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之“法”乃法度,其中最重要的是笔法,用现代语言表达,也可以说上升到规律层面,规律可不能摆花架子,是拿来用的。本书主要就是以三件唐代书迹来判明笔法的效用,当然笔者不一定讲得完善,但写得还是合乎道理的,更希望后之研习者胜出一筹。
西方自然科学重视规律,在某领域内的规律可以指导该领域的实践活动。书法的笔法有无这种能耐呢?应该是有的,也许有人说艺术竟遵守规律,岂不束缚从艺者手脚吗?话是不错,情况却不简单,李嗣真《书后品》中有句话,“羲之万字不同”,王右军写同一个字,无数次也不雷同,这不简单吧!说束缚,也确是束缚,束缚书家去写一次,就变化一次,这种束缚太了不起,也够让人受的了。本书介绍的柳公权书《兰亭诗帖》,其中就万字不同,仅以三点水偏旁为例,如“清”“流”等字,帖中共有九十例之多,这些字的三点水旁全不相同。有人会说这很容易,但你自己写过一遍,立刻发现并非那么一回事。董其昌也临写过《兰亭诗帖》,内中的三点水偏旁,很多是形状相似的,他还是一位明代著名书法家呢!所以他确定此帖非柳莫属,因为没人及得上。其实柳公权书写时挺自然的,不会觉得“难受”。
笔法包括很多内容,仅以此点而言,这种规律足够大气,符合艺术本体性要求。唐代书法虽古,但亘古长新,同一个字每写一次都具新意,从这个意义上说,笔法是创新的基础。古人如此重视笔法,并非无因。
我们平常观看到的是事物的表象,而规律研究的是事物内在运动,例如笔势的跃动及其转化。五代时书家杨凝式名作《韭花帖》,其中的“实(實)”字,其宝盖头与下面的“贯”部间拉得很开,中间留白,论者认为书者特为表现虚实相映而设,但实则是笔势涌来时不可止歇所致,在本书讨论怀素《自叙帖》时,有相仿字例可资参考。欧阳询的《九成宫碑》,有些字笔画欹侧不正,整体却仍安稳,我们不可就现象而立论,关键是要指出如何才能做到。而离开了笔势的阴阳变化是无法说通的,本书开始的《笔法引读》即选了《九成宫》中欹侧的“我”字为典型,逐步分析个中缘由,让读者知悉笔势系合乎自然之性而产生,古人的智慧在于发现和掌握它,酿造书法强烈的内在节奏(并导致欧字外形的险劲),也是书法美感所从来的途径之一。
用笔是笔法的基石,分辨不清用笔正确与否也是对书法产生错觉的诱因。元代赵孟頫最重视用笔,伪造他书迹的也多,作品中真伪混杂现象明显,有时会认伪为真,就因不懂得正确的用笔特点,而用笔正确与否直接影响点画的品质。例如在第三章讨论拓自碑石的《九成宫》时,我特地选了一些字例来介绍用笔,说明其形象究竟是何等模样。不用墨迹,不走捷径,是有些冒险的,我在想如果从难着手,对石刻之迹做过一番思考,必然更容易理解本书各处介绍的墨迹用笔,况且《九成宫》刻石后效果很不错。后人多重视此碑结体,而忽略了用笔特点,也影响到对欧书的全面了解,这是我的一点看法。
最后说明一下本书各章安排次序先后之依据。
本书开篇写了《笔法引读》一文,介绍正楷内在的笔势转换因素,并引出振荡图式一例,如此,有利于读者接受“笔势”的表达方式,也更容易理解楷书的“使转”含义。而读者若先从狂草这一高级形式的书体接触笔势及其转化的概念,一般而言,阅读时会遇到一些困难,这是必须引入《笔法引读》的原因。至于为何我要绕圈子说话呢?问题在于,对笔势的真正理解及深入探讨,离不开草书,尤其是狂草,我自己就是从此间悟入的。“草书是楷书的延扩”(潘伯鹰先生语),其笔画有充分施展的可能,显露出从姿态矜持的楷书那儿很难看到的生动神情。
例如,由分析怀素《自叙帖》草书中“王永州邕”的“邕”字,我懂得了“计白当黑”的内在规律,进而领会欧阳询《九成宫》中某些毫不显山露水的正书的奥秘(限于篇幅,多未写入书内)。本书讨论唐代三件书迹,从第二章至第四章,先介绍《自叙帖》,而后及《九成宫》,其原因在此。
总之,对唐代书迹而言,笔法是无法从中分离出来的,套用唐代孙过庭《书谱》中的一句话:“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我想说:“书迹是形质,笔法是情性。”正如“书法”这一名称,“书”与“法”就形影不离,为了强调这一点,写作了这篇序言。
王公治
202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