心而随时变通的,如:
图15 元 吴镇《清江春晓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他以个人中心为出发,小而至于“吾家”“吾曹”,大而至于“吾乡”“吾郡”,在时间方面又用“吾世”“吾朝”等。那么,当他讨论到不是他小同乡的文、沈时,自然可以用“吾吴”了。因此,我们自不能因为未见董氏曾用“吾吴”一词而怀疑他是《画说》的作者了。(按:《画说》中的“吾吴”一词,亦为主莫说的论证之一,故特加考察如上。)
以上是只就两家的惯用词汇来比较谁是《画说》的作者,兹再分析《画说》中的思想,如论笔墨、皴法、画树、师古人与师造化、读书行路、变古、寄乐于画、形似与传神、分合与取势以及天真幽淡等,分别与莫、董二氏的思想加以比较,以定谁是《画说》的作者。
论笔墨
《画说》第十二条“论笔墨”,其所下的定义:“有轮廓而无皴法,即谓之无笔;有皴法而无轻重、向背、明晦,即谓之无墨。”不但非常清楚明白,而且确有所指,不是一般泛用“笔墨”二字者可比!而莫氏在其画论及题跋中所用的笔墨二字,含义都比较概括笼统。我们再看董其昌的观念,第一条他评赵大年“不耐多皴,遂为无笔”,就是《画说》中“但有轮廓而无皴法,即谓之无笔”的一个实例说明。两者对于“无笔”的定义是相同的。第二条关于“荆浩”的评语虽出于《宣和画谱》,也正好说明《画说》中“古人云,有笔有墨”的出处,所谓“古人”即是指荆浩;同时也足见他对笔墨观念的重视,也是渊源有自。正因为如此,董氏的画论中才会一再出现像上面第三、第四、第五各条中专论笔墨的文字,而所谓的淡墨浓墨、惜墨泼墨等都要比莫是龙涉及笔墨时确有所指,因此,只就《画说》第十二条而论,是当属董其昌而不属于莫是龙的。
论皴法
皴法是山水画中最基本的技法之一,也是最基本的“笔墨”,所以与前一节论笔墨是相互关联的。可是在莫是龙的资料中,只见其泛用与皴法相近的词类如“一点一染”“笔意”“笔法”等,而见不出他对皴法特别的重视。
相反,在董其昌的言论里,时常有特别讨论画中的皴法问题,究其原因:皴法虽小,却是宗派所分的出发点,不但诸家皴法“皆有门庭”,而且“不可相通”!自王维“始用皴法”之后,“如禅灯五家宗派,使人闻片语单词,可定其为何派儿孙”!对于这分宗的基本要素,《画说》的作者自然不应该忽视的!
因此,若定《画说》为莫是龙所作,只就“论皴法”一点而论已经不能立足!而若定《画说》为董其昌所作则不仅有根有据,而且可以逐条印证:如第一条将皴法与轮廓分论,即与《画说》吻合,而“大家神品,必于皴法有奇”足以说明《画说》中两度讨论皴法的原因;又第六条足以见出他自以为已得“皴法三昧”,也可以见出他平时致力于皴法一道的研究,颇有自信。那么《画说》中为什么要讨论这微细的皴法,就可以找到根源了。
论画树
《画说》中专论画树者几乎超过三分之一,这自是《画说》的撰辑者个人的撰取标准。因为这些言论就如画诀,最为实际,可以立刻示初学者以入门途径。同时,画山水通常一开始就要画树,所以对于初学山水者也最为有用。因此,我们并不能解释《画说》的作者最重视画树的技巧;不过,至少反映《画说》的作者对于山水画中树木的研究颇为深入,每一句都是言之有物的。而在莫氏的论画语中,都只是泛泛之论,未见其有专论皴法和树法者。但是董氏之论,却处处与《画说》符合,他不但特别强调“画须先工树木”,而且“欲重临古人树木一册,以为奚囊”。他对古来大家的树木都有深入的研究和看法,他说“虽李成、董源……皆可通用也”,也与《画说》中的“董北苑树作劲挺之状……李营丘则千屈万曲……”相辅相成;又董氏的“画树之窍,只在多曲,古人一枝一节,亦无直笔”,《画说》的第五条以及董氏的“北苑作小树,不先作树枝及根,但以笔点成形”与《画说》第十四条,文意均似!又董氏所谓“画树之法,须以转折为主”也与《画说》的“画树之窍,只在多曲”同一含义。所以,在论画树这一方面,董氏之论也处处与《画说》互相契合,而又找不出一点莫氏为《画说》作者的痕迹来!
论寄乐于画
《画说》第十条,论寄乐于画,则眼前多生机而多寿,在董氏文中,也论及黄、米二人因得画中烟云供养而多寿,其用意与画说完全相同。董氏又谓仇英“不过习者之门”,以及“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李昭道、仇英)画不可习”,都与《画说》中的“仇英短命”和“皆习者之流”的言论一致!可是在莫氏文中,不但找不到将“寄乐于画”与“多寿”联系在一起的观念。而且莫是龙五十岁左右而卒,如果《画说》第十条真是莫氏所作,岂不对他自己也成了一个不小的讽刺么?
论师古人与师造化
师古人,在明代画坛来说,不但不是新鲜的论调,而且是大家一致的论调,所以《画说》中有,莫氏、董氏也有,这是意料中的事。至于师自然造化,虽然去明末还不甚远的黄公望说过:“皮袋中置描笔,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摹写记之。”(《写山水诀》)而且黄公望还是大家最熟悉的画家之一,但是除了《画说》和董其昌的画论以外,这种“师自然”的呼声是不太高的。要到《画说》和董氏之后,此一思想才普遍起来,如略晚于董氏的唐志契《绘事微言》即曾将董氏之说加以发扬。
《画说》中以“天地为师”的主要用意是要“传神”,是要从大自然的云气得到启发和培养“胸中丘壑”,而并不是在写实或写景。可是在莫是龙诸论中,所谓得“品物真态”和“写江南诸奇胜”以及“宛然作旧林想”,都没有《画说》中各层的意思,而且在文字上也大相径庭,判然为两人之作!再看董其昌诸条,不但用大略相同的文句,而且其所以师天地、师造化的目的也与《画说》相同,那么,是谁写下了《画说》中的这几条又可以了然了。
论读书、行路
《画说》中强调读书行路,“行路”实际上与“以天地为师”有很大的关联,从上表的比较中,自然很容易看出董其昌屡次用相同或相近的文句,表述出与《画说》相同的观点。董其昌与莫是龙的一生,都当得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是所不同的是:董其昌从长沙往返,觉得“江山映发,荡涤尘土”,而莫是龙的北京往返,只觉得“风尘苦”!虽然不能用这一两段概括莫是龙一生游踪的心境,可是也代表他大部分几次往返的感受。外界之景物随其心境而转变,所以在他坎坷的下半生,虽然也往返于南北道上,而“功名一念,未忘鸡肋”(《莫廷韩遗稿》十二《与谢少廉》),哪还有心情去师天地造化呢?其所以不能写出《画说》以及董其昌这一类的画论来,又是意料中事了。
论变古
《画说》中论书论画均主“变”:1.因王摩诘一变,而为南宗之主;2.虞世南、褚遂良一变右军之法,才与东晋风流不合而合;3.倪瓒一变古法,而自成面目。因此可以看出《画说》的作者主变的思想极为浓厚,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因此在他其余论书论画的文字中,一定也会有同一类的思想文字才对。事实上,主变也不是一个新观念,稍微读书通理的人都不会同意“食古而不化”,所以《画说》中有此思想,同时的人也都可以有相同的思想。不过,虽同具主变的思想,而在各人的思想上有轻重地位的不同,也有无系统与有系统的分别,同时在表达此一思想的文字上,也必有其习惯上的不同。所以,虽然莫、董二氏都用“一变”,也都有变古的思想,我们还应当可以分析出谁是《画说》的作者。
莫是龙说“夫隶,为书法之一变”,他也用相同的词汇,可是在他处述及变古的思想时,如“绝去古人画格”,应该就是《画说》中的“一变古法”,而他不用类似的词汇和句法。又第三条也是主变古创新的,可是词汇既不同,也没有强调变后的价值。如第四条论“右军万字不同”,只讲变化而并不讲变化的重要性;至于第二条又感慨起古法的不传了,可见莫氏并没有一个中心思想。我们再看董氏,他一再鄙弃不变者为“书家奴”和“篱堵间物”。同时,变的目标是要“超其师门”,并且站在历史价值上,只有变才能创造历史地位。他不但主变的目标很明确,而且还作为他追求的目标,因此,不论从文字还是从思想来比较,莫氏之说与《画说》是有距离的,而董氏之说与《画说》却吻合无间。
论分合与取势
《画说》中只有一次论画山,而即以“取势为主”。又一般论画树有“画树难画柳”之语,而《画说》中云:“垂柳不难画,只要分枝头得势耳。”因此可以看出《画说》的作者特别注重全体的“势”,因为重势,所以也讲“分合”。论“势”,也并不是一种独创的观念,任何人都可以论势,不过也要看《画说》的作者在平时论不论“势”,讲不讲分合?
在董其昌的画论里,曾说“画山水,须明分合”,要“能分能合”,而且要顾及到“山外势”。不但如此,他在论画时也有相同的观念,他说“离以取势”就是《画说》中的“分合”以“取势”。他评赵孟頫的书法“病在无势”;米芾少时的书法因为不得势,所以不能自成一家;他自己写字时也将“取势”的观念付诸实行。所以不论从思想、文字、实践各方面来看,董其昌与《画说》是浑然一体的!
可是在莫是龙方面,他虽也讲“笔势苍润”,可是笔势只是局部的势,每一笔画的势,而不是全体分合的势;他又用“苍润”来形容“笔势”,显然与《画说》中的“势”不是站在同一标准上立论的。那么,谁是《画说》的作者,只从这“势”的观念上推究,也可以明白了。
论天真幽淡
在《画说》中,他特别推崇倪瓒,而对赵孟頫时有贬意,主要的原因是赵没有倪的那种“幽淡”的意味,而倪的“天真幽淡”是从“渐老渐熟”的境界中获得的。又因为倪能“幽淡”,所以可以免除“纵横习气”。他从这一角度去衡量倪瓒,则黄公望还要输着一筹。因此,可见《画说》的作者对“天真幽淡”此一境界的重视,现在我们就此以比观莫、董二氏论。
在上表的莫氏论书文字中,他也有重视“天真”的观念,如评陈淳书“天真烂然”,评米书“烂然天真”。但是“天真烂然”与《画说》中的“天真幽淡”,虽然同为天真,但是层次不同,“幽淡”是近于“枯寂”的,而与“烂然”恰好站在“天真”的两个极端。这只要看莫氏将“笔气纵横”与“天真烂然”连成上下句的语意中就可以看出,而与《画说》中“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断;幽淡两言,则赵吴兴犹逊迂翁”,将“幽淡”与“纵横习气”放在相对地位的含义,是有很大的距离的!
我们再看董其昌,他推崇董、巨、二米,推崇张旭、怀素,都是因为他们“平淡天真”的境界,扩之于诗文、书画,他都主“淡”。而他此一思想是自有其来源的,他认为《内景经》所谓的“淡然无味天人粮”“此言可想”;又认为《人物志》中的“以平淡为君德”的平淡,“非名心薄而世味浅者,终莫能近焉”,所以他说“余不好书名,故书中稍有淡意”。再看《画说》中“渐老渐熟”上有“所谓”两字,一定是《画说》作者引用前人的思想文字,而我们在董其昌文中可以找到此语出于苏轼,他说:“东坡云,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所以两相比较之下,不但董其昌的文字思想与《画说》为近,而且思想渊源非常清楚,同时他也身体力行,以“淡”作为他书法上追求的境界。那么,只从此一思想来看,董氏也应该就是《画说》的作者了。
论形似与传神
轻形似而重传神,这是中国文人画的基本精神之一,而且此一思想由来已久,莫、董都可同时有这种思想,自不足为奇。同时这倒是一个更好的机会,去比较哪一个人的思想、文字与《画说》更接近?
董其昌所谓的“唐人书无不出于二王,但能脱去临仿之迹,故称名家”,以及“柳诚悬书极力变右军法”,都与《画说》中“自唐初虞褚辈一变其法,乃不合而合”含义和用例都相同。又董氏所云“尝见妄庸子摹仿……皆绝肖似,转似转远”,与《画说》中“使俗人为之,一与临本同,若之何能传世也”,语气、思想也全契合。又董氏自比赵氏之书,以为赵虽得形似,终不及己;自仿大王书,也“不必相似”,处处与《画说》的要求相合。
在莫氏这一方面,自题临《兰亭》,也是轻形而重神,但是表现在文字上,总与《画说》有距离。他说“画意不画形”,也是轻形似之论。他论书也重“神理所存”,而不求“象貌之合”,都与《画说》的论点相同。可是文词、句法、气息不近,或者说是性格不同,所以一读文字,就会觉得他与《画说》的文字不是出于同一手笔。可是读董氏之文,就会觉得跟《画说》同出一手!这是我在读莫、董文字的总体感觉,是不容易作具体分析的。不过,本文中全部的分析比较,都是从我这种感觉作为出发点的。而在本节的比较中,不论是外表的词汇,或是内在的思想,都找不出莫氏是《画说》作者的线索来!相反,董氏与《画说》的文字思想却又无不丝丝入扣。那么,《画说》的作者自当属董氏,明矣!
《画说》中的宗派观念是很鲜明强烈的,如第一条:“赵大年画平远,绝似右丞,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此一派又传之为倪云林。”至于第十一条“禅家有南北宗”,则更是代表作者在宗派观念上的大成。因此,我们可以想象《画说》的作者,在廓清其宗派观念和宗派名单之前,必有一个酝酿时期;在其形成之后,也必定有其余论,而不可能不发则已,而一发中的;也不可能在一发之后,随即戛然而止,而绝无丝毫余响!因此,同一作者的其他论画文字中,也应当可以看出他的宗派观念来的。
从词汇方面比较两家的宗派观念
《画说》第十条有“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门庭”就是宗派的一种观念,董氏屡用之;莫氏曾用过“门户”,虽意义相同,但比较起来,就觉得不是一个人。《画说》中又用“宗”“派”等字眼,未见莫氏曾用,而董氏亦常用之,且语气相似。他更用“一家眷属”及“衣钵”等表现他的宗派观,所以只从词汇运用上就可以看出董氏的宗派观念很强烈的。兹将两家文字列表于后。
从两家的思想方面来比较两家的宗派观念
从词汇上的比较,固然也可以看出董氏为《画说》的作者,但词汇只是表面的。
一峰道人好写水墨,人以为高古苍润,即董北苑、僧巨然不能过也!(《莫廷韩遗稿》)
因为他是专学黄公望的,所以他几乎将一峰道人置于董、巨之上,这一观点实在有碍于他宗派观念的发展,他在《题璩敏仲小幅》时又说:“余见近时人作画,绝无古人用拙之意,其点染愈工,则意味益远,若汉晋人作手,山水人物,略存大都,至元黄公望、王叔明、倪元镇诸人,遂得此致。”(《莫廷韩遗稿》)
他的论画语,虽然颇有高致,但他是重元不重宋的,因此莫氏的画和思想也始终在元四家以下转圈子,终身未曾跨出一步。表现在他画论方面的,也只是搬弄一些画史上名家的名字,只有简单的师法关系,而无宗派上的系统观念。兹将莫、董二氏在这一方面的文字,各选若干条比较于后。
两相比较之下,莫氏之论不但显得贫乏空疏,而且看不出他在画学上的宗派思想。相反的,如上举董氏之论对于画史上的名家,不但如数家珍,而且都言之有物,和《画说》中第十、第十一、第十三、第十六、第十七条气势充沛的情形都很相似,显然是出于同一人的手笔!可是再回头去看莫氏的题跋,就没有一条有相等的分量与相同的气势的!如一定要将《画说》归之于莫氏所作,如何能令人信服呢?
董氏不但很明显地具有浓厚的宗派观念,而且时常显示他主动去追根穷源的精神,譬如他在自题《仿大痴〈湖庄图〉卷》时说:“余仿黄大痴《湖庄图》,以董北苑法为之,非敢曰见过于师,才堪传授,欲溯其渊源耳!”(《古芬阁书画记》卷十六)
他说“欲溯其渊源”,他这个“欲”字,是表示他自己主动有这种要求去溯其渊源。他在题董源《龙宿郊民图》中说:“余以丁丑……试作山水画……辛卯请告还里,乃大搜吾乡(元)四家泼墨之作,久之谓当溯其源委……”(图16)
图16 董源《龙宿郊民图》上董其昌题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从这一条可以看出他与莫氏不同之处,董氏是不以元四家为满足的,同时他这种溯其源委的思想是发动在辛卯以后,重要的是那时莫氏早已下世,如果《画说》真是莫氏所作,他何至于迟钝若是?再看《画旨》第一五五条:“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二李二赵)画殊不可习!”董氏行年五十,已是1604年,距莫氏下世已有十七年之久,若《画说》真是莫氏所作,则董氏又何至于独自苦苦摸索,一直到莫氏去世如是之久,才突然开窍而恍然大悟起来?
因此,莫氏既无探究宗派的兴趣,董氏又在莫氏死后才开始追溯画学渊源,直到他五十岁后才发现北宗的不可学。显然,在他以前并无“莫氏《画说》”的存在,而董氏的宗派论,是他自己追求研讨得来的,那么《画说》中的宗派论,既不可能在莫氏生前存在,则《画说》的作者不是莫氏而是董氏,明矣!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南宗则……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
这是《画说》的十一条,不仅是十七条中最重要的一条,也是中国画论上划时代的大事。而这分宗说的动机,既是从禅宗的启发而得,则从禅学方面去考察《画说》的作者问题,自是必行的方法之一。不过,我们可以不必牵涉到禅学修养的深浅问题。因为禅学的深浅,既不能解决问题,同时也牵涉到主观的评论,容易产生歧见,所以主要考察董、莫二氏的禅学活动和文字表见,作为我们衡量谁是《画说》作者的根据之一。
在明末禅学风行的时代,一般士子都或多或少的受到影响,莫氏也不例外,在他的《石秀斋集》中有谈禅一首:
欲悟三乘妙,还从万劫来。浮生终是幻,一念未成灰。水月凝附坐,天花聚讲台。空明本吾性,真使泊尘埃!
又,《石秀斋集》和《莫廷韩遗稿》均有《访金出禅师不遇》一首:“祇洹精舍石桥通,欲解迷尘叩远公……何必持缘礼真相,一看留偈性俱空!”至于莫氏其他的禅学活动和谈禅的资料都很缺乏,也不见他曾以禅论画。
可是在董氏这一方,在《容台集》中资料甚多,综而述之,他的禅学兴趣,是在他尚是书生时期,从达观禅师(紫柏)初到云间时启发的。自是以后,他才开始“沉酣内典,参究宗乘,后得密藏激扬,稍有所契……”但是他久参不悟,一直要到乙酉(1585),舟过武塘时才“瞥然有省”,又到了明年读《曹洞语录》,才稍悟文章的宗趣。陈继儒的《容台文集》序中说董其昌“独好参曹洞禅,批阅永明宗《镜录》一百卷,大有奇悟”,也与他的自述相合。自是以后,董氏与当世名流常有禅悦之会,如1588年冬,他与唐彦徵、袁伯修等,同会于龙华寺憨山禅师作夜谈;1589年,日与陶望周、袁伯修游戏禅悦;至1594年董氏入都,与袁氏兄弟复为禅悦之会;1598年春,又与李卓吾见于都门之外兰若中,“略披数语,即许可莫逆”;嗣后,李贽在1602年为张问达疏劾,终于惧罪下狱而死!次年,达观禅师也以妖书事入狱而死,
禅风自是渐息!所以董氏在取得进士(1589)前后,直到五十岁以前,正是处于所谓临济末流的全盛时期,也正好在莫氏去世之后,《容台别集》卷三的《禅悦》五十二则,也大都是这一时期的产品,也是他笃好禅学的具体表现。除此之外,他又表现在以禅论文,和以禅论书画方面,此类文字也不在少数。兹以论文、论书、论画三项分列如下。
以上董氏以禅论画之例甚多,其中第一条所论元季诸君子画,如“临济独盛”与《画说》中称南宗“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同一含意。又第四条所谓李昭道至仇英一派不可学,也与《画说》中南北宗论相符。至于第五条中,众所周知董氏斋名为“画禅室”,以及他有一印曰“画禅”,可见更是他喜欢将画与禅相提并论的具体事实,而与其他诸条借用禅学上的掌故话头来论画,都是合于此一事实的。此外,董氏不仅以禅论画,而且还喜欢以禅论文、论书,再加上他中年时期参与禅悦之会,又作《禅悦》五十二条等的具体表现,都足以证实他以禅论画是有本有源的!
相反,考察莫氏一生,虽然也身际其世,在他晚期失意家居时,也曾“读书谈道,足以自娱”,他也曾说“大抵禅宗机锋,决捷入理最深”。且不论他的禅学修养是否比董氏深入,但是他谈道就止乎谈道,论书画就止乎论书画,绝不像董其昌一样喜欢表见于文字!因此,两相比较起来,究竟是谁借了禅门的宗派来比喻画学上的宗派,自然就不言而喻了!(按:笔者的禅学知识极为有限,故不敢深论。但对《画说》的作者问题而论,此一表面的观察比较,似已足够证明《画说》的作者不是莫氏,而是董其昌了。)
从书迹上看
《画说》是某一作者的论画语或题跋的集合作品,已在前言中述及。因此,在同一作者的存世书迹或著录中的书迹里,应当可能找到他所书《画说》中某一条或某几条的实例。基于此一原则,如能够找到谁曾书写《画说》中的某几条,谁就应该是《画说》的作者。兹将目前搜集到的《画说》书迹,分现存墨迹及著录书迹列表于后。
由上两表看,不论现存墨迹或著录书迹之同于《画说》者,均只有董氏而没有莫氏。且不论董氏书迹是否全是真迹,而奇怪的是连莫氏的伪迹竟然也没有!上列董迹即便有伪迹在内,也正可以证明伪作作者认为原作者是董氏;如果是后人临本,也可以证明原本为董氏真迹。所以不论真伪,都对主董说有利,也都与主董说相契合。
从画迹上看
笔者曾屡言之,《画说》的作者不论在批评画家以及论及皴法或树法时,都是从实际作品所得的真实体验,从不作虚玄空泛的讨论。而且我们可以看出《画说》若干条是表明作者对自己在绘画上追求的途径和理想,尤其以下两条最为显然:
(1)今作平远及扇头小景,一以此二人(赵大年、倪瓒)为宗。
(2)画平远师赵大年,《重江叠嶂》师江贯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图》点子皴,树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用大李将军《秋江待渡图》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画法有小帧水墨及着色青绿,俱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机轴,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独步吾吴矣!
以上两条因为述及某些特定的画家以及特定的作品,所以最为落实,也最容易探究谁是《画说》的作者,除了在比较两家的所藏所见时,已证实《画说》当为董氏所作外,现在要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从两家存世及著录中的山水作品中,去考察比较谁是《画说》的真正作者。也就是说,《画说》的作者在画学上既有如此的追求目标,则在他自己的作品上也应当表现此一意向,即拟仿上述八家的风格或笔意。兹根据此一原则,将著录中或现存之莫、董二氏作品列表比较于后。
我们由上表可以看出,莫是龙对于《画说》中所云应该宗学的古名家,不要说冷门的赵大年、郭忠恕、江贯道等,就是比较热门的倪瓒、赵孟頫、董源等也都不见莫氏曾经宗学过。相反,董其昌对于以上八家都有临仿的画迹和言论存世。而且可以从他很多的题跋中看出他热心研究名迹,古书经目,常常勾存粉本。未及勾成粉本的,在日后还能忆临出之,也见出他的体察入微和萦绕脑际,都可以证明他潜心于古名迹的研究。实际上,董氏曾临仿过的古画家,绝不止于以上数家,自元四家以上,以至于杨升的没骨、王洽的泼墨,都曾临仿过,在陈继儒的《太平清话》中有一则云:
董玄宰寄余书云:所欲学者,荆、关、董、巨、李成,此五家画尤少真迹,南方宋画,不堪赏鉴,兄幸为访之!
又《画禅室随笔》中题周山人画时亦云:
余少喜绘业,皆从元四大家结缘,后入长安,与南北宋五代以前诸家血战,正如禅僧作宣律师耳。
足见董氏不像莫氏只限于元人,甚至于只限于黄公望一人,他是处处与《画说》吻合的!我们再从莫氏的现存和著录画迹看看他所宗学的山水家薮。
《跋自画卷》:“一峰道人好写水墨,人以为高古苍润,即董北苑、僧巨然不能过也,余因仿其笔意,写绝壑泉声……”(《莫廷韩遗稿》)
《陡壑泉声图》:“仿子久笔意,云卿。”
《秋山无尽图》:“余每登名山,常思作图,竟未可得。今从张伯起从舟中游新江,遥望山川嵚秀,岩壑幽奇,因展箧中所藏黄大痴《秋山无尽图》把玩,心境顿开,颇合吾意,参其法度,遂为作之。”(《红豆树馆书画记》三)
图17 明 莫是龙《东冈草堂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上述三图是目前所得所有莫氏画迹中,有自题仿某家语者,三图均仿黄公望。又从莫氏其他存世画迹来看,虽未自题仿某家,但大都是仿黄公望的风格,如苏黎世珍诺瓦(C.A.Drenowatz, Zurich)所藏《白云空翠图》,正与画史中所云相同:
山水宗黄大痴,甚好。
画法黄大痴,放情磅礴,极意仿摹,不轻落笔。
山水宗黄大痴。
廷韩摹大痴画十年,乃出以示人。
那么,莫氏专学大痴一家已甚明。而今存莫氏画迹中只有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东冈草堂图》(图17),虽未说明仿某家,而笔法是仿王蒙解索皴,与其他莫氏作品风格不同;不过大体来说,莫氏画风仍可用黄氏一家来包括。因此,比较起《画说》的内容来,明显是两人!那么,只从两人的画迹比较中,也可以知道谁是《画说》的作者了。
因此,在上述五节中将《画说》莫、董二家的文字思想以及书画作品分析比较的结果,由于董氏处处与《画说》相符,已经到了超过“偶然”的程度,而莫氏的处处不同也已经到了不是可以用“缺乏莫氏资料”所能解释的程度,所以就上述比较的总结果,已经可以肯定地说一句:《画说》十七条的作者当是董其昌而不是莫是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