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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赵孟頫的《行书千字文》卷

先试看图1-1“羲晖”两字,有如粗浓铅笔芯所写硬笔书法,但其粗细有变化,极具弹性的点画,浑厚而有力,又决非硬笔所能胜任,只有在手腕灵敏擒纵下,使用蘸了墨汁的柔软毛笔方能产生如此独特的魅力。东汉蔡邕曾说“唯笔软则奇怪生焉”也包含了这个意思。“羲晖”即取自元代赵孟頫所书《行书千字文》手卷,只有正确用笔,才能取得此等效果。这两个字就胜在有点画之美:变化多端而有力,此外结体也挺有精神。别人仿赵的结体不难,而要显出同样的奕奕神采,则大为不易了。神采源自点画之功力,因此,“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的名言成为赵氏书法宗旨。

下面具体详细地介绍他的用笔特征,为了使人印象深刻,采取了对照方法。字例选自《行书千字文》,另一作对照的则是托为《六体千字文》中的楷书,后者实是冒赵之名的赝作,形似赵体,用笔全然不是。《行书千字文》是赵氏杰作,卷后有诸多名家题跋,例如同时代的张雨说“若此本者,霜晓长庚,无与并其光彩。”意即最耀目的星光亦难以与争,评价至高。现拟用4段图例来进行讨论,做比较的双方,虽一为行书,另一为楷书,可是对于分析点画功力而言,不存在什么障碍。

图1-1

1.图1-2,“恻惟广左”共4字,分两列,上列为图(甲),取自《行书千字文》,下列为图(乙),取自《六体千字文》。如“惟”字,主要观察竖画与横画,图(甲)与(乙)有何不同?粗看之下,后者似乎也不错,经比较方知它并非藏锋,力度相形见绌。“恻”字,图(甲)各竖画的特点是瘦劲,第一竖画始端下笔利落,可谓“斩截飞动”;图(乙)第一竖画始端,笔下失控如见,此外结字也松散,怎及图(甲)之挺拔精神。图(甲)“广”字的横画、撇画以及底部两“点”均远非图(乙)可及。至于“左”字,相较于图(甲)之摇曳劲挺,图(乙)撇画之劣更不待多言。

图1-2

图1-3

2.图1-3,“敢改要俶”。先看“敢”字,将图(甲)每一笔与图(乙)比较,高下立判,神气迥异。“改”字则看右偏旁第一画:撇,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敢”“改”两字,末笔一捺最须经意,图(甲)与(乙)差别极小,用笔却不同,前者圆浑,后者未全“提得笔起”。图(甲)“要”字“女”部尤好,其长横画刚劲中不乏柔和。图(乙)的“俶”(见图1-3右端),笔画貌似粗壮,但图(甲)珠玉在前,相比之下,顿觉失色。

图1-4

由点画精美之赵书,可知用笔效果。前述古人认为力透纸背、点画净媚,书迹方可垂之久远,其对细节之重视,不言而喻。

3.图1-4,“南必右牒”。先看图(甲)各字,“南”字中部横画接连右侧带钩竖画,犹如一绷紧弯钩,极具弹性。“必”“右”两字第一撇遒劲醒目;再如“牒”字,左侧长竖用力下行,反弹也烈,于是第二笔的短竖错落上移。应指出,以上所举之例,不仅有点画之美,还带动了结字紧擫矫健,凸显点画与结体关系。这里谈的是行书,楷书虽然别具端正之义,也应该有生动韵致。可是图(乙)相应四字,有的点画乏力,有的点画不到位而导致整体不成格局,于是,其结字或平庸或似由点画拼搭而成,所谓“标置成体”是也,不一而足。

4.最后,图1-5是千字文中连续的、颇有意义的八个字:“川流不息,渊澄取映”。由图(甲)可以领略赵字风采,生气勃勃,全不以妍媚取态,点画中变幻不定,下笔、收笔均谨守法度。对照图(乙),两者用笔差距甚大,例如撇画,图(乙)行笔不持正锋,犹如强弩之末,而赵书则笔力直贯撇画末梢。此外,图(乙)的“渊”字,粗细配置毫无章法可言,它与“澄”“映”等字的结构均嫌松散。

历史上书写的《千字文》多用于示范,类似书法教科书。赵孟頫写《千字文》尤夥,随着年岁增长,功力倍增,晚年精心所作《行书千字文》,形象地表达了他的书学宗旨,显示用笔与结字效果。赵字的形态易为大众接受,故而讨论赵书更有意义,由它着手,便于将毛笔字与书法区分开来。以楷书为例,习毛笔字者注重字体的美观、端正;书法不然,首先是用笔,点画应尽量如锥画沙,有此基本功,方可研习真、行、草体等等。

图1-5

点画在唐代书法中归属于笔法基础,在某些唐人书迹中,可能特征不及赵字鲜明,但唐代杰作绝不会违反基本原则——藏锋,如初唐欧阳询的碑书《化度寺》和《九成宫》,由于刻工精良,从善拓本字迹中,可见到其尚完好的点画,气息古朴浑厚,比赵书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唐代书法重点不仅在此而更在彼,因为书法不止步于点画书写,而有着较丰富内容,前述的“用笔”,在唐代名迹中,更加灵活地进入了高层次的笔法范畴。

在结束本章之前,想从图1-5(甲)引申出一个议题——笔法。早在我们观看图1-4(甲)时,就应该发现结字与点画之间似乎存在某种联系,只是没有进一步展开,而图1-5(甲)则提供了现成范例。比如“川”字即是,现代印刷体的“川”,基本上由三条平行竖线构成,唯左侧竖线下端向外撇出而已。图(甲)的“川”是书写体,左侧的画短而卷曲;中间竖画位置升高,中段稍向右凸;右侧是位置更高,也最长的竖画,中段却微向左凸,这三画的始、末端又都露出指向痕迹——来自何方或去向何方。三个不同笔画结成了“川”字,那么,这三个笔画为什么不同呢?每一画写得精彩有力是正确用笔的缘故,可是它们形状、长短、高低各异,同时整个书写过程似乎还合着某种节律在运作,凡此种种,就不是迄今为止所讲的“用笔”所能解释得了的。可见只考虑用笔藏锋就不够全面,它仅是下一章要重点介绍的“笔法”的一部分。赵孟頫的书论提到用笔与结字,从通常角度看,就是点画有笔力、结字美观匀称,这并不错,但也仅此而已。自图1-5(甲)“川”的写法可知,情况没有如此简单,赵氏实际上在运用笔法结字,而笔法包含了用笔。因此,他将用笔与结字分开讲,理论上显得不彻底,这就隐伏了一个问题。赵氏艺术天赋高,在数十年勤奋创作与学习前人过程中,又必然会触及唐人的笔法要素。《行书千字文》不但水准超常,与他平时字迹风格也有所不同,可算一种别体,诸如“川”字就合乎笔法决定结字的原则(留待第二章分析)。他之所以没有始终沿此方向前行,而提倡用笔与结字分开,我猜想可能与他身处异族统治的元代,为了便于大众学习汉字书法有关。

在下面章节中,笔者将介绍书家某些不符合常规结构形式的字迹,是由于工于笔法,随机产生的“新”体,并非出于事先安排,而是属于水到渠成的神来之笔。唐代大书家对结字肯定也是“用工”的,但并不拘于此。赵氏说“结字亦须用工”,目的还在于寻找合其心意的字形,然后定型。因此,对同一字而言,赵书面貌大同小异,变化很少。董其昌嫌赵的“结构微有习气”,即与此有关,例如他晚年的《万寿曲卷》,写得颇不自然。当然赵的杰作则不同于流俗,即使妍美,也自有华贵气象,非他人所可仿效。再返回唐朝,自初唐、盛唐、中唐至晚唐,以某几位大师为例,如欧阳询的有别于南北朝书风、成熟而具代表性楷书,朴厚谨严;张旭史无前例的狂草,气象万千;其弟子颜真卿的大楷极具新意、气势磅礴,行书流走自如;怀素大草则势如奔蛇,瘦若枯藤;柳公权书法,如铁画银钩;等等。上述诸位无一不是由精湛笔法创造自己独特的结体,或楷或行或草。赵孟頫说“结字因时而异”,不特此也,还因人而变,当然此人非一般书家罢了。其实赵氏也自成一体,虽然道路与唐人不同——“避难从易”。至于赵书之所以能作为经典之一种,主要还是因为细节经得住推敲,例如其点画用笔在元代可说独占鳌头,即使明末董其昌也有所不逮。

清初书家傅山曾言,“偶得赵子昂(孟)香山诗墨迹”“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也就是说一学即像!那么赵字意义又何在呢?我认为他的点画代表了一种准则,其成就是由于实现了一个观念:利用物性所遵循的规律来操控毛笔,以筑成耐久的艺术根基。从本章图例所示赵书可知,其一点一画都下笔不俗,从众多细节来看,运笔擒纵自如,凡此均因深厚功力所致。简单地说,书法应兼具法与意两方面的内涵。比如明代董其昌所作书、画,以讲求新意为特征,而赵孟頫则提倡复古,规矩行事,书法面貌并无新奇之处,故贬之者大有人在。有趣的是,董氏晚年竟然说:“余年十八学晋人书,得其形模,便目无吴兴(赵乃浙江吴兴人氏)。今老矣,始知吴兴书法之妙。每见寂寥短卷,终日爱玩。”董不仅是影响甚大的书画家,还见识过众多历代名迹,自身又是一位收藏家,更于书画两道发表过诸多重要论述,眼界既高又广。为何在暮年对赵字爱不释手,个中原委难道不值得思索?

赵孟頫用笔精湛,得以随心所欲地在点画,进而在寻常的形体中,产生新意,因而自有一番风神在焉。这一优势旁人较难做到,历史上赵书伪作甚多,鉴别的关键即在此!古人所谓“纤微向背,毫发死生”的说法,是有根据的,赵书与院体书也由此而分割开来。我以为这类主要由法度带来的意趣,也是欣赏书法的途径之一。

董其昌平生并不重赵字,谓“余素不为吴兴书”,“赵书因‘熟’得俗态”,而“吾书因‘生’得秀色”。原因说得很明白,后来却改言称善,应该是最终感到法度对书迹是否耐观起到重大影响的缘故。其言辞中“今老矣”三字,道尽“曾经沧海”之意;“始知”,方得有这个觉悟;“吴兴书法之妙”,因是内蕴之妙谛,所以不易领略。一个观念的成熟竟要花费如此长的时间,而一幅字到达能令董氏“玩之不觉为倦”(唐太宗评王右军书)的境界,其用笔依托的法度远非泛泛的所谓“技巧”一词所能涵盖。

以上所述并非我随意的猜测,试举一例。唐初有一著名的《集王圣教序》书法,是僧怀仁集王右军字,用双钩法复制,然后上碑石镌刻的一篇皇帝御制序文。董氏对此碑拓很不满意,认为其书法系“怀仁一笔伪造,羲、献(指二王父子)风流所存无几”。说它出于伪造,当然言之太过,董氏真意是嫌碑书有失王字风骨,倒是有道理的。《圣教序》字迹源自右军,品格肯定不俗,而用集字上石的复制方法,必然有损点画应具的笔力,从现存此碑最佳宋拓本,多少也看得出一些问题。所以董其昌感到王氏风骨既已无存,就乏善可陈了,这与他晚年对赵字的认识恰成对照。赵字相比于右军,真可谓“俗书”了,却反而得到了董的赏识,这是他后期美学观点的反映。

本书目的并非阐述书法美学,感兴趣的是笔法,但自然而然会涉及前者的范畴。从欣赏角度而言,笔者也不是唯法度论者,只是重视法度所带来的美感而已,否则古人何必在这门艺术名称中特地冠以“法”字呢?在下一章中,将更多展示自己类似观点。 vlEWtXIhL8rvcW9F6Sg20buHq14A1UNkSH05c/Xo/Ok3zsSAXFTwUYhSUhy/B9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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