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佛罗伦萨带来了许多照片,一整个壁橱满是黑白照片,爸爸现在喜欢拿着一些盒子,翻看里面的旧照片。它们使他想起了他一生中的故事。当我过来时,他正在看他在中国的照片。
蒂齐亚诺: 每个人都有一条贯穿于人生的道路,但可笑的是,你往往只有在快走到尽头时才意识到。你回头惊呼:“哦,看哪,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你活着的时候,往往看不到,但线索就在那里。因为你的所有决定、所有选择都是命定的。你以为你有自由意志,但这根本是无稽之谈。它们是由内在的某种事物决定,其中,首先就是你的本能;然后可能是印度朋友称为因果的事物,他们用它来解释一切,甚至是我们无法解释的事物。也许,这个概念总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我们生活中的某些事情,只能通过前世功过来解释,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
福尔克: 那么,有没有什么事情是直到临终都无法解释的呢?
蒂齐亚诺: 我相信肯定有的。但回溯我的一生,我会说:“这一切难道不是有迹可循的吗?”我曾想当个律师,结果像小偷一样跑掉。后来我试图变成奥利维蒂这样的大公司里的经理,那里有我珍视的一切观念。不过,我的天啊!我还想从那里逃走,这简直是一种执念。为了逃走,我用了整整五年,直到找到自己的出路,我认定它是我的出路。所以,这都是有迹可循的。你看出来了吗?你瞧,我本来是谈奥利维蒂的经历,然后我去参加一个会议,会议上谈到了越南……
福尔克: 而且你还获得了去纽约学习的奖学金。可是,美国人怎么会选择一个像你一样的左派人士呢?
蒂齐亚诺:
他为哈克尼斯基金会
招募欧洲青年,使得美国将来可以依靠这些人建立国际合作。
很明显,不是吗?当时美国正试图吹嘘意大利偏向左派,或者说实际上,欧洲都是偏向左派的。美国人很擅长确认谁会成为未来的领导者,简言之,谁将在我们的社会中扮演先锋的角色。每年,他们都会在各个国家捞取五六个人才,然后对其施以各种优待,把他们带到美国,进行美国化的教育。想想看,其中有我;有新加坡的林苍吉,他后来成为亚洲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有威廉·肖克罗斯,他撰写了《插曲》(Sideshow),这是有关印度支那战争最重要的书之一;还有意大利共和党领导人乌戈·拉·马尔法
。还有许多我现在已经不记得的人。其中的大部分,在他们所在的社会已有一定的声誉或地位。但让人意外的是,来自意大利的这些人中,除了一对夫妇,其他人到美国后甚至都变得比以前更倾向左派了。
福尔克: 他们给你们的待遇是什么呢?
蒂齐亚诺: 我们一到,他们就给了我们工资,还有一辆汽车。我们可以学习我们想要学习的任何东西。不过,那些选择了我的人可真是倒霉,我完全没有被美国化,反而前往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用他们的钱,开始学习中文和中国。
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前往美国,但最终还是对它失望透顶。当然啦,我生活得很好,他们付钱给我,我还有车,但是如果看看四周,我们距离黑人社区哈林区仅一步之遥,当时,那是一个种族歧视非常严重的社会,充斥着暴力与不公。
福尔克: 种族歧视是针对哪些人群呢?
蒂齐亚诺: 少数族群,尤其是黑人。在1967年那会儿,天啊,黑人的遭遇真是骇人听闻。
我们到那儿后最先接触的就是黑人。你妈妈在黑人革命者所在区做义工,我们与黑豹党
取得联系,成了斯托克利·卡迈克尔的朋友。但是他们同样让我们大感失望,因为黑豹党的领袖们只想从我们这儿获得佛罗伦萨制造的鹿皮鞋。我们要找的是革命者,但发现的只是一些傻瓜。
种族歧视是美国普遍存在的现象,他们的整个制度都出现了问题。美洲印第安人说得好,那些红皮肤的老人曾经说过:“我们每赢得一场胜利,都是一次屠杀;他们每屠杀一次妇女和儿童,就是一场胜利。”
而且一向如此。当白人抵达这片大陆时,坚信上帝已将这片土地托付给他们,坚信他们被赋予了神圣的权力,一路屠杀,消除障碍。他们有继续前进的权力,所以屠杀还会持续下去,这是他们骨子里的残忍。所有这些声明,比如《人权法案》,又有什么用呢?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在美国社会中,有一种疾病根深蒂固,他们有被上帝抹圣油的习俗,所以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完全不会尊重其他人。
现在,伊拉克遭受的事,并非第一次发生。
今天,美国一如既往地对其他种族具有歧视性。非但如此,美国还向所有去那里的人宣扬并利用自由主义,而实际上,它本身就是一个极其不公正的国家。总之,我看到的美国就是这样。我们这一代人对美国的看法是消极的,今天,一切却被扭曲,再也不能发表什么看法,因为其他人会对你说:“啊,你竟然反美!”
那些岁月,黑人与白人,与警察之间的冲突也经常上演。
至于你,福尔克,你差点就在古巴出生。因为我不想把我的儿子生在美国,而且当时,我们已经与联合国的古巴代表取得联系,从而获得两张签证,所以我们想去哈瓦那把你生下来。
福尔克: 然而我出生在纽约。你们还想给我取名叫毛,是吧?但是登记处的人说这个名字不可使用。
蒂齐亚诺: 所以你没有叫毛·泰尔扎尼。
我们曾经的美国朋友都是左翼分子。其中很多人后来成为真正的革命者,却最终收获了惨败。因为你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梦想是成为切·格瓦拉。其中有位女性是我们非常亲密的朋友,卡罗尔·布莱特曼,她后来成为“风云女性”
的领导人。我们的另一个好朋友约翰·麦克德莫特,他创建了《越战报道》(The Viet Report),那是美国境内最为反战的报纸。还有约瑟夫·J·雅各布斯,他因炸弹攻击而入狱。
不要忘记,在那个年代,世界被资本主义,被美国的独裁所摧毁。那也是拉丁美洲最可怕的年代,最恐怖的独裁统治得到了广泛的支持。
美国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这些国家,好像置身于自己的后院,完全不尊重他人;美国资助训练有素的部队,使反对美国的人消失,就像阿根廷军政府和智利的皮诺切特时期那样。
然后,我们在纽约时,切·格瓦拉被杀了。当我们在《纽约时报》读到那则消息时,我和你妈妈正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图书馆,那种景象,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福尔克: 那些年发生了多少事啊!
蒂齐亚诺: 那是历史上风起云涌的时期。1968年的时候,我们在纽约。巴黎在燃烧,人们在街头革命,丹尼尔·康——边迪是法国学生起义的领袖,每天在学生和警察之间都会爆发冲突。他们的口号是“想象力当权!”知道吗?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是一种很伟大的启发,这种精神在如今早已不见。我对没什么信仰、没有理想要为之奋斗的年轻人怀有某种同情和怜悯之心。他们把兴趣转向了足球、时尚、摩托车、运动。现在,你能想象一个年轻人的灵魂,或者说一个年轻人的希望,应该与对足球队的热爱联系在一起吗?有些东西回不来的。让我们想想那些因为切·格瓦拉而联系在一起的人,然后你再判断切·格瓦拉究竟是一个正确或错误的政治家,但毋庸置疑,他自有他的伟大之处。
福尔克: 因为他的社会贡献吗?
蒂齐亚诺: 因为他在寻找正义。那时候,无论你走到哪里,你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公正不公平的。而有人在与这些不公正不公平进行斗争,这就很令人崇拜。
福尔克: 为什么你那么想要研究中国?
蒂齐亚诺: 我一直在寻找西方世界的替代品,也就是说,我在寻找一种我认为不同的模式。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了中文系。当时,这所大学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中国研究中心,拥有很多研究中国问题的行家。对我来说,在纽约的那两年,我一直在对另一个梦想中的社会,对另一个不同的社会进行疯狂的探究、多方面地学习,至少学习了不少书本上的知识。
当时,中国以一种非凡的姿态向世界展示自己。抵达西方的代表团都穿着类似的服装,严肃认真,而且非常投入。他们以多种语言出版的刊物,例如《北京周报》(Peking Review)和《中国建设》(China Reconstructs)
,描述的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还配有彩色照片。如果你是一个来自西方的物质主义者,那么在你的世界中,一切都与金钱利益挂钩,而中国则是一个另类的社会:工厂的工人们会在休息时讨论深层的问题。对于来自奥利维蒂的我来说,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奥利维蒂曾尝试类似的事情,不是吗?你再想想像菲亚特这样的大型工厂,每个人都在那里奋力干活儿,“噔、噔、噔”,就跟卓别林在《摩登时代》里展现的一样。
书本上给我们描述的中国,是一个工人们不以谋利为目的而工作的中国。他们以票券购物,而薪酬的组成部分之一,就是道德上的奖励,比如荣誉勋章。这种新人类的景象——人们不仅仅是为了钱而工作,而且也因为他们参与了一份伟大的事业,不能不令人着迷。这就好比你是人民的榜样,你之所以努力工作,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不得不说,某种程度上,他们确实做到了,当我们终于去了那里后,也亲眼看见了这一切。尽管不如预期一般美好,但人们的信念一直都在。
大庆油田的工人,他们的工作环境极其恶劣,他们睡在积雪深挖的洞中,只为了建造日后可以让中国崭露头角的油井。他们这么做,不是因为领的薪水比在工厂多,而是因为,为中国的发展而努力是一种荣耀。
福尔克: 真的是个新社会。
蒂齐亚诺: 是的,他们想建立一个平等的社会,在这一社会中,不公正的现象会得以控制,并保证曾经极度贫穷的人民群众过上体面的生活。而且,通过我当时的阅读,我也能体悟其中的意义。因为有“大锅饭”,所有人都吃上了饭:去公社工作的人,每天都有一碗米饭、一些蔬菜。尽管算不上丰盛,但对于长久以来都存在饥荒的国家来说,这也算得上一个成就。
然后,有人会嘲笑那些穿着蓝色中山装的中国人,就因为他们都戴着同样的帽子,穿着同样的鞋子。但你想一下,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从我的照片就可以看出,即使在赤贫的地方,政府都设法给人最低的保障。我们也是一样,刚到中国那会儿,想买中国的棉裤,就得拿着布票去买。我们不能因为有钱就去买20条裤子,只能买一两条。我要指出的是,政府保证了一个劳动人民——工人、农民,能够穿上衬衫、外套,外加一条裤子和一件蓝色布衫,虽然不好看,但它很体面。别忘了,还有帽子和鞋子。不过由于是纯棉材质的,衣服容易被打湿,但这样已经很好了。后来,当我们在中国的时候,人们的愿望是买得起“三大件”: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那是一个没有人想要奔驰车的社会。
而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有难以置信的吸引力。
说到这里,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在我的那些文件里,如果你翻找一下的话,会找到一些用Lettera22打字机打印出来的黄色的纸,那本来是要写成一本书的,它没出版,那是本有关中国的书。
福尔克: 我都不知道这回事!
蒂齐亚诺: 写的都是对他们的赞美。
现在,你知道了。不过我要反复强调下:我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团体、任何政党。但是中国让我着迷,尤其是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历史是无情的,它会把一些事情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我说过,如果你回头看,会发现当时不仅有伟大的变革和进步,也有过错。有时候,是一个错误导致了另一个错误。但总之,如果你读了我们后来经常聊起的“红宝书”,你会发现,它的文字很有价值。特别是对于那些生活在中国乡下,只能勉强理解大意的农民来说,这本小册子包含了一系列对人生的引导、真理和令人感到宽慰的人生观,能给他们一种当家作主的感觉。
咱们回到哥伦比亚大学,当时,我就坐在图书馆里读这些文章,而外面,正值反对越南战争的大潮——我也参与过。所以说,我对中国的迷恋是可以理解的。那之后,中国也风起云涌,发生了很多事情。
就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时候是思想狂飙的年代,所有在纸上的理论看起来都是有道理的,也正是我感兴趣的。
但是我没能说服我自己:从这儿你可以看出,我从来不是一个信仰论者。当我们回到意大利三个星期后,我想去找找,看有没有人愿意出版那本书。但是我考虑再三,还是没有把它发表出来。那时候,中国是一个农业化的国家,有着几亿农民,每个人的着装都一样。士兵的穿着和农民也很接近,只不过他们不是蓝色的衣服,而是绿色的,没有等级差别,没有军衔标志。
福尔克: 啊,没级别之差?
蒂齐亚诺: 没有,但军官们的口袋里会配一支笔,因为他们识字,会书写,由此可以作出区分。朝鲜战争是在美国人不知道军官是谁的情况下进行的,因此他们在俘虏军队中遇到很大的困难:同样的鞋子、同样的衣服,所有的帽子上都只有一颗红色的星星。基本上全国各地都是这样的打扮。你怎么会不对此吃惊着迷呢?
因为我很好奇,所以我成为一名记者,所以去学习中文,这并不是什么巧合。我当时什么都不在乎。我就是想去看看那个世界,我想去中国。
当时在美国,甚至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官或代表。因此我和你妈妈一道,开启了一趟想都不敢想的行程。我们去了加拿大,那里还算独立。在蒙特利尔,中国有一个独立的经济办事处。我们去探访那里的工作人员,请求他让我们去中国,去教意大利语也好,去当厨师也好。可惜的是,他最终也没给我们办成。
福尔克: 这么辛苦!
蒂齐亚诺: 在美国,我成了一名真正的记者。每周,我都会在阁楼上为《星盘杂志》写很长的文章,就是费鲁奇奥·帕里主编的那本优秀的独立左派周刊。
费鲁奇奥·帕里曾经参加过游击队,他生得英俊潇洒。还在奥利维蒂工作时,我就开始撰写有关南非的文章,刊登在他的报纸上。他给了我很多帮助。当我出发去美国时,他在参议院接待了我,并对我说:“我恳请你把这些文章写下去,我会特别开心的。”我在两年的时间里,每周写些有关美国、选举、黑人、反对越南战争的文章。我还写过华盛顿游行以及罗伯特·肯尼迪和马丁·路德·金遭遇暗杀的文稿。
我想强调我关心的一件事,那就是新闻的意义。于我自己而言,我对新闻界的认知有了变化,已经不再是那种早期狭隘的想法了。这种变化的产生是由于我绞尽脑汁写了那篇关于南非的文章。我渐渐意识到新闻作为一种交流方式的重要性,我不再将其视作年少时,通过做体育记者所接触的体育新闻业——由失败者创建的没什么用的报刊。自从我开始撰写一些非常重要的文章后,比如关于不公正的社会现象时,我才发现记者工作对我的意义。我发现,新闻业对行动力的要求非常适合我,它要求出差旅行,这恰恰也是我喜欢的。
但从事新闻业还有一些其他的意义。我不得不承认美国在这一点上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因为研究中国使我意识到新闻业的迷人之处,我在纽约生活的时候经常阅读《纽约时报》,现在这份报纸依然很有价值。我意识到去收集、整理人民的意见极为重要,因为要想成为读者的眼睛和耳朵,首先必须能够说出一些读者无法自我表达的事情。
在我看来,在纽约的这段日子的确至关重要。你能想到吗?我还在《纽约时报》实习过!我没有学过新闻学,我当时在研究中国,学习中文和政治,但是新闻学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在美国时,我对这些美国的报刊十分崇拜,一些人让我感受到,我心目中的英雄就此诞生了。这是美国美好和慷慨的一面——对权力的无畏。
我还记得,当时我全心全意地阅读像詹姆斯·赖斯顿、沃尔特·李普曼这样敢于挑衅权力的人的文章,在那时候这叫作“蔑视权力”。这十分符合我的作风。我感受到我拥有了属于自我的空间和使命。
然后有一次,我一个人去了《纽约时报》,介绍说自己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等等。我请求在他们那儿待一个星期。那是我在美国度过的最美好的一周,因为他们给了我一份工作——在新闻部和外事编辑部之间走动。在那里,我有了一个奇妙的发现。我自己清楚,写作对我来说很困难,我那会儿是真的写不出什么东西。当然,今天写作对我来说依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发现在编辑部有扇门,经常整个下午都关着,我问道:“那里面待着的都是谁呀?”“啊,那里面是詹姆斯·赖斯顿!”詹姆斯·赖斯顿就待在那个房间里五六个钟头,就为了写那120行字。天哪!如果早上你读他的文字,会发现他写的东西似乎都是最简单的,愉悦、没有痛苦,但就为了这豆腐块文章,他可是花了五六个小时,这让我宽慰了许多。
就这样,我一边在美国生活学习一边研究中国。读了些我钟爱的经典作品,这使我成为埃德加·斯诺的狂热仰慕者,对我来说,他是传奇人物。我读过他所有的书和文章。像《红星照耀中国》这种纪实类型的书,正是我想写作的,哪怕这辈子能写个20页便知足了。在去中国之前,我会读读他的报道。他真是一位非同寻常、饱受苦难的人。他把让美国了解一个遥远而不可思议的世界视为自己的使命。想想看,他要让美国人了解1940年及1945年的亚洲,甚至是去了解毛泽东!
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可怕的失败,因为美国人从来没想过要去了解这个社会和它的历史。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世界的历史将大不相同。
那时我才意识到,埃德加·斯诺是我一生中巨大的动力。我梦想成为像他一样的记者,在权力规则之外,以非常规的方式寻找真理。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真理或许不存在。但在那时候,它对我来说,却是如此重要。然后,我开始为《明镜周刊》
撰写文章,它在德国拥有600万读者,上面所写的内容都可能改变大众的看法。这在我看来,无疑是一项伟大的使命。
蒙蒙细雨,我们坐在禅修室—
—
爸爸的小木屋里。屋子里挂着藏族风格的图案。在他床的上方是大黑天神
的画像,这象征着死亡。妈妈端着一盘蒸土豆进来了。
蒂齐亚诺: 安吉丽娜,谢谢。我一点儿也吃不下,连剥土豆的力气也没有。
爸爸倒了一点儿油,然后用叉子把土豆切开。
这硬得跟木头一样。你吃吧,这块。太硬了!
安吉丽娜: 硬吗?
蒂齐亚诺: 有普通的土豆吃吗?熟透了的?
安吉丽娜: 蒂齐亚诺,你尝尝吧。奥西塔的土豆就是这样,外面比较软,里面是硬的。
蒂齐亚诺: 唔。
爸爸今天不太舒服。他没睡好觉,胃胀让他很难受。
福尔克: 今天不用工作了。也许晚些时候吧,大概四五点我们再接着聊。或者我们就轻松一点,随便聊聊宇宙什么的,闲聊一番也罢,不用局限于什么主题。
蒂齐亚诺: 这倒是清闲。
安吉丽娜: 有其他选择吗?
蒂齐亚诺: 没有其他选择。其他选择就是闭嘴。
他笑了。
福尔克: 你应该留意到,电话没响过。
蒂齐亚诺: 是的,太好了。能如此清净,真好。
福尔克: 他们打电话来,我回答得很巧妙,不,蒂齐亚诺不在。他隐居了……不,我不知道要多长时间,也许几个月,也许再久一点……他不跟任何人说话。不,不用留下您的电话号码,因为他不会回电的。
他笑了。爸爸又吃了一个奥西塔土豆,据他说都一样糟糕。
蒂齐亚诺: 你来说吧。讲故事给我听,逗逗我。我都逗笑你们好多回了,都是我!
妈妈笑了。
福尔克: 爸爸,你还要吃吗?
蒂齐亚诺: 不要了,后背发冷。你都不穿件外套吗?
安吉丽娜: 你儿子就是个苦行僧。我们穿得比你多多了,福尔克。
蒂齐亚诺: 我们哪里是什么苦行僧啊。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笨蛋。
福尔克: 苦行僧不会感冒!
他笑了。
这是我朋友卡卢·巴巴赤脚在雪地上行走时说的。我们要向他学习。苦行僧不会感觉到冷,这是他们的戒律之一。可这说到底只是一种幻觉。
蒂齐亚诺: 连肺炎也是幻觉。
福尔克: 这不一样。不过他们真的披着一件袈裟就能翻山越岭。
安吉丽娜: 我们的僧侣穿得也很少。但牧师就穿着厚厚的大衣。
蒂齐亚诺: 唔。后背一直哆嗦,天啊。
安吉丽娜: 这么冷吗?
蒂齐亚诺: 这时候应该来部短一点的电影放在我面前,好让我凝神静气。
安吉丽娜: 蒂齐亚诺,你把煮的苹果吃了。还热乎着。
蒂齐亚诺: 有什么好看的电影吗?
福尔克: 《玛戈皇后》挺好看的。
蒂齐亚诺: 玛戈皇后是谁?里面有死人吗?
福尔克: 有,多着呢。
蒂齐亚诺: 啊,那正合我意。
福尔克: 而且,讲的是法国有史以来最残忍的大屠杀。发生在16世纪。所以说这是部好片子。
妈妈嘲讽地搓了搓手。
安吉丽娜: 嗯!
蒂齐亚诺: 挺好的,不过这不是你看的,安吉丽娜。你看不懂的,因为你从来都弄不清凶手是谁。
福尔克: 凶手是天主教徒和新教徒。
蒂齐亚诺: 是,当然啦。
福尔克: 那是一部优秀的影片,真可以看看,得了不少奖呢。
蒂齐亚诺: 喔喔喔。
他看起来在和屋子外面的某个人说话。
妈妈,我来啦。欸,等等我!我外祖父也在吗?
福尔克: 你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吗?你可以和他一起研究一下家族史了。
爸爸大笑着。
蒂齐亚诺: 外祖父去哪儿了?
福尔克: 我也有一些问题要问他呢,有时候,我对我的出身一点儿也不了解,可以找他再验证一下。
安吉丽娜: 怎么验证呢?
福尔克: 我们走到每个人面前问:“你爸爸是谁?”一直问到猴子为止。
蒂齐亚诺: 喔喔喔。
安吉丽娜: 你感觉怎么样了,蒂齐亚诺?
蒂齐亚诺: 我爸也在吗?你们想怎么处理我的尸体呢?
我吃完食物了。
福尔克: 在花园里烧掉。
蒂齐亚诺: 这样的话就太好了,只不过你不能这么做。你会被抓起来的。
福尔克: 那就弄个篝火。
蒂齐亚诺: 这个好,可以放在河上!
安吉丽娜: 我的老天!
福尔克: 然后你坐在一棵树上,在那儿望着。
蒂齐亚诺: 唔。你们想把它拾掇成什么样子呢,一场告别式吗?别笑,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福尔克: 还是你说吧。至少到那一步你还可以自己决定,对吧?
蒂齐亚诺: 是你们的差事啦!
福尔克: 不,还是你自己的事。身体是你自己的。
蒂齐亚诺: 不,不。丧礼也好,篝火也罢,仪式只是用来治愈悲痛的。
他笑着说。
安吉丽娜: 快吃吧。
蒂齐亚诺: 别催啦,你可真是个索命鬼。
他露出讥笑的表情。妈妈把剩下的土豆给了他。
不要了,够了。我吃不下了。
福尔克: 谈及葬礼,我想起了我遇到过的最古怪的那次。
蒂齐亚诺: 谁的?
福尔克: 那个尿在自己身上的法国记者。
蒂齐亚诺: 啊,他啊。你那时候去了?
福尔克: 嗯,我记得所有人列队走到打开的棺材前,向里面看。当轮到我时——我那会儿还小,我突然笑了起来。那张板着的脸让我忍俊不禁,简直尴尬得不得了。为了不引起公愤,我只好赶紧跑出来。与此同时,在那场庄严的仪式上,其他人都沉默地在他的棺材前排队行礼,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他们的脸……
蒂齐亚诺: 都在装作严肃。
福尔克: 而我几乎无法克制笑意。可以肯定,他是一位挺不错的先生,但是被放在那儿,放在那只盒子里,那样看着我,就像一只癞蛤蟆。
所有人都笑了好一会儿。
蒂齐亚诺: 我希望自己能慢慢消失,无人知晓。过了几个月,有人打电话来问“蒂齐亚诺最近好吗?”“啊,你不知道吗?他走了都有一个月了!”
福尔克: 要是你真的想要这样离开世界,还是有办法的。
蒂齐亚诺: 快,快告诉我!
福尔克: 那是一些僧侣的方法,绝棒的法子。你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半闭着眼睛,没人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死去。
他笑了。
当我和他们一起住在法国那座寺庙时,他们告诉我一个老僧人的故事。他死后,保持坐姿,坐了两个星期,在被人带走前倒都没倒过。这件事在当地制造了麻烦,因为根据法国法律,将尸体留这么多天是非法的。但是当地警局的调查人员到达后,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起非常特殊的案件,因为那名僧人虽然在医生看来是死了,但并不完全像一具尸体:他仍然昂着头,而且房间里还能够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存在。于是他们把他继续留在那里,直到他完成冥想。
蒂齐亚诺: 嗯,我在《旋转木马又一圈》里也提到过,禅修大师葛印卡在泰国苏梅岛也有过类似情况。他们只是给他戴上了墨镜,因为他的眼球快要掉出来了。
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那儿,坐在一个柜子上,戴着太阳镜!
他笑到几乎没法说完这段故事。
安吉丽娜: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蒂齐亚诺: 是啊,是啊,但我非常喜欢这个假设。问题是,如果我感觉太疼的话,那就糟糕了。
福尔克: 重要的就是没有疼痛,因为它们会分散你的注意力。摆脱痛苦的关键是脱离身体,成为旁观者。
蒂齐亚诺: 是啊,那是肯定的。
福尔克: 我知道你被疼痛摆布着。要想摆脱它,一定很困难,但你还是要去尝试。就像我们先前说的苦行僧关于寒冷的体验一样。我曾向一个我最喜欢的苦行僧请教。他可真是一个疯狂到应该被绑起来,但又十分有趣的人,他向来自由自在,总是赤脚爬雪山,没有鞋,没有钱,没有计划。我问他:“在雪上走,你不冷吗?”他回答说:“不是冷。是‘嗒、嗒、嗒、嗒、嗒’。”体会一下这种感觉,相比于说“现在我很冷,我得多穿点”,说“现在我感觉到了‘嗒、嗒、嗒’”,就好像它们是脚下踩到的小针,这就变得有趣了。他们通过这些练习来使自己慢慢变得更强。
安吉丽娜: 真有意思。
蒂齐亚诺: 我认同一部分。比如我今晚得了胃痉挛,我知道该怎么做,对吧?你集中精神,想着疼痛处,想想看它们是正方形还是圆形,是红色还是黄色。
福尔克: 啊,这个挺好玩的!你学会了吗?
蒂齐亚诺: 对于疼痛,你要自问一下,它是怎样的。你的那位朋友把它描述为“嗒、嗒、嗒”的声响。而你要问,它是方形还是圆形,是不是有声音,是有拍打的感觉还是没有;如果它有颜色的话,是什么颜色。这样,你的注意力就会被分散一点。但如果疼痛感很强的话,到了某个时刻,就会让你忍无可忍。实际上,我昨晚差点疼到叫醒你。
安吉丽娜: 那你怎么没叫醒我?
蒂齐亚诺: 没必要,你瞧啊,不也就好了。
福尔克: 我昨天翻看了你装在盒子里的照片。那些遭受酷刑却不吭声的人,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蒂齐亚诺: 信念啊。
福尔克: 嗯,如果开始尖叫,那就完了。他们必须脱离自己。
蒂齐亚诺:
我觉得其中还是有点不同的。重要的不仅仅是心理作用,还有意志上的坚定。你要知道,背叛是一件大事。没人想这么做。你想想看,纳粹在佛罗伦萨用拔指甲来逼供游击队员,而游击队员呢,就这么让他们拔下来。我强调下,是把指甲都拔掉!在那些名为特里斯特楼
的地方。
福尔克: 太疯狂了。这要有必死的决心啊!不,根本就是死了都比活着强。
蒂齐亚诺: 嗯。就是为此,他们才不让你就此死掉。
福尔克:
在斯里兰卡,泰米尔伊拉姆猛虎解放组织
的游击队就知道怎么处理这个,对吧?他们把小瓶氰化物挂在脖子上,一旦被政府军俘虏了就咬开它。
蒂齐亚诺: 你还记得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历史里,存在凌迟这一刑罚吗?但家里有钱的话,就可以买通刽子手,让他一口气把人给杀了,然后再剐千刀。
福尔克: 啊?原来是这样的!
爸爸气喘了一会儿。
蒂齐亚诺: 我感觉自己的肺部都变小了。肚子特别胀。
福尔克: 你真的是一次尝遍所有苦头啊。你对疼痛还没习惯。
蒂齐亚诺: 我动过很多次手术,从小时候开始,开过很多次刀。
安吉丽娜: 福尔克,你是害怕的,对吧?
福尔克: 我的天哪!
蒂齐亚诺: 你的妹妹什么时候生孩子?
福尔克: 就快了。随时都可能生出来。
蒂齐亚诺: 真好。
福尔克: 他们想起什么名字来着?
安吉丽娜: 尼科洛。
福尔克: 啊,好名字!很多佛罗伦萨人都叫这个名字。
安吉丽娜: 和马基雅维利同名。
蒂齐亚诺: 现在我要和我的身体说说话。我得在这世上再多待一会儿。
安吉丽娜: 就是!你不会想在外孙刚出生后的第二天就离开吧?不,不,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
蒂齐亚诺: 我可以在他出生的前一天离开,这样正好在他身上转世。
他笑了笑。
福尔克: 遗憾的是,我认为转世只会在受孕时起作用,而不是在出生时。你已经迟啦。
蒂齐亚诺: 你说得对,现在我要坐到那边去,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安吉丽娜: 让福尔克把《玛戈王后》给你放上。
蒂齐亚诺: 对不起,我今天精疲力竭了。
安吉丽娜: 给你倒杯热茶,要吗,蒂齐亚诺?
蒂齐亚诺: 晚点儿吧。
他若有所思的样子。
想想看,他是最伟大的记者之一,还主导了一份报纸的变革。然而大家对他的印象却是尿裤子的人。
他笑了。
但世界就是这样,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