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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堪吟味
——从《试茗图》看傅抱石的历史故实画

张六逸

傅抱石《试茗图》结合历史故实与个人情感,展现独特审美。画作以唐代茶圣陆羽隐居山林为题材,营造与世隔绝意境。傅抱石创造力源于生活与时代敏感度,强调故事时代性。艺术理念注重人物精神气质,主张形式与主题匹配,笔墨创新自由。其作品融历史与现代审美于一体。

傅抱石《试茗图》(局部),1943年

“故实”一词由来已久,《史记》《国语》等著作都有关于“故事”或“故实”的记载。它的初期含义是指发生在过去的事,在后世产生的更为多样的词义中,也始终没有脱离其最基本的词义,以及“过去性”的本质属性。作为绘画(不仅是中国画,也是西方绘画)中极为常见,且历史悠久的题材,故事画流传至今,具有重要的艺术地位与理论价值,充满了极其丰富的历史语境与鲜明的地域特色。而傅抱石对历史故实的关注,也是他的绘画作品极具个人魅力与审美风尚的重要因素之一。故事主题的特殊性,不仅影响了傅抱石的创作过程,也使其作品涵纳了新的韵味与意趣。

最堪吟味的故事

在傅抱石的艺术生涯中,他一直对历史故事情有独钟,展现出超俗的审美感知力。这种对故实的观照,其实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傅抱石原名傅瑞麟,他给自己取斋名“抱石斋”,自称“抱石斋主人”,即出自屈原抱石怀沙、自沉于汨罗江的故事。他受到了屈原精神人格的强大感召,这一文化情结贯穿其一生。而后,他多绘制《湘君》《湘夫人》《屈原》等作品,都是在以绘画的形式,记述与屈原相关的行事、情怀。

1942年,傅抱石在《壬午重庆画展自序》中,概括自己创作的题材主要有四处来源:

1.撷取大自然的某一部分,作画面的主题。

2.构写前人的诗,将诗的意境,移入画面。3.营制历史上若干美的故实。

4.全部或部分地临摹古人之作。

壬午重庆画展被视为傅抱石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有学者认为,这是他从史论家向画家的华丽转身。 在此次画展的自序中,他对自己的绘画创作历程进行了详细论述。这里指的第三条路线,是他认为人物画家所经历的主要路线——以历史故实为灵感创作大量人物画。而他自己也是这么构思的。他在对这一路线的具体阐述中,还提到一段十分重要的话:

我搜罗题材的方法和主要的来源有数种,一种是美术史或画史上最为重要的史料,如《云台山图》卷,一种是古人(多为书画家)最堪吟味或甚可纪念的故事和行为。这种,有通常习知的,如《赚兰亭》《赤壁舟游》《渊明沽酒图》《东山逸致》等,题材虽旧,我则出之以较新的画面。

这段话被许多学者加以引用讨论,但从“故实”的角度看,依旧十分值得细细品味。一方面,我们能够从中看出,傅抱石在绘画创作中,将历史故实的来源概括为两个主要内容,一是“美术史或画史上最为重要的史料”,二是“最堪吟味或甚可纪念的故事和行为”。他所选取的历史故事,要么是美的、有意蕴的,要么是富有历史感与使命感的,具备重新创作的价值。每当提到这些故事,譬如《兰亭图》《洗手图》《人人送酒不须沽》的原型,傅抱石都能侃侃而谈,展开对历史事件本身的思考。在选定题材后,他会细致研读史料,揣摩每个人物原型的外貌、性格特征、衣冠,以及布景、道具等,探寻情节的发展逻辑,最后方落笔。用独到的笔墨语言,将旧事重新解读为新画。他进行艺术创作的过程是严谨的,遵循从真实史料出发的原则。

另一方面,傅抱石的这段话讲得极富理论色彩。他从画史家的角度出发,对“故事”表现出莫大的重视,不仅意识到古人将富有情趣的故事视为生命流转的动力,同时将自己的部分作品明确归类为故实画。他具有的极其广阔的理论视野可见一斑。同时,傅抱石对绘画理论的敏锐感知,也为他创作时的个性抒发与风格倾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是他作为学者型画家的优势所在。

傅抱石所关注的“故事”,可以在漫长的中国画史中向前追溯很远,各个时代的理论家纷纷将“故事”视作重要的创作题材进行探讨,尤其从宋代开始。“故事”一词在画论中首次使用,是在北宋时期郭若虚撰《图画见闻志》中。其中共出现“故事”13次,包括第五卷卷名“故事拾遗”,第六卷“近事”中的《玉堂故事》一则,以及人物小传中记载的作品名称。随后,宋代的大量画论都开始使用“故事”或“故实”一词,包括《画史》《益州名画录》《云烟过眼录》《宣和画谱》《圣朝名画评》等著述。在宋代,理论家真正开始关注到“故事”,并进行充满理论色彩的讨论。“故事”不仅是画家十分热衷的重要创作题材,还受到理论家的广泛关注,成为绘画评论加以考察的对象,逐渐形成了较为成熟且系统化的理论体系。宋以后的理论家一方面延续了宋代“故事”理论的讨论模式,另一方面也开始进行新的探索,提出了更多新颖的论述角度,丰富了“故事”的理论阐发。

至近代,有关“故事”的关注与创作并未停止。文学家对故事,尤其是带有传说性故事的创作热情经久不衰。譬如鲁迅曾编写《古小说钩沉》一书,收录自周至隋的散佚小说36种。另创作一本《故事新编》,收入了以8个传说故事为蓝本进行文学性再创作后诞生的作品。画家则如徐悲鸿、张大千等,都以历史故实为题材创作了大量优秀的作品,其中尤以傅抱石最为典型。傅抱石一生创作了众多历史故实画。除了他在自序中提及的几幅作品外,还有《蕉荫品古图》《试茗图》《东山携姬图》《袁安卧雪图》《九老图》等等,数量之充裕,主题之丰富,时间跨度之大,都彰显出他独特的审美取向。

不止于此,傅抱石也热衷以诗词之意为题进行创作,也就是他在自序中所提到的第二条路线。而事实上,诗词中同样蕴藏着不少故事情节。自古画家善于在诗词中寻见可以重述的故事,譬如周密在《云烟过眼录》就曾记载赵子昂藏有一幅黄筌所作《唐诗故实》。而傅抱石参照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杜甫《佳人》、白居易《琵琶行》、毛泽东《七律·长征》《蝶恋花·答李淑一》等诗词完成的作品,其实也属于故实画的范畴。他画唐人诗意图《打起黄莺儿》,此句出自唐代诗人金昌绪的《春怨》,诗曰:“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女子云鬓如山,着一袭青衣立于树下,手持树枝,抬首远视,寻良人而不得。她长眉梢目,神色哀婉。随着视线的方向,可见枯树间一只黄莺似振翅而起。这黄莺惊起女子的愁怨,却无法捎给远方的丈夫。傅抱石画过许多立于树下的仕女图像,或单或双,或立或坐,或行或止,但不是每幅都具有浓厚的情节叙述色彩,这使得《打起黄莺儿》从中脱颖而出。

傅抱石《打起黄莺儿》, 1945年

由此我们大概了解到,傅抱石创作历史故实画的灵感,或在史实中寻觅,或在诗词之意中追寻,以新的时代风貌赋予故事全新的生命体验。

学习古人也要深入生活

《试茗图》是傅抱石1943年于重庆创作的作品。四年前,他携妻儿在重庆西郊金刚坡麓住下。并于次年回到中央大学任教,往返金刚坡与沙坪坝之间。彼时抗日战争已全面爆发,傅抱石与众多爱国人士一样,在民族危难的情绪中浮沉。傅小石后来回忆父亲常在用完早餐后,将家中唯一的桌子搬到门前,再备上小炭炉开始作画。 《试茗图》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创作的。

此图描绘的是唐代茶圣陆羽隐居山林的情节片段,以立轴形式呈现。正中一座茅屋掩映在松枝下,岚气清润,平淡天真。陆羽头戴方帽,盘腿席地坐于屋内,手肘支在桌几上,身体弛懈下来,一派惬意无忧之状。目光下移,可于树叶掩映间,见一童子煮水,一老仆取瓢舀水。陆羽身侧摆放着器皿,正等待煮沸的水冲泡茶叶,颇有与世隔绝之态。右下角跋:癸未九月蜀中写抱石。整体画面气格清秀,有生意,道尽了陆羽隐逸生活清静寂然的意境。或许这种生活态度也让傅抱石在乱世中找到了精神栖居之所,获得一丝心理慰藉。

谈到自己的创作依据,傅抱石总结一类是完全无依傍的,凭空构想,设计为图。另一类是前人已画过的题材,根据著录参酌自己若干的意见而画的。 《试茗图》就属于后者。古人,尤其是文人,乐于选取陆羽或卢仝作为描绘对象,他们都是嗜茶之人,也是中国茶史上的重要代表人物。不少画论皆提到此类作品,譬如《石渠宝笈》记李公麟绘有《卢仝烹茶图》,另有董逌在跋中将一幅被所有者周潜认定是《萧翼取兰亭图》的作品,重新鉴定为《陆羽点茶图》。 与茶的密切关联,致使这两个故事在画幅的构思上存在许多相似之处。我们翻阅画论文字与现存作品,立时便察觉到,傅抱石在《试茗图》中运用的主要元素松树、茅屋,以及主人公、童子、老仆的形象,与古画有异曲同工之妙。

傅抱石《试茗图》,1943年

佚名《卢仝烹茶图》故宫博物院藏

我们可以参照故宫博物院藏有的一幅南宋画家所作《卢仝烹茶图》(图3)来做比较。这幅画以长卷形式展开,主人公坐于山林间的茅屋内,松竹蔽日。一童子着芒鞋,挑担将行。在两人中间位置,木篱掩映的小屋内,依稀能望见另一童子赤脚蹲下,正对着炉火扇风。这三人也组成了烧水煮茶的一系列行为。傅抱石显然参考了古画中的相关情节与构思,他在画幅中运用的形象与元素是普遍存在的,但《试茗图》仍然带给了观者新的审美感受,其主要原因就在于章法布局。

不论是横卷抑或竖轴,此类作品总会预留足够的空间,令主仆之间的互动体现出一种“意”的连贯。比如卢仝的前方被屋墙遮挡,我们不知他在做何事,但回首的动作,昭示着他正在密切观察着童子煮茶的现况。而行走的童子显然刚从室内离开,或许是受到卢仝的指示,即将出门办事,将我们的目光从封闭的内部空间转向广阔的自然环境。他们以卢仝为中心,架构起整个故事情节。而傅抱石的《试茗图》纵141.5厘米,横却只有34厘米,与条屏的形制相似,这就导致了他在这种单一场景叙述的模式中,只能将三个人物安排在竖向的空间布局上。因此,三人之间很难有眼神或动作上的交流。傅抱石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进行了新的尝试。他首先将主人公陆羽置于画面中部稍上的地方,在身形上表现得略大,服饰色泽偏深,以保证他处于视觉中心。两位童子均位于陆羽下侧的庭院中,其中舀水的老者立于树下,较为醒目,他的神情、行姿、动势刻画得相对丰满,欲朝画外走去。童子则相对隐蔽,与水壶一同掩于树荫中,以较简洁的笔墨勾勒。三人构成了稳定的三角关系,左行与右望的动作,令画幅不只局限于一隅,而能引发观者无尽的遐想。傅抱石运用虚实、藏露的方式,在狭长的画幅中营造出饱满与疏朗相得益彰的节奏感。

傅抱石《峨眉山·清音阁写生》手稿,1960年

尽管傅抱石试图在章法上寻求变化,但这种创造并不是凭空想象的。据傅抱石的学生回忆他在重庆的速写写生:“前景树枝只是几根流畅线条,歪歪斜斜,疏密有致,树叶用线在枝干上潦草圈画几下……然后挑选几座较大建筑……其他一概不画。” 傅抱石的立意造境显然来源于现实。他有多幅手稿,譬如对峨眉山清音阁的写生,都呈现出上方为主建筑,下方树木林立的情景,与《试茗图》的构图十分类似。傅抱石自己也记录曾乘滑竿到柏溪分校上课,路上忽见巍然块石,心想:“若把这块石头做中心,画一人危坐向远山眺视,下半作水景,不就是‘苦瓜诗意’吗?” 可见他在日常行动中,随时着意于可以入画的元素,并在心中已将历史故事与现实场景融为一处。傅抱石对历史故实画的创造完全离不开生活经验。《试茗图》也是如此,它是从观察生活中截取的一个片段,再点缀以人物,“通过长期的广泛而深入的研究体会,心仪其人,凝而成像”,赋予一定的故事情节,才形成的一幅作品。既有史实史料支撑,又有客观真实物参照。“学习古人也要深入生活” ,以此展现出具有傅抱石个人审美特色与魅力的作品。

历史故实的时代转向

傅抱石十分关注时代带来的一系列变化,他曾发问“怎么考虑时代问题”,并在画论史论中多次尝试做出相关阐述。我们从《试茗图》就能体会到傅抱石在历史故事创作过程中,受到整个社会的文化氛围与时代趋向而做出的审美转向,既有承袭的部分,又有创新的部分。

这里所谈的时代性可以从两个方面解读。

一方面,要保留故事所发生朝代的时空特性。傅抱石在选取故事主题后,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翻阅史料上,正是为了向故事的原始时空靠拢。他在一次漫谈中说:“形式产生于时代主题内容,因而就带有那个时代一定的思想感情。” 就是在强调,故事的主题决定了作品的形式。这里所说的形式不仅包括形象、章法,还包括笔墨语言。

对故事中形象的关注,早在宋代就有论述。米芾《画史》云:“今人绝不画故事,则为之,人又不考古衣冠,皆使人发笑。” 至明代,谢肇淛《五杂俎论画》云:“盖有故事,便须立意结构,事事考订,人物衣冠制度,宫室规模大略,城郭山川形势向背,皆不得草草下笔。” 从大量画论史论中,我们发现还原故事时代背景的意识贯穿于每个朝代。傅抱石同样意识到这一点,为了让历史故实画具有时代性,他着重考察衣冠制度等细节,以期把每个人的精神气质、性格特征表现出来。在此基础上,他又提出了另一个具有独到见解的重要美学观点,即故事创作中笔墨语言的选取标准。傅抱石认为形式是产生于特定时代、特定主题内容的,以某种形式表达特定的故事是一种较为方便的方法。譬如绘渊明沽酒、屈原行吟等主题时,线条拘谨的工笔形式就不能表现肆意纵达的精神状态。只有在笔墨上同样做到不拘无束,才能从意境上贴合故事本身。他随时注意“一切为了主题,想尽办法为主题服务” 的艺术理念。

另一方面,历史故实画还要与创作时的时代审美接轨。傅抱石在赴日留学,接触西方艺术后,逐渐意识到在时代的变化下,思想不能再故步自封,而要符合、适应时代需要,随后提出“思想变了,笔墨就不能不变”的革新观点。也正是遵循了这一原则,他的《试茗图》才能在前人已经创作过的基础上,彰显出不同于古的新境。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在故事人物的表达上汲取了西方写实主义的技巧手段,表露出既仿古又精致的面貌。但同时又没有摒弃具有中国传统价值的写意体系,呈现的意境还是中国式的。这些变化,让故事获得了自然而又感人的美,有了新的生机与延续,形成历史的接力。他以时间为眼,以事实为线索,令古与今紧密相连,在时空变化中赋予历史故实画新的审美格调与时代意义。

傅抱石敏锐的艺术观察力、宽广的审美心胸与一流的审美高度,使他的作品呈现出既遵从古法,又不脱离时代特征的意趣,“绝不是规仿前人的诸家所能企及” 。在重新创作故事的过程中,逐渐形成连接历史与现实、时间与时间的链条。 gCAdM1ES5FU6qlSXrezui/IB5bQxlT6K12VW23En7Fnq7R0DvMDHqWihXHDuWbv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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