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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兰亭序》的真伪问题

今天,在兰亭景区古迹区御碑亭的背面上,依然可见刻有清乾隆皇帝弘历所作的一首《兰亭即事》诗,七言八句。该诗清吴高增撰《兰亭志》亦曾予以辑录。诗云:

向慕山阴镜里行,

清游得胜惬平生。

风华自昔称佳地,

觞咏于今纪盛名。

竹重春烟偏澹荡,

花迟禊日尚敷荣。

临池留得龙跳法,

聚讼千秋不易评。

该诗知名度并不大,倒是末句“聚讼千秋不易评”对有关人员产生过不小的影响或错误的导向。

这“有关人员”首先是今兰亭景区讲解员,他们在向游客讲解该诗时,都说《兰亭序》真伪问题已争论了一千多年,谁是谁非依然不容易加以评定。讲解员这么讲并没有责任,他们只是照本宣科而已,责任在于讲解词的拟定者。

“有关人员”之二则是兰亭学界之人,他们在进行《兰亭序》真伪研究或《兰亭序》真伪论争反思时,居然也以“聚讼千秋不易评”为自己的思考起点,认为《兰亭序》的真伪之争从北宋年间就开始了。然而,事实果真如此么?只要认真思考一下,结论当然是否定的!

我们认为,乾隆诗中所谓“聚讼千秋不易评”本身并没有错,因为乾隆之前的一千多年间,《兰亭序》确实出现过诸多“聚讼”,比如它的真迹传藏经过究竟是何延之说得对还是刘说得对、它为何不入萧统《文选》、定武《兰亭》原石究竟是模刻于唐代还是模刻于北宋初年、传世诸多帖本谁最接近真迹面目、真定武《兰亭》到底偏瘦还是偏肥,等等。但这些“聚讼”均不涉及《兰亭序》真伪问题,即《兰亭序》是否出于王羲之笔下的问题。遗憾的是,前述两类“有关人员”均把乾隆《兰亭即事》诗中的“聚讼”,做了错误的理解与错误的解说。

实际上,即便从最宽泛的立场出发,《兰亭序》真伪之争的始点也只能“定”在清代前中期(乾隆年间,或表述为“清中期偏前”,下同)。

清人汪中在自藏定武《兰亭》中跋道:“吾友赵文学魏、江编修德量,皆深于金石之学。文学语编修云:‘南北朝至初唐碑刻之存之于世者,往往有隶书遗意。至开元以后始纯乎今体。右军虽变隶书,不应古法尽亡。今行世诸刻,若非唐人临本,则传摹失真也。’编修以谂中,中叹文学精鉴为不可及也。然中往见吴门缪氏所藏《淳化帖》第六、第七、第八三卷,点画波磔,皆带隶法,与别刻迥殊。此本亦然。如‘固知’‘固’字,‘向之’二字,‘古人云’‘云’字,‘悲夫’‘夫’字,‘斯文’‘文’字,政与魏《始平公造像记》、梁《吴平侯神道石柱》绝相似。因叹前贤遗翰多为俗刻所汩没,而不见定武真本,终不可与论右军之书也。”

汪中跋语中提及的赵魏,生于1746年,卒于1825年,乾隆年间的一位金石学者。很显然,他的话包括三层意思:一层是历史判断,认为存在于世的南北朝至初唐碑刻“往往有隶书笔意”,右军存世书亦当如此;第二层是现实判断,认为当下看到的包括《兰亭序》在内的右军存世“诸刻”皆不见“隶书遗意”,而导致“古法尽亡”;第三层为结论或原因判断,认为一种可能是,我们当下看到的右军“诸刻”都不是“唐人临本”(特指初唐人的临本,而非“开元”后唐人的临本,因“开元”后唐人已开始“纯乎今体”,下同——毛按),而是唐“开元”以后人的临本。另一种可能则为,它们是“唐人临本”但经后人“传摹”而“失真”。这样看来,赵魏何曾有什么《兰亭序》非王羲之所作的意思呢?当然,退一步,更宽泛地审视一下赵魏所说的话,认为赵魏既觉得右军书不应“古法尽亡”,而当下包括《兰亭序》在内的右军“诸刻”皆已“古法尽亡”,当然也就含有否定当下所传包括《兰亭序》在内的右军“诸刻”出于右军之手的意思在内,也能勉强说得过去。所以,我们这里把赵魏的话,作为《兰亭序》真伪之争的始点,已经是宽得不能再宽的标准了。

至于有人据南宋姜夔《兰亭源流考》中的一段话,认定在姜夔那儿已对《兰亭序》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则是一种经不起推敲的误读。

姜夔原话如下:

按刘《传记》(应为《隋唐嘉话》——毛按)与延之不同,刘谓梁乱出在外,陈天嘉中为永所得,太建中献之。隋平陈,或以献晋王,王即炀帝,不知宝。僧智果借搨,因不还,果死,弟子辨才得之。太宗见搨本惊喜,使欧阳询求得之,以武德二年入秦王府。高宗以《兰亭》殉葬太宗,从褚遂良之请也。又,前辈谓行间“僧”字为徐僧权(押)缝。吴傅朋家古石本,“僧”字上又有一“察”字,当是姚察。如此则刘说似可信。然梁武帝收右军帖二百七十余轴,当时惟言《黄庭》《乐毅》《告誓》,何为不说(“说”或作“及”——毛按)《兰亭》?此真迹之异同也。

认定姜夔已对《兰亭序》的真实性产生怀疑者,其做法很简单,就是孤立地引述其中三句,即:“然梁武帝收右军帖二百七十余轴,当时惟言《黄庭》《乐毅》《告誓》,何为不说(及)《兰亭》?”如果完整地看,则知姜夔另有所指,即针对刘所谓《兰亭序》曾入“梁”内府的说法,认为它是不可信的,尽管在关于《兰亭序》初唐之前完整传藏经过的叙述上比何延之要“似可信”一些。断章取义,为我所用,显然是一种有意的误读,何足为信?

比赵魏稍晚的阮元(1764—1849),倒是通过有关跋语明确表示了对世传《兰亭序》出于右军之手的怀疑:

王右军《兰亭修禊诗序》,书于东晋永和九年,原本已入昭陵,当时见者已罕。其原本本无勾刻存世者,今定武、神龙诸本,皆欧阳率更、褚河南临搨本耳。夫临搨之与原本必不能尽同者也。观于欧、褚之不能互相同,即知欧、褚必不能全同于右军矣。真定武本余惟见商丘陈氏所藏一卷,余皆一翻再三翻之本。真定武本虽欧阳学右军之书,终有欧阳笔法在内,犹神龙本之有河南笔法也。执定武而以为右军书法必全如是,未足深据也。昭陵原本谁见之耶?况此外颍上、张金界奴,骞异僧押缝等百数十本不同耶……要之右军书之存于今者,皆辗转勾摹,非止一次。怀仁所集,《淳化》所摹,皆未免以后人笔法羼入右军法内矣。然其圆润妍浑不多,圭角则大致皆同,与北朝带隶体之正字原碑,但下真迹一等者不同也。世人震于右军之名,囿于《兰亭》之说,而不考其始末,是岂知晋唐流派乎?《兰亭帖》之所以佳者,欧本则与《化度寺碑》笔法相近,褚本则与褚书《圣教序》笔法相近,皆以大业北法为骨,江左南法为皮,刚柔得宜,健妍合度,故为致(至)佳。若原本全是右军之法,则不知更何景象矣。

昭陵《禊序》谁见原本?今所传两本,一则率更之定武,一则登善之神龙,实皆欧、褚自以己法参入王法之内。观于两本之不相同,即知两本之必不同于茧本矣。若全是原本,恐尚未必如定武动人,此语无人敢道也。

余固疑世传王右军书帖为唐人改勾、伪托,即《兰亭》亦未可委心,何况其余!曾以晋砖为证,人多不以为然。贵耳贱目,良可浩叹。顷从金陵甘氏得“永和右军”四字晋砖拓本,纯乎隶体,尚带篆意,距楷尚远。此为彼时造城砖者所书,可见东晋世间字体大类如此。唐太宗所得《兰亭序》,恐是梁、陈时人所书。欧、褚二本,直是以唐人书法录晋人文章耳。

王著所模晋帖,余旧守“无征不从”之例,而心折于晋宋之砖,为其下真迹一等,古人不我欺也。试审此册内永和三、六、七、八、九、十年各砖隶体,乃造坯世俗工人所写,何古雅若此?且“永和九年”反文隶字,尤为奇古。永和六年王氏墓,当时羲之之族,何与《兰亭》绝不相类耶?

以上数则跋语,第一则认为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已入昭陵”,其面目如何,谁也不得而知。世传《兰亭序》,定武本系欧阳询所临,神龙本系褚遂良所临,均羼入临者笔法,达到“致(至)佳”水准。第二则进一步推测,《兰亭序》原本说不定赶不上定武本那么“动人”。两则合而观之,其主旨无非是告诫人们:不要迷信原本,有定武、神龙这些唐人临本足矣。只是由于这些临本既具唐人笔法又具右军笔法,所以,它们与王羲之还是有“一定”关系的。但到了第三则与第四则,观点进一步向前推进,干脆认为包括《兰亭序》在内的世传王右军书帖皆“为唐人改勾、伪托”,并推断“唐太宗所得《兰亭序》”(即《兰亭序》原本),“恐是梁、陈时人所书”,与王羲之毫无关系,因《兰亭序》缺乏晋砖文字那样的“纯乎隶体,尚带篆意,距楷尚远”,那样的“古雅”与那样的“反文隶字,尤为奇古”。世传欧、褚二人所临《兰亭序》,“直是以唐人书法录晋人文章耳”,其中已看不到王羲之书法之存在。

当然,对待《兰亭序》真伪问题,阮元一生是很矛盾的,他的上述数则跋语也只是他从书体、书风上否认世传《兰亭序》出于右军之手。在文章或文字内容方面,倒认为《兰亭序》为王羲之所作无疑。请看他的另则跋语:

永和八年秋,殷浩北伐无功,再举进屯泗口。羲之移浩书曰:区区江左,力争武功,非所当作,莫若退保长江,引咎责躬,与民更始,以救倒悬。若犹以前事为未工,复求之分外,宇宙虽广,自容何所?浩不能从,遂有九年秋七月之败。《兰亭序》作于浩屯泗口之后,败走谯城之前,其忧国之心含于文字之内,非徒悲陈迹也。

紧承阮元,其门生何绍基也对世传《兰亭序》风格表示不满。不过,何绍基没有照搬其师的说法,而提出了自己的独特看法,认为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当“深备八分气度”,绝不至于像世传本那样“徒以纤婉胜”:

《禊帖》传本,大抵以纤婉取风致,学者临摹遂往往入于飘弱。窃疑右军当日以鼠须写蚕茧,必不徒以纤婉胜。唐初诸贤临本亦当似之,故临此帖者仍当以凝厚为主。子昂乃深得此意。

右军行草书全是章草笔意,其写《兰亭》乃其得意笔,尤当深备八分气度。初唐诸公临本皆窥此意,故茂逸超迈如出一辙,然欲遽指为山阴原墨,则诚未见何本为可据,以其中总不免有齐、隋以后笔致也。

很显然,在何绍基的心目中,《兰亭序》依然为王羲之所作,只是它的“原墨”风格不同于当下传本而已。若以当下传本为着眼点的话,何绍基当然持的是否定态度。何绍基之后,则有赵之谦从风格立场彻底否定世传《兰亭序》同王羲之之间的关系。赵之谦撰《章安杂说》,就大胆地将“近世所传二王书”的著作权统统判给唐太宗,虽未点及《兰亭序》之名,但《兰亭序》包括在“近世所传二王书”之内当毫无疑问:

安吴包慎伯言:“曾见南唐拓本《东方先生画赞》《洛神赋》,笔笔皆同汉隶。”然则近世所传“二王”书可知矣。重“二王”书,始唐太宗。今太宗御书碑具在,以印证世上“二王”书无少异。谓太宗书即“二王”,可也。要知当日太宗重“二王”,群臣戴太宗,橅(模)勒之事,成于迎合,遂令数百年书家尊为鼻祖者,先失却本来面目。而后人千万眼孔,竟受此一片尘沙所眯,甚足惜也。此论实千载万世莫敢出口者,姑妄言之。

赵之谦这段话,说得很“狂”,也很“武断”,只因听了包慎伯所言“笔笔皆同汉隶”,便以为世传“二王”书均出于唐太宗笔下,虽能“惊世骇俗”,但一点儿也经不起推敲。首先,说唐太宗“重二王书”就不准确,因为事实上唐太宗只重“大王”(王羲之)书,而不重“小王”(王献之)书,唐太宗《王羲之传赞》曾明确说道:

献之虽有父风,殊非新巧。观其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之饿隶。其枯树也,虽槎枿而无屈伸;其饿隶也,则羁羸而不放纵。兼斯二者,故(固)翰墨之病欤……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

其次,唐太宗既认为王羲之书法“尽善尽美”,又倾全力“心慕手追”,那笔下之书自然酷肖“大王”,又岂能据此反说“大王”书就是太宗书呢?说狂话并不难,难的是要合乎书法史实才行。如果漠视最基本的书法史实,那狂话就没有多少理论价值可言,充其量只能发泄一下对包括《兰亭序》在内的一些刻帖之不满而已!

也许同赵之谦一样,都是碑学理论的实践者与鼓吹者,清末书家李文田在应张丙炎之请为其收藏的汪中旧藏定武本《兰亭序》作跋时 ,“狂”劲更大,不仅从书法角度否认世传《兰亭序》为王羲之所作,而且从文章角度否认《兰亭序》为王羲之所作,断然宣称世传《兰亭序》“文尚难信,何有于字”:

唐人称《兰亭》,自刘《隋唐嘉话》始矣。嗣此,何延之撰《兰亭记》述萧翼赚《兰亭》事如目睹,今此记在《太平广记》中。第鄙意以为,定武石刻未必晋人书。以今所见晋碑,皆未能有此一种笔意,此南朝梁、陈以后之迹也。按《世说新语·企羡篇》刘孝标注引王右军此文,称曰《临河序》。今无其题目,则唐以后所见之《兰亭》,非梁以前《兰亭》也。可疑一也;《世说》云:人以右军《兰亭》拟石季伦《金谷》,右军甚有欣色。是序文本拟《金谷序》也。今考《金谷序》文甚短,与《世说》注所引《临河序》篇幅相应。而定武本自“夫人之相与”以下多无数字,此必隋唐间人知晋人喜述老庄而妄增之,不知其与《金谷序》不相合也。可疑二也;即谓《世说》注所引或经删节,原不能比照《右军文集》之详,然“录其所述”之下《世说》注多四十二(应为“四十”——毛按)字。注家有删节《右军文集》之理,无增添《右军文集》之理,此又其与《右军本集》不相应之一确证也。可疑三也。有此三疑,则梁以前之《兰亭》与唐以后之《兰亭》,文尚难信,何有于字!且古称右军善书,曰“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曰“银钩铁画”,故世无右军之书则已,苟或有之,必其与《爨宝子》《爨龙颜》相近而后可。以东晋前书,与汉魏隶书相似,时代为之,不得作梁、陈以后体也。然定武虽佳,盖足以与昭陵诸碑伯仲而已,隋唐间之佳书,不必右军笔也。往读汪容甫先生《述学》有此帖跋语,今始见此帖,亦足以惊心动魄。然予跋足以助赵文学论,惜诸君不见我也。光绪己丑浙江试竣北还过扬州为午桥公祖同年跋此。顺德李文田。

应该说,李文田已将清初中期以来怀疑《兰亭序》出于王羲之之手的论调,推向了无以复加的极致。正因为如此,其后民国年间否定《兰亭序》者也便只好降调,从某些局部或侧面着眼来发表关于《兰亭序》不出于晋人之手的看法。

1911年,姚大荣撰《禊帖辨妄记》,针对有关《兰亭序》真迹传藏记述、《兰亭序》唐摹本与定武本传藏记述等,不厌其烦地列出了它们的互为矛盾之处,并斥之为“十七妄”。目的只在说明,前人关于《兰亭序》说了很多,但谁也未能弄清《兰亭序》的本来面目何在。该记并没有道及《兰亭序》或真或伪,有人将其引为《兰亭序》“伪托”说的论据 ,或将其作为民国(姑不论“1911年”不属民国,民国始自“1912年”)《兰亭序》真伪争论的一家 ,都是一种明显的“误读”。本来,我们于此完全可以不提姚大荣的《禊帖辨妄记》,只因人们对此“误读”一而再、再而三,也就不得不饶舌几句以澄清事实。民国年间对传本《兰亭序》表示怀疑的主要有两人,一是姚华,一是张伯英。1916年,姚华跋《广武将军张产碑》时说:“近欲攻《禊帖》之伪,因收晋刻。诸家所录,次第备致,独无《广武将军碑》(碑建在建元四年,当晋太和三年,去右军修禊后十有五年。碑云‘丙辰’实‘戊辰’之误也)……忽闻铜梁王氏藏本流入市间,几为豪者所夺,幸得以重金易归而宝藏之”,“于《爨宝子碑》见古隶之结局,于《张产碑》见今隶之开宗,古今书法变迁,关键于此。覃溪号精鉴,曾不之睹,而毕生俯首《兰亭》,何耶?” 1924年,张伯英在《造形美术》第1期上发表《宝颜室书跋》,其中写道:“今隶起于汉魏之间,而魏晋碑碣,纯为分书法帖,钟王楷则难可凭信。正书鼻祖当属此碑(指《爨龙颜碑》——毛按)”,“《兰亭》体势平近,殆唐人书”。 由跋语不难看出,姚华和张伯英都是根据晋碑上的书体书风,来推断《兰亭序》非王羲之所书。

但读罢1925年前后问世的欧阳辅著述,我们觉得,除姚华与张伯英外,民国学人中否定《兰亭序》者似乎还可追加数人,如缪荃孙(筱珊)、杨守敬等人。欧阳辅在著述中说道:“近日有人拾缪(筱珊)、杨(守敬)之唾余,竟欲推倒《兰亭》,指为伪作,匪夷所思矣……《兰亭》经梁隋唐宋人考证,何啻千家?……未有敢言逸少无此书者,乃欲翻千数百年之铁案,多见其不知量” ,“缪筱珊谓真书始于齐梁……沿其波者,遂并《兰亭》而攻之,以为伪作。不顾南朝隋人迭有称述,又妄指为唐太宗所作,尤为无理。夫太宗为开国英主,武功既成,雅好文事,心喜王书而收集之尔。岂屑如后世之下士、黠贾,作伪以欺人乎?真拟于不伦矣!又有以《阁帖》(《淳化阁法帖》)为全属伪作者,亦武断也……缘近来盲从真书始于齐梁者,漫欲摧毁《兰亭》与《阁(帖)》,以申其横议……若晋代果无真书,则右军书名盖冠古今,何以为后人所称述传习者仅有真行草,而篆隶竟无一字留存天地间?后人亦无一人传习其篆隶与称述其篆隶者?” 很显然,欧阳辅所指斥的诸人也只是从书体角度判定《兰亭序》为伪,比李文田当年的调门已不知下降了多少倍!

《兰亭序》到底是真是伪,也就是说,《兰亭序》到底出不出于王羲之之手,这种思考当然始于清前中期的赵魏,不过我们今人回望之却不可出于自己的需要而将之简化:或以为赵魏就是主伪论者,或以为赵魏非主伪论者。其中的关键在于,要辨明赵魏所说的《兰亭序》,针对的是王羲之笔下的《兰亭序》真迹,还是流传于世的《兰亭序》摹本或刻本。细读我们上文所引赵魏对江德量所说的那段话,意思很明显,他怀疑的只是包括《兰亭序》在内的“今行世诸刻”,认为它们在唐人的“临”与“传摹”过程中“失真”,把原帖应有的“隶书遗意”与“古法”等皆丢掉了。这里面,并没有怀疑《兰亭序》原迹的真实性。

到阮元那儿,怀疑《兰亭序》(言论详见上文所引),依旧着眼于世传诸本《兰亭序》,或以为这些传本加进了唐人笔法,是“右军笔法”与“唐人笔法”的混合物;或以为这些传本不存晋人笔法,“直是以唐人书法录晋人文章耳”。至于有人抽出其中一句“唐太宗所得《兰亭序》,恐是梁、陈时人所书”,认为阮元否定的就是《兰亭序》真迹,则经不起推敲。这是因为,我们只要弄清阮元所说的话,是否认同了中唐何延之说法——认为唐太宗所得《兰亭序》为王羲之留下的真迹——这一前提,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在我们看来,如果阮元认为何延之说法不正确,那他否定的还是《兰亭序》传本——“恐是梁、陈时人所书”的《兰亭序》传本,对《兰亭序》真迹是否出于王羲之之手仍未发表看法;如果阮元觉得何延之说法可取,那也只能说阮元认为唐太宗上当了,他所得的《兰亭序》并非王羲之所传之真迹,而“恐是梁、陈时人所书”的一种临本(或与王羲之真迹无关的自由书写本),这里同样未对《兰亭序》真迹的真实性表示怀疑。

阮元之后的何绍基,也未怀疑到王羲之所书《兰亭序》真迹上面去,他怀疑的只是那些“《禊帖》传本”,认为那些传本“徒以纤婉胜”,失去了原作(真迹)应有的“凝厚”与“八分气度”,“其中总不免有齐、隋以后笔致也”。

直到赵之谦那里,含蓄怀疑的仍是“近世所传二王书”中的《兰亭序》,认为它们皆为唐太宗所书,与王羲之无关。其中仍看不到他对王羲之写过《兰亭序》真迹的怀疑。也就是说,在我们上引《章安杂说》一段文字中,无论怎么寻绎,都看不到赵之谦表达王羲之从未写过《兰亭序》真迹的意思。

即便在李文田笔下,书法方面否定的也无非如“定武石刻”这样的传本,而未及王羲之当年是否写过《兰亭序》。但于文章方面,李文田终于道及王羲之从未写过什么《兰亭序》,并进而推论“文尚难信,何有于字”,认为王羲之也不可能留下什么名叫《兰亭序》的真迹(或稿本,或墨迹)传之后世,后世所传《兰亭序》与王羲之无关,不过“隋唐间之佳书”而已。

至于民国年间姚华、张伯英、缪荃孙和杨守敬等人的否定《兰亭序》言论,针对的也全是传本《兰亭序》是否出于王羲之之手的问题。

经过上述辨析,已经不难看出,所谓《兰亭序》真伪问题,除李文田外,从清代前中期的赵魏开始,到民国年间姚华等人,针对的实际上只是“传本”《兰亭序》而非“真迹”《兰亭序》。而李文田倡言“文尚难信,何有于字”,连“真迹”《兰亭序》一块儿否定的做法,虽受到后人郭沫若与李长路等人的拥戴,但遭遇的多家驳难却是致命的。因此,我们对《兰亭序》真伪问题的看法是:王羲之一定创作过《兰亭序》这一真迹,只是这一“真迹”面目究竟如何,唐太宗时代以后的人谁也弄不清楚,看不到了啊!根据历史文献记载,王羲之于永和兰亭雅集当天为兰亭诗集写下了一通序文草稿,其后又经多次修改、誊正,定稿之前那通“改定稿”(尚有极少局部修改),书文俱佳,被王羲之本人珍藏下来,由家族内部传藏,一直传到六世孙智永之手。然后,经萧翼赚取,又从辨才那里传至唐太宗并随唐太宗葬入昭陵。正因为如此,后世所传皆为入昭陵之前人们或摹或临留下的复制本。既为复制本,特别是其中的临本,当然会或多或少地偏离真迹面目,但我们并不能据此就说它们与王羲之、与王羲之《兰亭序》真迹一点关系都没有,或推断它们“恐是梁、陈时人所书”(阮元语),或推断它们为“唐太宗书”(赵之谦语),或推断它们为“隋唐间之佳书”(李文田语),等等。纵然传本《兰亭序》(尤其是宋以后辗转翻刻过的各种传本《兰亭序》),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那是王羲之的责任么?但那能够损害真迹《兰亭序》的光辉么? NLS3DHTZLWray3daxPheehK2vYjBqFPo7moHbFGxvJHk7xnrQVydkEdRqOZ1HHn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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