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暗的,雨点打在芭蕉宽大的叶子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朦胧的雨线里,街灯一簇簇亮了起来,远远望着,像一排拎着灯的萤火虫。
秦菲离右半边的白衬衫和背带裙都被雨打湿了,她急忙将伞压低,挡住偶尔被风吹进来的雨。在衣服上抹干手指上的水珠后,拿出手机翻看微信里的信息。
千金买骨:三点钟方向,红色的电话亭,去那里。
她左看右看,没看到客户,想来他是遥控指挥的,自己并不出现。对方很不信任她呢。
唉,那也难免,她只是一个初二的女生,看着还有点儿纤细文弱,不太能给人安全感,嘴有点儿笨,性格太实诚,平时连撒个谎都要先衡量一下对方的智力……
其实这次她是代替牙疼的三堂哥秦男子来跟客户见面的。他们家是老牌的货物委托保全世家,在爷爷承认她的能力之前,她还不被允许单独接委托任务。
秦菲离泄气地将垂在腮边的头发掖到耳后,撑起伞向电话亭走去。
电话亭里放着一个密封的纸盒,方方正正的,比鞋盒子大不了多少,从外表看,并没有什么奇特的。这就是货物?盒子看起来不怎么结实的样子啊。
这时,新的微信又来了。秦菲连忙打开一看,千金买骨发来了新消息:送货时间、地址会另发给你。
风将细雨吹进电话亭,纸盒上晕开几个水点,秦菲离关上了玻璃门,把客户同意委托的事情电话告诉了三哥,准备回家。
风冷雨大,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雨水把她的校服打湿了,走起路来袖子的涤纶面料会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秦菲离突然想起一件事,按照家里的规定,接受委托任务之前,必须先确定货物不是违法、违禁的才行。她竟然忘了跟客户确认!
手机已经耗尽电量关机了。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三哥已经跟客户确认过里面的物品了。
雨没有停的趋势,天泼墨一样黑。从前,在这样的下雨天里,她最喜欢撑着伞,在小区门口等下班的爸爸回来。
站在路口等红灯时,她听到后面有个耳熟的声音大喊:“秦八叉!秦八叉救命!救我啊!”
她的眉毛抽动了两下,真不是一般的倒霉。怎么在哪儿都能碰上他呢?真是应了那句话:冤家路窄啊!要知道,能喊她这个外号的,除了庄暮裘那个讨厌鬼不会有别人!
转过身,秦菲离看到一个身影飞快地向她冲过来。
来人见到她像是见到救星一样庆幸地叹了口气,一个箭步闪到了她后边,指着追上来的一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秦八叉,快保护我!他们要打我!”
秦菲离将伞搁在肩膀上,仰头看着身高超过一米八、满脸委屈表情的庄暮裘,咬牙切齿地问他:“人家为什么偏要打你?”
庄暮裘披着一件青色的雨衣,里面是白色的短袖衬衫和天青色长裤。他皮肤偏白,跟人说话时,眼神专注又温柔,每次秦菲离看着他的眼睛,都会有种有气也撒不出来的感觉。
庄暮裘隔着雨衣挠了挠后脑勺,脸上充满迷茫又烦恼的表情说:“为什么打我?帅到没朋友?一口气做二十个俯卧撑?从小到大没被我爸打过?大概就这些吧!”
人群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连串语气词:“呸!哼!切!”吵吵嚷嚷地要上来揍他。大家情绪激动地骂着庄暮裘多不是个东西,在人家奶奶八十大寿的好日子里,他竟然给人家发卖墓地的宣传单!
绿灯亮起。斑马线上并没有行人,他们一伙人堵在十字路口非要揍庄暮裘一顿的狰狞表情分外显眼。
自作孽不可活啊!秦菲离摇了摇头想。
庄爸爸早些年承包了回雁山的一大片土地,在政府的支持下开始做墓地生意,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庄暮裘虽然继承了他老爸的商业智商,情商却极度缺乏,每个月他都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人追打,秦菲离看得都烦了。
她抽了一张庄暮裘的传单,看到素雅淡绿色的纸上写着:回雁山墓地,上风上水,人生后花园,给您一个永世安眠的家。组团买还有折扣哦!最近又有新品推出,来自阿尔卑斯山的天然矿石墓碑,让您拥有傲视天下的优越感。
她将传单揉成一团,不感兴趣地问:“帮你有什么好处?”
庄暮裘纠结了几秒,笑眯着眼睛说:“可以让你无息贷款买墓地,附赠一块雕刻你名字的进口墓碑怎么样?”
庄暮裘最让人无语的本事就是,他能让那些不熟悉他、没怎么见过面的人崇拜他喜欢他,可是跟他说上几句话后,就后悔认识他,不想搭理他。
秦菲离磨了磨牙恶狠狠地说:“让他们打死你好了!暑假我要补课,你早上去帮我占位置,买早餐!老师点名帮我答‘到’,晚上帮我爷爷遛狗!”
“成交!”庄暮裘挑了挑眉,很豪爽地答应下来。
他这爽快的样子反倒让秦菲离不安心了,怎么有种中了奸计的感觉呢?从小到大,在庄暮裘的陷害下,她帮他打了无数次的架,结果每次被父母打得鬼哭狼嚎的只有她自己……庄暮裘只要用那双漆黑莹润的眼睛无辜地看长辈几眼,就没人舍得责备他了,谁让人家长得就让人下不去手呢?就因为他,秦菲离挨过不少冤枉揍。
庄暮裘那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样儿,惹得那群人很不痛快,挥着拳头就冲着他过来了。
“躲到我后面去!”
她将纸盒递给庄暮裘,舒展双臂,像母鸡保护鸡雏一样将他护在身后,很有气势地拦住冲过来的人。
“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还是适合女孩子来做啊。”用秦菲离爷爷的话说,她没断奶就懂得舞刀弄枪了,天生练武的材料。可惜她除了爱对自己动武,其他人都是和平相处,看这丫头动手的机会非常难得哦。
庄暮裘边欣赏秦菲离跟众人混战,边用指头磕了磕纸盒。声音闷闷的,重量不沉,应该不是金属类的。是什么呢?
他将耳朵贴在上头听了听,来回晃了晃,里面有轻微的摩擦声,似乎是个球?
几个大汉被摔在地上的“哎哟”声此起彼伏,秦菲离像是游在他们中间的一尾鱼,速度快又滑溜,众人完全抓不到她。最悲剧的是,大汉们觉察出了一件怪事,待在秦菲离身边就像是铁块碰上了磁盘,动作迟缓到他们自己都受不了。太诡异了!
秦菲离不想惹事,大汉们也不想再被摔了,鼻青脸肿地冲着她“哼”了几声,悻悻地离开了。
“喂!住手!要是东西摔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看到庄暮裘将纸盒在两只手间抛来抛去,秦菲离心都快跳出来了。
抢回纸箱,她埋怨地瞪了他一眼,抱起纸盒就走。表层已经被雨淋湿了,希望里头的东西没损坏才好。
庄暮裘丝毫不介意被人嫌弃,反正他腿长,很快就追上了秦菲离。
“秦八叉,为了你的女汉子救美行为,我打算奖赏你个礼物。”
“不准叫我秦八叉,你个叛徒!”秦菲离愤怒地瞪着眼说,她厌恶透了这个外号。
唐代的温庭筠叉八次手就可以作一首让人称道的词,世人称他“温八叉”,来称赞其才思敏捷。而秦菲离落得这个名号,却是因为她五岁了话还说不利索,颠三倒四惹人笑话。
给她起这个反讽绰号的正是庄暮裘,这个不管她做什么坏事,都会跑到她爷爷面前告密的狗叛徒。每次出卖了她,庄暮裘还总是一副“我完全是为了你好”的理所当然的态度。
时间真是把杀猪刀啊,硬生生地把一个小叛徒杀成了花样美少年!真后悔小时候没多揍他几顿,现在想打脸都够不着了,庄暮裘上了高中后,就跟打了激素一样噌噌地长个子。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似乎没个尽头。走到街道的转角,庄暮裘拦住秦菲离,走进了对面的毛绒玩具店。秦菲离在橱窗外,好奇地看着他在那些毛绒玩具间转来转去,瞧瞧这个挑挑那个,然后比比画画地跟店员说着什么。
要跟进去吗?算了,还记得前几天她跟同学过来买一只贵得要命的海豚玩偶,她好容易让老板压价到40,骗老板说兜里多一分都没有了,老板也快要答应了,庄暮裘却在一旁说了一句:“我这还有钱,要不借给你?”
最终她也没买成那只海豚,难道这家伙良心发现要补偿她了?
“送你的。”庄暮裘出来后,将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她。
哦耶!果然是给她的!真是有点儿小激动呢!
秦菲离慢慢地拆开一圈圈的丝带,拆开包装纸,拆开礼盒,终于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一本《挑战八年级物理压轴1000题》、一本《提分必做英语100套试卷》,还有一本《全省中考满分作文赏析》。
不是说好的蓝色海豚吗?为什么是这些东西?秦菲离的脸立马黑了,她用干巴巴的语气问:“这种东西,你怎么不送你们班那些书呆子?”
庄暮裘所在的西敏中学重点班被人称为“惊天学霸团”,拿出来哪一个都是学神、学霸级别,而秦菲离念的市十六中,连重点的边都靠不上。
“都是自己的朋友,不分高低贵贱!你喜欢就好。”
看到秦菲离吃瘪的样子,庄暮裘的心情立刻飞扬起来。知道秦菲离喜欢那只蓝色的海豚,他装作要买,又悄悄把东西放了回去——没办法,谁让他喜欢看秦菲离生气的样子呢。
至于那些书嘛,当然是跟店员商量好之后,早就准备在那里的。为了迫使售货员答应,可费了他不少口舌呢。
好吧,不逗她了,他还真是有东西要送给她。
街道转角的路灯下,庄暮裘把手伸到秦菲离面前,掌心上躺着一串钥匙扣。钥匙扣上是一枚黑得发亮的迷你墓碑吊坠,上面还很贴心地刻了“秦八叉”三个字,这就是他要送她的礼物?还是打他一顿好了!秦菲离眼角直抽抽。
庄暮裘在一旁笑得灿烂,给她讲解这吊坠是他家店铺宣传促销的赠品,因为关系好,才特意给秦菲离留的。
“唉!想到有一天你会躺进我亲手制作的棺木里,感受着我永生永世的守护,是不是有点儿感动?哈哈哈哈!”见秦菲离马上要暴怒了,庄暮裘止不住地大笑起来。
“滴滴——”庄暮裘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秦菲离的三哥秦男子发来的。
秦男子:“阿离跟你在一块儿吗?跟她说,事情露馅了,赶快回家!另:我挨揍了,让她保重。”
看了短信,秦菲离两条眉毛纠结得快要拧到一起去了,手机幽蓝的屏幕上反射着她担心的表情。说什么一定会做好保密工作不让爷爷知道;说什么即使事情败露,他也会死扛到底不会出卖她。
哼!求她帮忙的时候,三哥一副天塌了有他顶着的样子,看看,事情败露了就完全不顾革命情谊了吧?不知道家里现在什么情况,如果爷爷只是知道三哥没去见委托人,那问题还不大。怕就怕三哥没骨气,不打自招把她也供出来。
爷爷最在意生意上的口碑信誉,她还不具有接委托任务的资格,却冒充三哥接了货物……
秦菲离忙着给三哥回短信,她肩上扛着雨伞,腋下夹着那叠试卷,顺手把纸盒往旁边一递。
庄暮裘似乎一点儿都不好奇秦菲离又惹了祸,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接。
“啪嗒!”水坑里的水被砸得飞溅起来。
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秦菲离目瞪口呆地看着摔在地上的纸盒,短信也忘记继续发了。
“笨蛋!我以为你拿稳了我才松手的!”两个人同时指着对方大吼道。
完蛋了!想起客户转账的那些零,再想想赔偿金,秦菲离大脑立刻死机。
呜呜呜!她就不该违背爷爷的话,如果她能冷静一点儿,不装大头蒜,不逞能,今天来接货的就会是三哥,就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秦菲离多希望时间能倒流,那样她就能狠狠地拒绝三哥了。
庄暮裘看着一副快哭出来表情的秦菲离,默默地上前把纸盒提了起来。
或许是纸盒原本的质量就不好,又或许是刚刚在水里泡的时间久了,庄暮裘将纸盒提起来的一瞬间,盒子底部裂了一个大口子,最后整个纸盒底儿掉了下来。
一团东西跟着滚了出来,在水坑里打了个转转。
被这么一打岔,秦菲离忘了她的自怨自艾了。她蹲下身,借着路灯微弱的光芒,看着水坑里的那团东西。
这是什么?玩具吗?秦菲离用指头戳了戳地上那个浑身绿色,长脖子大脑袋,拥有球状身材,短粗的四肢,背后拖着条短尾巴的东西。
像是为了证明秦菲离的想法是错的,那东西在水坑里甩了甩尾巴,水溅得她满脸都是。
会动?高科技啊!是什么材质的?做得可真像真的啊!她用指甲掐了掐那条绿尾巴。
“啊呜——”那东西痛叫了一声,腆着肚子跑出很远,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秦菲离。
爷爷说,没有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那现在是什么情况?是她眼花了吗?秦菲离伸出手看了看,每根指头都看得很清晰,所以不是眼睛的问题。
秦菲离缓步警惕地走过去,一把揪住它的尾巴将它倒提起来,递到庄暮裘面前。
“你觉得这是什么?”她瞪着大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动物世界》她可是每期都陪着爷爷看的,完全没看过跟手上的这个长得类似的。
从那东西一落地,庄暮裘就在观察它。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他找了根树枝,轻轻地拨开小东西的嘴,一口白森森利剑一样的牙齿。
可以直立行走,四肢短粗有力,肌肤平滑有韧性,再加上这体型这牙齿,如果跟他想的一样,这可是一种了不得的生物呢。庄暮裘指头摸着下巴一脸深思状。
秦菲离咬着辫子的发梢,愁眉苦脸地想:怎么办?这东西我要怎么跟家里交代呢?简直糟透了。一顿板子是逃不掉了,都这么大的姑娘了还被打,好丢脸啊!
庄暮裘注意到了一件事,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跟秦菲离说,那件事就发生了。
啪的一声脆响,那东西头上的角竟然掉了下来……
秦菲离哀号一声,叫得比她自己的角掉了都惨。抢过庄暮裘的手机,她按着上面的计算器,看到违约金那一串零时,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的委托任务生涯怕是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吧!
冷静下来后,秦菲离猛地握了握拳。有办法了!嘿嘿嘿!不就是掉了个犄角嘛,能复原的!
将它塞给庄暮裘,秦菲离甩着两条长辫子冲进便利店里买了一瓶502胶水。
她慢慢往那截断角上抹胶水,看了看眼泪汪汪的小东西,手扶着它的头,稳准狠地将角粘了上去。
大功告成!虽然有点儿缝隙,但不影响大局,起码复原了九成吧。想到赔偿金的数字“咻”一下子都消失了,她心里爽快得不得了。
小东西也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失而复得的角,眼角饱含泪水,很腼腆地笑了。
“有点儿歪。”庄暮裘耸耸肩说。
歪吗?秦菲离竖起拇指对准那截角比量了一下,讪讪地笑着说:“你觉得,委托人会不会觉得它的角天生就是歪着长的?”
庄暮裘拍了拍她的肩膀,把那句“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头脑简单”的话默默地咽了回去。
秦菲离检查了原来的纸箱,确定百分之百不能再用后,在超市里要了一只很牢固的方便面纸箱,将小东西塞进里面。
回家的路上,秦菲离能感觉到那纸盒的那束目光在幽幽地注视着她。
秦菲离家住的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老房子。七年前爸爸出了意外去世后,为了安慰爷爷,二叔将隔壁的房子买下来,将两家的房子打通,三个堂兄再加上她,每天叽叽喳喳,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一楼虽然光线不太好,但附带了个小小的园子,爷爷栽的两棵樱桃树已经非常茂盛了,栀子花也正是花期盛的时候,很远就能闻到那股甜香。
刚进屋,秦菲离就敏锐地觉察到家里的气氛不对。爷爷有个家里人都清楚的特殊癖好,喜欢戴不同形状的帽子,这些帽子能表达他老人家纷繁的情绪。
此刻爷爷正戴着一顶兔耳朵帽子,这顶帽子,因为不那么美观,爷爷只有在盛怒时才会戴。非常非常的不妙啊!这是要三堂会审吗?
三哥秦男子低着头靠墙站着,白衬衫的袖子高高地挽着,手掌肿得跟馒头一样,看来果真是被爷爷“用刑”了。三哥都十八岁了,还不是被爷爷说打就打,惨哦!
二叔、二婶和妈妈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到她进来,二叔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要她机灵一点儿。
爷爷端坐在竹椅上,微微张开眯着的眼睛,慢悠悠地说:“阿离,放学后你去哪儿了?”
茶几上新沏的茶还冒着热气,旁边放着一把宽大的竹子戒尺。爷爷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想想自己的智商,再想想三哥那被打肿得手掌,识时务者为俊杰啊!她态度很诚恳地说:“帮三哥见委托人了。”
爷爷扶了扶头上的兔帽子,拿起茶盅抿了一口,状似不经意地问:“嗯!见到了吗?”
见着,还是没见着呢?从三哥的眼神里,她看不出答案。秦菲离暗地寻思,如果她说没见着,爷爷肯定要询问为什么没见着,刨根问底,闹不好就会把她弄残货物的事给套出来。
把心一横,秦菲离硬着头皮低声说:“见着了。”
屋子里静得可怕。她感觉到爷爷在注视她,可是她完全没有勇气去接那种沉甸甸的目光,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阿离还没吃饭吧?快去厨房把饭先吃了,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让爷爷操心。”
二婶走过来,轻轻地在她胳膊上捏了一下,示意她赶快避一避。
正想开溜,爷爷的戒尺就重重地敲在茶几上,秦菲离吓得缩了缩脖子,一动都不敢动了。
爷爷戴上老花镜,拿出手机,在手机里调出三张照片,向她招了招手。
“你过来看看,今晚见到的是哪个?”
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了。爷爷竟然会让她去认委托人的照片!希望老天爷会借给她一点儿运气,让她能顺利过关。秦菲离在心里捶胸顿足。
她硬着头皮凑上前,盯着第一张照片中憨憨地流着口水的松狮狗,完全不明白爷爷是什么意思。第二张里面同样是只狗,只是换成了一只很小卷毛狗,第三张里是只土狗。
怎么是狗的照片呢?不是要辨认委托人吗?秦菲离不敢轻易说话,目光在照片上游移不定。
三哥轻轻咳嗽一下,低声提醒她说:“照片里面,有一只是委托人从来不离身的宠物……”
爷爷竟然耍诈!太狡猾了!这个怎么可能猜得到啊!秦菲离的指头在照片上徘徊了一阵,低着头改口说:“没见到委托人。”
爷爷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敢说谎,就要敢承担后果。长个记性吧!戒尺拿来!”
秦菲离不情愿地取来戒尺交到爷爷手上,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戒尺还没打到肉上,她就叫起来了。
“爷爷!我错啦!您就念在……饶了我吧!”满脸悲怆的秦菲离搜肠刮肚也想不出让爷爷饶过她的理由,年幼无知啊,智商不高啊,疏忽大意啊,这些统统用过啦。
爷爷“大义灭亲”地将戒尺高高举起,重重地打在她手心。秦菲离的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首先想到的不是疼,而是丢脸,爷爷竟然当着庄暮裘的面打她,她在这家伙面前一直是很有尊严的,被打到哭出来这让她感觉无地自容。
没人注意的角落,纸箱发出轻微的响声,箱盖慢慢被拱开了,里面钻出一个绿色的小脑袋。好奇地看了看屋子里的几个人后,小东西将下颌搁在纸盒沿儿上,静静地看着秦菲离的方向,似乎在好奇她为什么发出这么凄惨的叫声。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这颗脑袋。
秦男子顾不上手疼蹿过来问:“这是什么东西?”
秦菲离吹了吹肿得像发面饼一样的掌心,眼泪汪汪地将它从纸箱里抱出来,将它举高与爷爷平视说:“客户委托的货物。”
秦男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用夸张的表情默默地询问:我让你去见的那个客户?
秦菲离点点头。
“这怎么可能啊!那个客户后来打电话给我,说他临时有事根本就没去!你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呢……”
秦家做这种委托任务已经有很多年了,因为委托货物都是平常人想都想不到的东西,所以客户并不是那么多,客户也都是老主顾,秦家人信守承诺保守客户的秘密,客户为了安全也很低调,可以说,这种委托任务都是秘密进行的,双方知根知底,联系方式、委托方法什么的,只有经常合作的人才知道。
为了适应形势,方便客户下单,从去年开始家里启用了微信来联系业务,可以说,知道这个微信号码的人,不超过二十个。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很显然,秦菲离的委托人,并不在那二十个当中,而且他对他们的家人、家里的委托业务非常熟悉,时间安排得也刚刚好,才能钻了今天的空子。
居心叵测,心怀不轨,包藏祸心……不好的念头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秦菲离傻了,她细细地回想了一下这次接委托货物的细节。如果不是三哥的那位客户,那在约定的时间、地点,一直在微信里给她发信息的人是谁?
家里的业务非常注意保密,那个“千金买骨”怎么会什么都知道?
她腋下夹着那只小东西,翻出手机,这才记起手机自动关机的事。
爷爷认真地听着她复述的事情经过,抿了口茶,在一旁淡定地说:“家里银行账户上确实多了一笔钱。看来的确有人相中阿离,要她接任务了。那个人的要求是什么?”
秦菲离不敢抬头,摸着小东西的背脊,声音越来越小:“让我把这东西送到一个地方去,地址他后面发给我。路上出了点儿意外,它从纸盒里跑出来了……”
完全不敢去看家人的脸色。委托任务的重中之重除了确保安全外,就是绝对不能损坏货物。自己怕是给家里惹上大麻烦了!
秦菲离心里那个懊悔啊!一个神秘的、不知道怀着什么目的委托人,将一只来历不明的动物委托给她,最糟糕的是,她还把“货物”给弄坏了。
爷爷闭着眼睛待了一会儿说:“那就等着他的消息吧。”
说完起身拿起手杖出门去了。秦菲离看着爷爷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儿难过,自从爸爸去世后,爷爷就费心费力地支撑着一大家人,自己不帮忙就算了,还给大家添堵添乱。
从秦家出来,庄暮裘闻着四周浮动的栀子花香气,计划着晚上功课要复习的内容。
人前想做风光的学霸,人后就要有累成狗的觉悟啊!光环什么的太累人了!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走出小区,秦菲离的爷爷正站在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向他招手。秦、庄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从前庄暮裘爸爸妈妈忙着墓地生意,没空管他,他在秦爷爷身边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长。
“您是要咨询买墓地?身子骨这么硬朗,太早了。”庄暮裘走到树下搭着老头的肩膀不正经地说。
两个人缓慢地沿着方砖路走着,庄暮裘陪在爷爷旁边,整整比他高出一头来。
雨停后,蝉鸣声渐渐响起。
爷爷歪头瞥了一眼庄暮裘,老神在在地说:“少贫嘴。你觉得阿离带回来的那东西是什么?”
庄暮裘抓了抓后脑勺说:“非要说吗?我猜呢,是侏罗纪时代,早就灭绝了的那种庞大的动物。”
爷爷眉头皱得更深了:“恐龙?”年轻人脑洞开得就是大啊!
“这是您说的,我可没说。”两手交叠垫在脑后,庄暮裘笑眯眯地说。
爷爷长叹了口气,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似的:“就算它是恐龙,那委托人为什么把它交给阿离?就她那点儿本事根本不够格做委托。我觉得这个委托人似乎很熟悉我们啊!他应该就是冲着阿离来的,这才是我担心的啊!”
是啊!麻烦就麻烦在这里。这个委托人,熟悉秦菲离家的委托业务,熟悉他们的联系方式,甚至连每个人的能力都清楚得很。
庄暮裘抬头看了看头顶绿色的树冠,沉默了,把一只具有危险性的恐龙委托给一个没有委托经验的少女,这是害人呢吧?
大雨过后,天气并没有变得凉爽,反而更加闷热。刚刚早上七点,就似乎能感觉到地面升腾的热气了,教室里也憋闷得很。
同桌方俊芳狠狠地拍了秦菲离的肩膀一下:“跟你说话呢,新版的《牛津词典》要不要订?想什么呢?”
想什么?想她莫名其妙接到的那桩委托任务呗!秦菲离托着下巴想。
自从七年前爸爸去世后,家里委托社的生意一落千丈。做委托任务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如果委托物品出了意外,倾家荡产也必须赔给客户,她家百年的口碑和信誉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在委托人新的指令到达前,爷爷要她负责照顾那只奇怪的动物,她暂时把它叫作卡卡。为了不倾家荡产,她也要全力以赴地照顾啊!
跟卡卡同吃同睡这两天,她别的没发现,就发现它品格不太好,如果它有品格的话。它刚刚来了两天,家里丢了两把刀,一个手电筒,如果不是她反应快,估计衣服上亮晶晶的扣子也保不住了。卡卡似乎非常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喜欢到必须占有的地步。那些菜刀啊,手电筒什么的都被它藏到了床下,成了它的私藏品。白天阳光好的时候,它会在窗台上晒自己的私藏,看着阳光下那些能晃花眼睛的东西,满足得就像人类的守财奴守着财宝似的。
就在昨晚,又发生了件颠覆她认为卡卡单纯可爱的事儿。
晚上十点多,小区停了一会儿电,到处漆黑。原本无聊地赖在床上打滚的卡卡瞬间打起了精神,它手脚灵活地翻窗出去了。花园的铁栅栏外,一只流浪狗在低头扒垃圾箱,卡卡机灵地左右瞧了瞧,确定没人后,腆着肚子蹑手蹑脚走过去,小短手一伸,狠狠揪了几根狗尾巴毛……手贱被狗撵也就算了,它逃跑的时候没看好路线,掉到没盖好盖的下水道里了。秦菲离用网兜把它捞上来,它身上那味道就像榴莲加臭豆腐,用香皂搓了几遍还是臭味绕梁,熏得全家人都失眠了。唉!
下早自习后,订词典的人数被统计出来,里面没有秦菲离。她这个抠门儿一门心思地攒钱想给她爸爸换一块上档次的墓碑,可是庄暮裘家的墓碑贵得离谱,就是给她打个一折她也买不起。
“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中午咱们可以去西敏中学的食堂吃饭啦!”方俊芳照了照小镜子说。她也好想剪秦菲离这种齐耳的碎发啊,配上秦菲离那双大眼睛和高鼻梁,简直不能更精神啊!可惜她是个眯眯眼,估计会不好看。方俊芳有点失落地想。
“为什么?”秦菲离放下笔,转头问。她瞳仁又黑又亮,目光清澈,跟人对视的时候,会让人感觉真诚而温暖。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总之今天早点过去抢位置。”方俊芳照着小镜子,又开始不满意自己的眉毛了,故意卖关子说。
方俊芳的妈妈是二年级组的学年组长,因此方俊芳总是比别人提早掌握很多小道消息。
西敏中学跟她们就读的十六中只隔着两条街。西敏虽然是私立中学,却在全国都大有名气,会集了省内的尖子生,也会集了最多有钱有权的学生。西敏的学生对十六中的向来不屑一顾,两所学校的学生一向是相互看不上眼。就这样,还想去人家的食堂吃饭?
上课后,趁语文老师写板书,秦菲离打开微信,先去翻了翻记录,却发现跟客户的聊天记录神奇地不见了,连通讯录里都找不到这么个人。
有没有搞错,手机关机一个晚上,丢失了一个委托人!她还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呢,对方不明不白地把一只稀奇古怪的动物委托给她,也不告诉她是什么东西,就这么消失了?家里那只动物怎么办?她还没成年,承担不了这么重大的责任啊!
秦菲离下巴抵在书桌上,埋怨着突然失踪的委托人,对方不是想赖上她吧?
手机振动了一下。
庄暮裘:秦八叉,上课认真听讲,不要玩手机!不要靠近“禁林”,尤其是阴天的时候。
秦菲离给他回了个不屑撇嘴的表情,她脑子又没抽风,没事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庄暮裘说的“禁林”,其实是十六中背后的一片绿化林,年头非常久远,连市里的老人都不知道这片林子是什么时候存在的。林子特别茂盛,里面光线不太好,曾经有调皮的同学进去探险后就此失踪了。大家都传说那个林子连通着另一个空间,人进去就回不来了。还有人说,那林子里有看不见的妖怪,专门偷人的手机,也真够滑稽的。
庄暮裘:严肃点儿!说正经的呢!你们食堂大师傅罢工了,中午来我们学校食堂吃饭,我跟你一起,省得你把食堂吃垮了。
好嘛!虽然狗叛徒平时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可是他要真是板起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秦菲离也会觉得头皮发麻,他越长大越有气势了。
“逗你玩!逗你玩!”安静的教室里,她的手机欢快地叫了起来,班里一阵哄笑。
屏幕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来电,她赶忙关掉铃声。这个时候打过来,会是昨晚那个委托人吗?要不要接?秦菲离一脸紧张地盯着手机。
“秦菲离!期末成绩上了80分,再来我这儿拿手机!”
语文老师黑着脸不顾她的恳求的眼神,一把将手机抽走,直接按了关机键,没收了。
期末考试?那还有两个月呢,过几天委托人还要发交货地址给她,怎么办?
现在去语文老师家跪着还有没有用?
“大家安静一下,教务处有事情宣布。”临近午休时,班主任走上讲台,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注意听广播。
原来从今天开始,十六中的食堂要装修不提供午饭。校领导为了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让他们去西敏中学的食堂用餐,学校给提供补助。
还真让庄暮裘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看来要早早去西敏食堂抢位置了。
“阿离,等我一下!”好友苏筱柔在后面叫她。
苏筱柔梳着长马尾,个子跟秦菲离差不多高,长相甜美,说话的语气非常温柔,文学修养很好,是语文老师的得意门生,也是大家公认的班花,只是人有些清高,眼高于顶。
苏筱柔将肥大的校服脱在椅子上,只穿了一件雪纺短袖白衬衫,配上帆布鞋和牛仔裤,气质文艺又甜美。两个人挽着胳膊随着人流向外走。
“阿离,这次月考你数学成绩提高很多,是不是请了家教开小灶?”
“没有。”
“那你成绩怎么能比我还高?”苏筱柔再三追问她代数成绩迅速提高的原因,秦菲离只好跟她发誓说绝对没有请家教,也没有报什么秘密补习班,苏筱柔这才放过了她。
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同学中间,苏筱柔和秦菲离挽着手跑着。街道旁巨大明亮的橱窗前,苏筱柔停下来,理了理头发,玻璃中映出她甜美俏丽的面容,苏筱柔满意地做了个甜美的表情。
“阿离,学校要推选市优秀学生了,你选我嘛!你语文没及格,没资格评的。”
“嗯。”
推优的名额只有两个,五十多个人竞争,秦菲离被语文成绩拖了后腿,连入围的资格都没有。但是被好友这样说,心里还是难免酸酸的。
西敏中学很快就到了。校园绿意森森,清澈的江安河取道校园蜿蜒流淌,一路走来,都是高大茂盛的梧桐和银杏树,教学楼不高大,却充满浓郁的书香氛围。
苏筱柔搭着秦菲离的肩膀,做着各种手势表情,在校园里拍了很多照片,她手快地把这些照片发在了朋友圈里。秦菲离瞟了一眼,就要求她删掉。
“怎么了?我觉得很好啊!”苏筱柔看着阳光下自己的笑容格外满意。
哪里好了啊!分明是很不好!拍照的时候苏筱柔给她的角度很奇怪,导致她笑容扭曲,龇牙咧嘴,鼻孔显得特别大,校服也显得臃肿,这样的照片放上去,活脱脱的自黑啊。
苏筱柔没听她的,享受着朋友圈中大家的留言赞美。
沿着花木扶疏的林荫路走了一会儿,她们才找到食堂的方向。巧的是,西敏的月考成绩也放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