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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萨和奥利维蒂公司

福尔克: 让我们继续这段伟大的旅程吧。

蒂齐亚诺: 我很喜欢你把这看作“伟大旅程”的想法,是的,这是生命之旅,但它也是一段时代的旅程。我会极尽真诚,向你诉说整个故事。我觉得真诚是你得珍视的唯一品质。我们不在这儿吹嘘,也不矫饰。想来,我这一辈子都在咬文嚼字,华丽的辞藻完全可以信手拈来,但我想说的是现实,是辞藻背后赤裸裸的现实。这也是我所做过的许多事情的意义所在。

那个,我们昨天讲到哪里来着?

福尔克: 你去了比萨师范学校。但你为什么去读法律呢?你不是想做一名记者的吗?

蒂齐亚诺: 没错,我一直都希望成为一名记者。我记得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骑着小型摩托车,戴着记者证,追在运动员身后的那种喜悦。佛罗伦萨那时候像个迷信的老太太,而我是一名与这座城市无关的高中生。星期天,我从不会到资产阶级组织的聚会那里蹦来跳去。一到点,灯光熄灭,大家互相亲吻,有时候在你家,有时候在他家。你妈妈总记得,在我们认识前,在那样的舞会上她听人说过:“蒂齐亚诺或许会来吧,可能今天蒂齐亚诺会来。”但他们从没见过我,因为我骑着我的小摩托去工作了,去做我想做的事:报道比赛。福尔克,我正沿着他们的跑道跑呢。

福尔克: 跑道?

蒂齐亚诺: 不对,是阿贝托的自行车道。我骑着小摩托,沿着赛道,为《佛罗伦萨早报》写一篇报道。我仍然记得那种快乐,力量来源于我脖子上那张写有“记者”两字的卡片。我去过山里的小村落,向市长,向赛事组织者介绍自己,他们叫嚷:“请入座,这里是记者席!”这声“请入座,这里是记者席!”就是我生命的意义。我可以站在最前线,站在事情的现场,那是我的权力!我有权在前线,去瞧瞧指挥部里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也是一个糟糕的职业、一个花瓶般的职业,其中充斥着不劳而获。被推荐来当记者的都是牧师的亲戚,还有那些拿不到毕业证的人。谁要有一个做神职工作的叔叔,就可以被推荐去民主党的报社工作,而一旦进去,就等于拿到了铁饭碗。我认识这些人,因为当我为《佛罗伦萨早报》工作时,他们就是我的主编。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去念比萨师范学校——一所难以想象的好学校。我念了法律,我的同学们是像朱利亚诺·阿马托的这类人物,他后来当上了意大利总理。我不得不以某种方式跟随命运,而命运在我踏入了师范学校的时候就注定了,要么成为一名学者,要么成为一名政治家。由于这一原因,我那几年时间都没有考虑过做一名记者。

福尔克: 那为什么选择学法律呢?

蒂齐亚诺: 很简单,我是个穷人,我想要对抗有钱人,捍卫穷人的利益;我是弱者,我想要对抗权势,捍卫弱者。而当时,我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当律师,这样就可以运用法律为穷人辩护。

福尔克: 但你是从哪里看到贫富间的不公的呢?

蒂齐亚诺: 它一直都存在!我的父亲和贡迪侯爵一家……它就在我的周围上演。我父亲从早到晚地辛勤劳作,还无法将家用维持到月底。可是伊莎的父亲开着汽车来接女儿,让我在他们漂亮宏伟的别墅里订婚,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再者,那些年,社会存在着尖锐的矛盾。福尔克,你不要忘记,意大利那时候差点成为一个共产主义国家。中情局、美国人和教会利用数十亿美元来操纵意大利的选举。这两个阵营,民主党和共产党,双方抵抗到底。在1948年的时候,他们试图刺杀共产党领袖陶里亚蒂 。对了,我必须给你说一件绝妙的事:我父亲,原来他有冲锋枪!

福尔克: 祖父有冲锋枪?

蒂齐亚诺: 也不能说是他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记得有一天,来了两个人说:“让开,我们可要拆墙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让墙内企图发动革命的人放下武器。我不知道墙内的人是谁,但从那天起,我的心就在那里,而且久久不能忘怀。那就是我当时的想法,你得理解我。我呢,因为从小就听过父亲的那些反资本主义的话语,我无法想象我所生活的西方社会,也就是我所喜爱的西方社会,是人类唯一的生活典范。资本主义、民主、我们的自由社会,会是世界上所有国家应该参照的模板吗?这真是荒唐!“全球化”这个词当时甚至还不存在,它是几年前才出现的,但过程就是这样。

我想向你解释:我们这一代,即使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者,也都会阅读马克思,就跟阅读维克多·雨果一样正常。

我们那时候的想法是:战后,欧洲已被摧毁,满目疮痍;贫穷随处可见,城市亟待重建,即便是佛罗伦萨,桥梁业已坍塌;所以我们需要建立和平,找到能够保障欧洲和平、不再发生战争的制度。之后,这样的制度也确实到来了。当然,想法很重要,但也需要物质。我们谈到历史唯物主义并不是一个偶然,恰恰因为它是物质,有其化学和物理的定律,也有其历史规律。有人认为,“社会问题”可以被操纵和影响,就像化学反应可以让物质产生变化一样。

于是,物质的主题是人,而原料则是社会。因此,我们所有的想法,就是改变社会的可能。至少在我这一代人中,没有别的想法。我想起我的同学,我们都在学习。那些读书的人、那些学政治学的人、那些学医学的人、那些研究经济学的人,都是为了给社会做出贡献。人们学习,是因为想要学习,我们仿佛被赋予一种使命,一种让我们的社会运转的使命,为了改变病了的、被破坏了的、不公正的社会。有人想成为一名律师,来捍卫穷人的利益;有人想成为政治家;有人想成为外交官。没有人像今天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一样,去上学是为了成为金融顾问。这在当时,甚至是不存在的职业。我们的理想和抱负,并不单纯是一种利他主义的态度,那就是我们的使命。我们觉得自己像精英,感到能够学习是一种恩惠,而且顺其自然,我们也想要以某种方式回馈社会。当然,学习本身也是我们的兴趣爱好,可是,我要再说一遍,我们所有人学的,都是我们想要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事情。

当时,有两种伟大的思想:毛泽东和甘地。年轻的我,怎能不被拥有如此广阔社会基础的人们所吸引?他们进行着数亿人的社会实践,因为那里不是安道尔,不是康帕内拉太阳城,那是中国,是印度!坦白来说,我没法不被一个试图建立一个并非基于利益、金钱的社会的人吸引。

因此我阅读甘地的著作,学习毛泽东的思想。他们谈论的是“社会性的工程”。他们在进行某种改造社会的伟大创举,就好像你通过遵循某些标准,来建造一座桥梁。你可以重建社会,想办法使它重新站稳脚,并稳固它。从那时候开始,我对如何改变社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得明白,福尔克,这也是一个自我救赎的故事。我生来贫穷,不得不挽救这种贫穷,但不是经济层面,而是社会性的改善,需要整个社会的担保。这才是我生命的追求。但有一件事是清楚的:这个模型不适合直接搬到西方社会,它只适用于第三世界。人们时常谈论第三世界,也正是那时候,非殖民化的时代到来。我们认同第三世界,反对资本家,我们与被压迫者站在一起,与无产阶级一道。这是我们社会救赎的一部分。我们与阿尔及利亚的弗朗茨·法农一起,正如他在《糟糕的土地》 (Dannati Della Terra中揭示的那样。

那是非殖民化的时代。你想想看,那都意味着什么?当罗斯福和丘吉尔在纽芬兰会面时,丘吉尔努力尝试让罗斯福参战,罗斯福不假思索地就说:“好吧,那我加入。”而他让丘吉尔签署的条款是,如果美国加入战争,帮助英国反对纳粹主义,那么战争结束后,英国要放弃所有的殖民地。丘吉尔假装没有意见,其实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想的。但历史,迫使他不得不妥协。

我的这一代人,见证了大英帝国的终结,殖民者一个接一个失去了他们的殖民地:荷兰、法国,特别是英国。老天,你能想象吗?全世界都在上演巨大的社会变革。我们的想法更为强烈了,如果我们了解自己社会各个事件的历史规律,就可以进行干预,使这些新社会成为更公正、更先进、更现代、更社会主义的社会,你也可以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一个更加平等的社会。

福尔克,有多少例证啊!你可能不会知道。例如在法国,曾发生过一件空前的大事,参与其中的包括像亨利·阿莱格这样的作家。他写作了一本著名的书《问题》,这本书揭露了法国军队在阿尔及利亚对叛乱分子实施酷刑的秘密。阿尔及利亚人做了在当时还没有被称为恐怖主义的事情,他们在巴黎的咖啡馆投放了炸弹。这样的行为迅速引发了战争。而恐怖的酷刑记录显示,指挥法国军队的马苏将军犯下了罪行。在加缪等知识分子的敦促下,法国最终撤兵,阿尔及利亚以极大的尊严赢得了独立。

福尔克: 你认同那个年代的激情:第三世界非殖民化,西方列强被驱逐,你们看到了建立新型社会的可能性,那是一种替代以西方为代表模式的发展模式。

可苏联呢?苏联难道不是如此?

蒂齐亚诺: 那是另一种情况。

福尔克: 什么情况?

蒂齐亚诺: 如果你回忆一下,在1958年,在苏联,前领导人的历史地位被重新定义。继匈牙利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之后,东欧又发生骚乱。很明显,苏联不再是一个理想的模型。

福尔克: 那么美国呢?

蒂齐亚诺: 对于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美国是一个可怕的国家。那时候,越南战争已经爆发。美国与我们梦寐以求的正好相反。你不要忘记,我和切·格瓦拉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福尔克: 啊,那个年代。

蒂齐亚诺: 还有,那个大胡子的传奇人物,那个有着蛮好的家庭背景的律师……

福尔克: 菲德尔·卡斯特罗?

蒂齐亚诺: 正是他,他领导一帮革命者,反对独裁者巴蒂斯塔的亲美政权。更有趣的是切·格瓦拉,这位真正的斗士,他出生于阿根廷,试图解放整个拉丁美洲。卡斯特罗在革命成功后,曾任命切·格瓦拉为工业部部长。而切·格瓦拉后来再次动身,离开古巴,因为在拉丁美洲,每个国家都有一个亲美的独裁者。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年轻人的T恤上会印着他的脸,即使他们并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个英雄,而且他的死亡已成为传奇。后来他的日记出版,它是你能读到的最感人的东西。而我们,和这些英雄一起长大。

抱歉,福尔克,我得停一下。我想去床上休息了,今天状态不太好。

福尔克: 歇会儿吧。一会儿再继续。

爸爸站起来,缓缓走到庭院后面的禅修室去了。他很容易感到疲乏,但我们也不着急。日子在这里显得很长,更不会被打扰,电话几乎从未响过,也没人到访。一个多小时后,他回来了。

蒂齐亚诺: 福尔克!哦,福尔克!

福尔克: 你做了什么美梦吗?

蒂齐亚诺: 是这里,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如果这世上有天堂的话,就是这里,这里,这里啊!不在克什米尔,也不在孟买夏立马尔酒店的花园。

福尔克: 这句话谁说的?是莫卧儿帝国的哪个国王吗?

蒂齐亚诺: 是的。嗯,真好,刚刚那一小时,我感觉真棒。

福尔克: 那么爸爸,你在比萨的时候就认识妈妈了,是吗?

蒂齐亚诺: 是的,高中毕业后,我们在佛罗伦萨相识,然后她去德国慕尼黑学习。像每一对年轻的情侣,我们天天给对方写信。不过,你知道,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状况百出,我们的关系也出现了许多危机,日子算不上安定。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没法继续这样下去了。于是我悄悄去慕尼黑找你妈妈,车票钱是靠我为一个浑蛋古董商写了几百封信件赚来的,信的内容是:“如果你们有旧椅子、五斗柜、长板凳,请交给我,作为报酬,我会给你们一台电视机。”

他笑了。

福尔克: 信是你写的吗?

蒂齐亚诺: 不,我只用写地址,从一本教廷的地址簿上抄下来。然后我就去了慕尼黑,双手合十,鼓起勇气对你妈妈说道:“听着,要么我们一起过日子,要么就算了。”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意大利。你妈妈从她海地的祖母那儿继承了遗产,两颗19世纪漂亮极了的戒指,镶满了祖母绿和红宝石。今天,它们还在家中流传着呢。我拿它们去了怜悯山,你记得的,我是那里的专家,我把它们抵押了。而他们给了我们大概五万里拉,我不记得了,总之很大一笔钱。多亏了一个修理工朋友,我们买了一辆菲亚特“米老鼠500”。你妈妈从家里偷了两张床垫,连同吉他,还有我用来写毕业论文的书,全部塞进了车里。然后我们就出发去海边,去马萨的海岸!同往常一样,好运气一直伴随着我们。有一个姓马马拉的人给我们提供了一间渔夫的小屋,在一个番茄园里,有两个房间、一间厨房。啊,那里离海只有三千米,要知道那时候,海还是很狂野的,我们每天都去游泳。

我们把床垫在地上铺开,开着“米老鼠500”到处游逛,去捡拾沙滩上的砖块,还有海浪带来的船板,然后做了两张桌子、两个书架。书架上放着我的书,我用Lettera 22 写论文。

福尔克: 就是那篇你得了110分的论文?

蒂齐亚诺: 是的,还是优加。我成绩很好,但那时候写的其实都是些不足挂齿的东西。对我来说,毕业算不上什么,就只是个开始罢了,我得想办法糊口。不过,我不愿意像其他人一样去工作,我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我想继续深造。我们买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介绍册,上面有全世界所有大学的名单,从通布图到剑桥。幸好你妈妈在英文方面帮了我不少忙。她费了好多工夫,给全世界的大学写了几十封信,介绍我的履历,帮我申请奖学金。唯一回复我们的是英国约克郡的利兹大学。天啊,我们感觉像在做梦。他们同意给我支付一年的学费,然后我就可以学习一年的国际法!

早在12月,我们就去了英国,你祖父对此很不高兴,他希望我们先结婚,再出国。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家庭医生过来劝我:“你啊,不能这样的,这会让他们很不好受的。”但我是个革命者啊,根本听不进去,什么结婚啦,制度啦,这些都不重要。我把所有人都赶走,然后带着你妈妈离开了。

我们当时待在利兹一个破败的地区,那里的屋子都长得一样,用深色砖块砌成,我们分到其中一间连排的屋子。这些屋子是在工业革命时期建造的,一楼住着一个妓女,来了客人,她就把孩子托给我们。此外, 还有一个老水手山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在北极把手指冻掉了。我们那时候吃米饭,就着番茄酱。一旦我们有点钱,就会和山姆去赶集,买一块澳大利亚公羊肉。你知道,就是那种拿电锯切开的冷冻羊肉。煮羊肉的时候,满屋子都是公羊的膻味。

我们那时候有些奇怪的朋友,他们都来自非洲,算尼日利亚、加纳的革命者,他们都希望脱离英国,赢得独立。在任何公共活动比如会议、电影、晚宴结束后,要演奏英国国歌《天佑女王》时,都会有一个尼日利亚人冲出大厅,以免与其他观众一样起身致意。

福尔克: 啊,那时候,正是斗争的年代!

蒂齐亚诺: 然后,我也跟着他跑开。有一次在大学,一次重要晚宴结束,每个人都打扮得齐齐整整,为女王致敬,而我是唯一没有举起酒杯的人。

那时的生活满是冒险和困苦。三四个月后,你妈妈患了严重的肾脏感染,病情严重。我一分钱也没有,巨大的责任落在了我的肩头,我们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意大利。当初,我和你妈妈可是趾高气扬地离开的,结果,我甚至都没有在利兹大学读完这一年。于我而言,最大的失败就是必须将你妈妈带回她家,而我父亲还在等着我们结婚。我那时候想在欧洲委员会找份差事,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奥利维蒂的工作。

我们开始在一起正式生活,我照顾着你妈妈,后来她顺利康复。我得知,如果我们结婚,她就会获得疾病保险,而且我们的旅行费用也能报销。于是,我们一个月之内就完婚了!婚礼很美好。我不想让基督教民主党市长为我们证婚,然后我们发现在芬奇镇,有一个可爱的共产党市长,想象一下,他戴着三色肩带做介绍,当知道你妈妈出身德国家庭,赶忙拿意大利国旗盖住了一块匾,匾上写着德国人在芬奇镇杀死了多少游击队员。我们和父母吃了午餐,席上还有你妈妈的父母、她的兄弟以及两名证婚人,总共八九个人。再然后,出发,我们就去奥西塔度蜜月了。

在奥利维蒂,我最早的工作是销售打字机。想象一下,我以前可是个大学生,现在却在挨家挨户当推销员!之后,我成了负责人,后来又成了培训师,最后进了人事部。

福尔克: 鉴于你那个年代的左翼文化,还有你们的世界观,你去奥利维蒂时没斟酌一下吗?

蒂齐亚诺: 没有,说出来你甚至不会相信。我告诉你,我们这一代,许多拿到110分的优等生,后来要么加入了共产党,要么去了奥利维蒂。我不是信口开河,因为两者都为我们提供就业机会。

奥利维蒂可不仅是一家制造机器的工厂,它还建立了一个能够让个人立足其中的小社会。最伟大的意大利知识分子都去过那里,吸引他们的不仅是一份微薄的薪水,还有能够参与一个伟大项目的奉献感。我在比萨时有一个小圈子,大概有四五个,或许七八个人,他们最终都选择了奥利维蒂。因为奥利维蒂并不按照所谓的公司准则运营,而是拿销售打字机的部分利润来改造社会。

奥利维蒂并不属于意大利共产党,但一些规定使它显得与众不同——员工需在党校学习几个月,而且定期向意大利共产党支付收入的一部分。因此谈到共产主义,我们不能仅仅局限于历史的经验。共产主义是一个伟大的理想,它使数以百万计的普通人和知识分子牺牲自我,以求改善社会。

我在奥利维蒂工作了一段时间,为了融入当地生活,我还当过工人。想想看,与工人一起在流水线上装配,而我当时还算个大学生呢!那时候,我们的想法是:我们需要接近社会的底层,了解他们,然后帮助他们。我们不仅要在奥利维蒂生产机器,还要在那里建立新社会。那里有出版社、剧团和芭蕾舞团。最重要的是,晚上图书馆还会开展文化活动。在那儿,我和你妈妈遇到了诗人导演帕索里尼,他为与工人交流,特意来到伊夫雷亚。在奥利维蒂,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只是梦想。

福尔克: 那么,你想创建一个新社会的想法从何而来呢?

蒂齐亚诺: 你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都糟糕透顶。战后社会冲突不断,因为它承载了太多的问题。

福尔克: 那时候,奥利维蒂只生产打字机吗?

蒂齐亚诺: 还有计算机。但当全球化让IBM这样的美国大公司席卷市场时,我们的公司也就倒闭了。奥利维蒂将其资产投资于社会和文化部门,但由于竞争激烈,也就没什么盈利。短短几年之内,同其他人员冗杂的公司一样,它面临着不得不裁员的问题。

实习过后,奥利维蒂委托我为其在海外的分支机构招募优秀的职员。我们在丹麦、葡萄牙、法兰克福住了几个月。后来,奥利维蒂在荷兰收购了一家公司,因此我去往荷兰,那里也潜伏着重重危机。我那会儿是人事管理人员,负责解雇员工。我们度过了太多艰难的夜晚,我记得你妈妈甚至给了我一耳光,说道:“你为什么不辞职,去当一名新闻工作者?那才是你真正喜欢的。”

“那我怎么不去当总理呢?”

当时,我自己也丧失了信心。

福尔克: 你觉得当记者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吗?

蒂齐亚诺: 对,那是不可能的。我要怎么才能进入新闻业呢?我谁都不认识。你妈妈曾经对我说:“去吧,试试看!”她一直激励我,她知道我不快乐。但这也意味着放弃薪水,从头再来。我要怎么办呢?

也就是那些年,我们在奥西塔建了这座房子,也许正是这座房子的魔力,恢复了我的信心。我们之所以能盖起房子,是因为我们处处节省。喝咖啡的时候,我一直等着别人替我结账,这同我后来一生中的行事风格完全相反。而当时,因为我需要攒钱来买一把椅子、一张床。海牙奥利维蒂友好的行政长官帕西尼曾这样挖苦我:“喂,你口袋里有什么呀,炸药吗?”

然后,去南非的机会来了。那本来只是一次短途旅行,去参观开普敦、德班、伊丽莎白港、维德尼斯的分公司,但我后来在那里待了好多天。在南非,当我第一次写文章,我才开始觉得自己像个新闻记者。想一下,我那时候年轻,还是个左派。我正身处非洲——那可是一个新大陆!所有的一切,让我对奥利维蒂完全失去了兴趣。

在约翰内斯堡降落后,我独自开车,游览了整个南非,然后从花园路出发,往上直到莱索托的博茨瓦纳。我用奥利维蒂提供的差旅费,玩得很尽兴。

我对种族隔离产生了兴趣,在那里,我第一次被捕:一天晚上,有人建议我(现在我知道,他们当时和曼德拉领导的非洲民族议会走得很近)去某座火车站看看,那里聚集了众多黑人,他们被雇用去采金矿。我想都没想就去了。我是个白人,在人群中太过显眼,刚拍照没几分钟,几个警察就把我给带走了。

好笑的是,奥利维蒂在南非建有工厂,而我必须作为代表,同南非总理维尔沃德见面。

我挑衅般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像往常一样飞扬跋扈,我说道:“你们国家可真够奇怪的!昨天晚上,四个警察把我扔监狱里了。”

“啊,但您真的是很幸运哪!”他答道,“我还在担任内政部长那会儿,想要两名警察,可连一个都找不到。您一下子就找到了四个,还是凑一块儿的!”

我在南非待了几个星期,拍了很多照片,也搜集了许多文件资料。回到伊夫雷亚,我难受得要命。因为每天下班,我都试着写一系列有关南非种族隔离的文章,但这对我来说异常困难,这种感受还是第一次。好在最后,我终于把它写完。有一天,我们去报摊,发现在《星盘杂志》 上,刊登了一篇题为《分裂的非洲》的文章,署名:蒂齐亚诺·泰尔扎尼,那上面甚至还有我的照片!我高兴坏了,于是和你妈妈一起在卡纳韦塞的一家高档餐厅庆祝。我们开心极了,因为终于看到一件事有了起色,它给了我摆脱公司职员这一身份的希望。

文章引起了轰动,对我来说,则象征着巨大的成功。但它也使罗马的南非大使馆陷入一片混乱,大家意识到我“假借”奥利维蒂职员的身份去访问总理,实际上只是为了把他说的所有话发表出来。这样看来,我不得不辞职。不过,奥利维蒂终究是一家全世界公认的左派企业,它追求自由,显然不可能被南非政府勒索,于是他们选择无视这起争端。

而我也开始了同《星盘杂志》的合作。

福尔克: 就这样,你进入了新闻业吗?

蒂齐亚诺: 没呢,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够格。但就在那时,我诞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去利兹师范学校学习。这不但可以让我挽回名誉,而且让我能够带着别人不具备的才能——中文,向社会再次展示自己。要知道,那时候谁会中文呀?

我想去中国,但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适合我的路。是运气指引着我找到了它。

福尔克: 只是运气吗?

蒂齐亚诺: 好吧,还有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我被提拔为人事主管,任务是环游世界,为奥利维蒂寻找“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这么告诉你吧,一年之内,我找来的人就全部离开了,因为我雇用的都是像我一样的家伙!

这样一来,在1966年,我被派往博洛尼亚的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参加欧洲青年经理会议。会议的主题是“越南”。我本来应该闭嘴,看看在场的人里是否有聪明人可以雇用,但是我却忍不住起身,发表了一通精彩的反美演讲。最终,一位先生来到我的身边:“不好意思,可您为什么这么反美呢?”

这下可好,我的回答为我带来了幸运,它决定了我的一生:“也许是因为我不了解美国,我从未去过那里。”

“您想来吗?”

就这样,我获得了两年的奖学金。一个回答怎么可能就决定一生?但就这件事而言,确是如此。 nUtKNRRd7X8rHbHFKuYa066BwRzk8ouEXjBPrmiWM+XP2iU1aF8WMFLyBnHJ9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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