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是元代书画界领军人物,尤其书法影响更是深远,后人对赵氏评价褒贬不一,已故潘伯鹰先生在《中国书法简论》一书中写道:“自从赵孟頫之死,到今已经六百多年(确切地说七百年),还不曾再生出一个像他那样伟大的书家来。”这是颇具代表性的说法之一,语出惊人,但潘先生并非随意拔高,而是经深思熟虑。从狭义角度看也确如此,在笔法基础方面,后世少有人超越他。
赵氏曾于《定武兰亭》拓本后写过十三次跋,其中第七跋一段话已成名言:“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对此论点,一直有些争执,如:用笔怎可千年不变,书法应以结字为先,等等。我于此就介绍“用笔”两字,赵氏究竟指的是什么?初步看,他将用笔与结字分开讲,用笔应指书写点画的要法,有了点画方可连结成字。从唐代典籍所述来看,也可看出其间的呼应。颜鲁公《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一文,转达了陆彦远的体会:“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笔,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真、草用笔,悉如画沙,点画净媚,则其道至矣。如此则其迹可久,自然齐于古人。但思此理,以专想功用,故其点画不得妄动。”赵孟頫所说“用笔”,可以认为由此沿袭而来。这段话反复而深入地阐述:点画不是随随便便提起毛笔即可写就的,用笔的关键是藏锋,毫毛如铁锥般竖立在纸上,其所产生的笔画始能沉着有力,若点画不过关,字迹岂能流传千古?细节决定成败,犹如飞机的零件不合格,怎敢上天?关于藏锋,明代书家董其昌曾清楚分析过,为此可引几段他的论述(见黄惇选注《董其昌书法论注》一书):“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锥沙三喻(指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皆喻藏锋,(苏)东坡偃笔,虽类颜(鲁公),失在用笔矣”“作书须提得笔起,不可信笔,盖信笔则其波画皆无力。今人只是笔作主,未尝运笔”,“吾所云须悬腕,须正锋者,皆为破信笔之病也。东坡书笔俱重落,米襄阳(芾)谓之画字,此言有信笔处耳”。信笔就是笔作主,让笔毛偃卧在纸上,属于笔的自然状态,顺着笔的这种“意愿”,也就没有任何奇迹出现了。苏东坡是一位极具天赋的大文豪,在历代书家中可称仅见,其书迹似为才情驰骋开辟了另一片天地。他常从个人独特的视角去体会王右军和颜鲁公,有时不一定谨守法度,但观者乐意欣赏其书法蕴含的豪气与情韵,而不计其他。董其昌的用意是从学术层面,以苏字不足处为对照,借此清楚说明问题。
从董氏言述中,当能明白用笔要点在于笔锋运行时,所有毫毛尖端应压立纸(或绢)面,这称为藏锋。由于蘸了墨,毫尖擦压纸面留下的痕迹就是书写成的法书墨迹,同时它们也展现了笔力。此处应说明一事,通常对“笔力”的释义有所误解,以为仅指某种艺术感受而言,其实不然,它是真实存在的。举例喻之,人们在数一叠新钞票时,一不留神会被纸缘划伤,为何纸会割手呢?原因是新钞纸面笔挺,当它边缘快速勒过手指时,票面来不及弯曲,即能正切入肉,凭借瞬间状态的力学效应,薄纸也锋利如刀。相似之理,书家写字时,若能在运笔时始终令毫锋站立,则诸多锋尖必然剧烈擦拉纸面,其所留下的墨痕相应地显现出饱满、遒劲的点画之美,如前述“锥画沙,印印泥,屋漏痕”等等均是。南朝齐王僧虔曾说“浆深色浓,万毫齐力”“骨丰肉润,入妙通灵,努(竖画)如植槊,勒(横画)若横钉”,也是同样的意思。由墨痕看笔力并不抽象,日常生活中有一个可资比较的例子。汽车紧急刹车时,车轮剧烈擦过一段距离后方停下,地面上会留有深深的橡胶印迹,给人以此处曾发生过巨大冲击的印象。当然书法墨迹不会简单呈现类似车轮之迹,而有更丰富的美学意义上的观赏价值。反之,如果笔锋偃卧,就违反了藏锋原则,好比用拖把拭地一般,书写时锋尖露在后尾,在纸上拖动,失去锋尖压纸时的阻力,写成的点画品质远不能与正锋(即藏锋)状态相比。
用笔,不但要提得笔起,还应尽量将笔锋沉下去,紧压纸面,使墨迹有“入木三分”之感。沉下的深浅程度不同,随之的笔力强弱也有所区分,当然这都属于正确的用笔范围,正如前述以纸币划手,重者出血,轻者令手指疼痛。用笔在于既提得起又沉得下,是非常矛盾的一对要求,关键是手指能灵敏地感受笔锋状态,及时掌握笔杆运行方向。北宋米芾在《群玉堂米帖》拓本第八卷学书经历的自叙中,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即是“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他在《海岳名言》中又提到“世人多写大字时用力捉笔,字愈无筋骨神气”。由此透露了一个提笔的秘诀:只有“把笔轻”,如此手指皮肤方能感觉灵敏。如一枚针落于地上暗处,用手去摸索,动作必须轻灵,道理是相仿的。手指灵敏了,就可时刻知悉锋毫的状态。书家执翰书写,笔锋压纸,并非人手施加了什么外力,而是笔杆的自重所致。蘸墨后的整段笔毫尤其柔软,竹制笔杆自身分量足以将毫毛重重压向纸面。手指感觉越灵敏,越能领会到这支笔重如千钧。此时书者最独特的体验,就是发现连手带笔似乎全被纸张吸住了,同时却又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个生理反应,即将笔向上拔起,以维持平衡;正是处于上下吸拔的微妙相持中,才可在纸面上快速运笔书写,而书者也才能进入舒适、自如的状态。米芾所说的最后八个字,“振迅天真,出于意外”,语意突兀费解,因此人们往往并不关注这段文字,也不懂它的重要性。其实原话包含如下意思:“如此一来,完全没有想到,这支笔居然既能自然而然地保持藏锋,又能飞快地运行起来。”米芾的亲身体验印证了我前面所作的解释。不禁令人联想起拥有现代技术的磁悬浮列车,所不同的是,在书写过程中,笔毫既上浮又沉下,正锋压纸,绝妙的点画奔泻而出。由于调锋与行笔同时进行,这必须满足一个条件:对执笔的手臂而言,从腕、肘直至肩部各个关节都松动,灵活自如,以使直抵书者脑部中枢的上传、下达渠道始终通畅无阻。
这属于充分了解工具对象特征,利用规律进行艺术创作的典型例子,在此不得不佩服古人在实践中所掌握的哲理。学会用笔,在不同时代可以应付不同书体,赵孟頫说用笔千古不易,应该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董其昌明确要求用笔的标准是藏锋,不可偃卧。如何使笔锋直立不偃呢?米芾指出须把笔轻,强调用力紧握之误,因为“用力捉笔”是认为这支笔很轻,于是与正确用笔交臂而过,一去不复返矣。
自唐以后,宋、元、明各代的大书家,以其实践经验阐明了用笔的意义、方法和实质,从而对古典书法理论做出了贡献。下一节就以实例阐释何谓“用笔”,以及效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