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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年少

我们坐在奥西塔家门前的一棵大枫树的树荫下。从草地远眺,山谷陡峭地向河流倾斜,在河的另一边,森林焕发生机。春天到了。凉风徐徐,爸爸躺在躺椅上,头上戴着紫色的羊毛帽,腿上盖着一条印度毯子。

福尔克: 那么要开始录了。你怎么样?还舒服吗?等一下,我看看录音机是不是能用。

蒂齐亚诺: 听得到吗?

福尔克: 听得到。不过,你想好怎么开始了吗?

蒂齐亚诺: 嗯,差不多。我想和你聊聊我的童年,因为这牵扯许多我过去没有时间回忆的事情。这不仅是为了你,更是为了你的孩子,我要给他留下一段我童年的回忆,因为他不知道我这一代人是如何成长的,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不知道我们眼中的世界。

福尔克: 明白了,我们开始吧。

蒂齐亚诺: 我出生在佛罗伦萨城墙外一个人口密集的工人居住区。我是在家里出生的,那个年代,多数人都生在家里。当然了,我不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况,但几年后我堂弟出生,我想过程大体相似。

当时,家族里所有的女人都会在场。我想,我母亲应该是躺在那张大床上,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后来,她也是在那张床上过世的。女人们准备好煮过的烧瓶,那套流程一直让我颇感震惊:她们去掉烧酒瓶外的麦秸,加热自来水,直至煮沸,然后用蒸馏水清洗新生的婴儿。我就是这么来到世界的,很是简单。我想,当时应该还有一位助产婆。

我的叔叔万内托很快就赶到了,后来,他成为我童年时代一个常常出现的影子。他第一个赶到,欢喜雀跃,要放上一枪,宣示男婴的到来。他是一名法西斯主义者,这给家里带来了一些矛盾,因为我父亲是左派。

我所有的童年记忆都与我出生的这片土地有关,那是一个狭窄局促的世界。要知道,我们那时候住的地方,算是乡下。我们所在的街道,房子沿街排成一排,轨道车往来经过。一开始,轨道车还是靠马来拉,我家里一位堂叔的工作就是清扫马粪。即使在冬天,他也必须工作,他会穿上市政厅发给他的厚外套。幸运的是,在我年纪轻轻、尚在学习的时候,就继承了这件外套,因此我就可以待在家里学习了,那时候没有暖气,我便在厨房的桌子上读书。

我们的小家很是简陋。从一扇窄门进去,楼梯直接通向一间小公寓。公寓有一个一步间客厅,这是那时候人们的叫法,意思就是一进去就是客厅;有一间厨房,我们在那儿用餐;还有一间卧室,全家人都睡在那里,我睡在大床旁边的一张婴儿床上。

这就是那个让我深感熟悉,又让我觉得处处受限的世界,它是多么特别啊。要知道,我向你描述的这座房子里的物件,基本是在1936年我父母结婚时买的。我父母并不富有,等他们买了房子,生活更是捉襟见肘。他们结婚时,选择去普拉托度蜜月,那里离家仅15千米,但对他们来说,却是一场盛大的旅行。直到当我长大,邀请他们到纽约和亚洲之前,那是他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房子按照当时流行的样子摆设。那时候,结婚讲究嫁妆齐全,不仅要有床上用品,还要有一个柜子,柜子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衣物。我记得妈妈床单散发着的薰衣草和肥皂味,那种味道现在回想起来仍记忆犹新。

此外,还有一个五斗柜,它是我生活中喜悦或痛苦的象征。因为每到月底,我父亲便会把他赚来的钱塞在五斗柜的床单里,与他的合伙人分账。那时,不曾有人在银行开户。我一直都记得,每到15号、17号和20号,像举行仪式一般,要去看一看。我总是偷偷摸摸,而我的母亲则光明正大——看看床单中剩下多少钱。每到月底,我们从来没有余钱,没钱吃饭是常有的事。

那是一个多么简单的世界。卧室里有衣柜、五斗柜和床。客厅则有一块很大的玻璃镶板,细细回忆,它可真是漂亮,由玻璃制成,全部采用新艺术风格的镶嵌。那时候,还有一种被大家称为“Bono” 的待客礼。这种待客礼要用到一种基诺里式的特殊碗碟,而它们只有在重大场合才能被拿出来使用。所有这些,已经是你们年轻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了。

当时,人们把日子分为节假日和工作日。假如我有一套西装、一条短裤、一件衬衫、一件短外套,我只能在星期天穿西装,否则它就成了日常装扮。在星期天,我们会认认真真地沐浴,我们有一只大浴桶。我感觉自己是家里的英雄,是那个最重要的角色,我一定要第一个洗澡。母亲在灶上烧好洗澡水,把水倒进桶中,然后用肥皂给我搓澡。在我之后,轮到我的母亲,排在最后的是我父亲。

福尔克: 用同一桶水?

蒂齐亚诺: 同一桶水。然后所有人穿上专门为星期天准备的衣裳,我和母亲去做礼拜。

至于我父亲,他一步都不肯踏入教堂!在这之后,星期天的活动就开始了。人们在午饭后走访亲戚,大家多半走路,偶尔乘坐轨道车。我们有个姨妹在精神病院,大家会在约定的日子前去探访,疯子们的尖叫让我很是害怕。

我家厨房里有一张大理石的桌子,每到冬天,桌面就变得冰凉刺骨,在我满18岁前,我一直是在它旁边念书。对了,厨房里还有一只燃气灶。其实,战争期间,家里是没有燃气的,只有煤。炉子上烤煤,炉灶下生火。如果我没记错,燃气很久以后才有。还有一个柜子,用来存放食品。我喜欢水果,尽管柜子里放着些苹果,但我每天只能打开柜子一次,因为我一天只被允许吃一个苹果。

我父亲有一辆旧自行车,他骑它上下班,满身都是难闻的油垢味。他对自行车极端爱惜,绝对不会把它随便放在路边,就连大门后面的楼梯间都不行。每天晚上,父亲把自行车扛在肩上,一直扛到客厅,确保自行车就在他的身边。我小时候,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父亲每天把我母亲准备的饭盒系在车前边,通常是有什么就准备什么,一份煎蛋卷、一块面包,这就是他在工厂上班时的午餐。

除了这些,家里根本没有如今习以为常的东西,没什么消遣娱乐。你想想,那会儿还没有收音机,更别说电视机了。但广播已经存在。战争期间,人们收听BBC的新闻,聆听来自意大利解放区的声音,但我们没有钱买收音机。当然,电话也还没有,这些都是后来慢慢添置的。

家里添置的第一台电器就是收音机。那真是一个难忘的故事。我记得父母一攒够钱,就分期付款买了台收音机。那时候,大家买东西都是分期付款的。天啊,那在当时真是个大新闻!我们去了一家商店,我记得很清楚,在皮蒂广场转角的马其奥街上。

福尔克: 你那时候多大?

蒂齐亚诺: 我不知道,大概七八岁吧。我父亲是个左派,当时在做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这件事,直到今天很多佛罗伦萨人还会做——在救济所做志愿者。他称自己为周五的“仆人”。每周五他都去救济所,戴上头巾,我对此总是很害怕。这种习俗是在佛罗伦萨瘟疫中诞生的,当时,脚夫们全身裹着黑袍,拿黑色帽子遮住脸部,为了不被认出,从而保护自己能够安全地把死者或患者运到隔离医院。

这一传统,被位于多莫大教堂前的一所慈善机构恢复,后来它更名为救济所。称它为慈善机构,是因为那里存在一个开放的社会活动。不同阶级的佛罗伦萨人,从贵族到像我父亲那样的穷人,都在那里尽责帮忙,他们具有同样的权利和职责。父亲拿到自己的排班表,上面写着他们每个人只用做一小时的义工,任务是站岗。当有人骑自行车来说“啊,我的祖母病了!”时,义工们会步行出发,或晚些时候跟着救护车前去,将病人送往医院。

站岗成为我父亲这样的人也可以参与的社交方式。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害羞的人,对富人、贵族和权势阶级都很是畏惧。但在那个场合,他可以和那些人聚在一块儿,一起待在辉煌的大厅里。我记得在我小时候,曾和母亲一起去过那里好几次,看着父亲穿着像脚夫一样的黑色衣服,和同样在那里当志愿者的伯爵、侯爵,还有其他社会阶级的人聊天。

在我父亲购置第一台收音机前,他一定是通过他在救济所的朋友们,好好地进行了一番市场调查,以确定能找到一家可以买到质量上乘的收音机的商店。

现在想起来,购置第一台收音机的时候,我肯定已经过了十二三岁。我小时候经常生病,之前我曾讲过,在我们那个年代,大家体质普遍很弱,因为吃得太少。我有所谓的“腺体功能障碍”,那是结核病的早期症状。我经常生病,不得不待在床上。我的父亲,从许多角度来看都是一个很棒的人。他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家,在真正的收音机出现之前——这事儿你想都想不到,他曾亲手做了一台矿石收音机。

矿石收音机是一个有趣的装置,它是在一块石英上搭一根指针。当时,我甚至不知道它是如何制成的。必须有一块石英,还要有一个像留声机一样的尖头,用弹簧绑起来,让它在石英上移动。现在我明白了,这样做的目的是让频率变化。那简直是一件艺术品,如果能够把针搭上,你就可以收听电台啦!因为没有外接喇叭,所以要戴着那种飞行员耳罩才能听它。我只记得那时天气炎热,我躺在床上,母亲端来牛奶或肉汤时,我正戴着耳罩收听新闻。而真正的收音机则是一个伟大的升级,从石英矿石,到真正的收音机!按下按钮,“轰”的一声,收音机就响起来了。

福尔克: 它是走向现代化的第一步。

蒂齐亚诺: 是啊。收音机的到来的确是件大事。假若那台收音机如今还在,我们都可以把它当古董卖掉,应该值不少钱吧?它非常漂亮,抛光木头的机体、能够旋转的旋钮,可不是现在数字显示的那种,那种我根本搞不明白。收音机上的小绿灯会根据频道接收情况亮起或熄灭。收音机整体呈完美的弧形,旋钮是骨制的,不是塑料制成的那种。那台收音机是我们家的第一件奢侈品。

总之,我想让你知道,我成长其中的那个世界是怎样的。

宽敞的马路,只有马拉着的轨道车来回运行。战争结束,它换成了电车。车从我们家这儿转弯,然后一直开往市中心——圣弗雷迪亚诺,再从那里转回来。轨道车在我们住的地方与佛罗伦萨之间穿梭,对我们来说,佛罗伦萨就像另一个国家。我要告诉你的是,佛罗伦萨在那个年代似乎离我们很远,中间虽然只隔着一个村子,但我们却属于“城外”。

实际上,这也是我母亲一生的悲剧。她嫁给我父亲,然后他把她带出佛罗伦萨,远离了市区的优渥生活。我的母亲有点讲究贵族排场,她不是很愿意到那样的一个世界——跑着电车的街道,偶尔有人骑自行车经过,以及有点像小镇广场的步行街。正如她所说,她不想像个长舌妇一样过日子,不想像其他女人那样,在夏日夜晚坐在高脚椅上,看着像我们这样的男孩儿在街上捉迷藏或在人行道上玩独脚跳。

而我的整个社交圈就在那里。我在家门口度过了最初的童年,我的母亲却总是很小心,担心我弄脏衣服,担心我与其他孩童追打起来。但那就是我的世界,一个充满偏见,又处处受限的世界。“小心那个谁!他的老婆可不咋样,可别和他说太多话……”但同时,那也是一个安乐祥和的世界,因为你熟悉它,不存在任何未知。

福尔克: 似乎很多探险家都来自这样的世界。

蒂齐亚诺: 是的,每个人都了解身边的一切。相传,烟草店的女老板去阿诺河上采木头时,被美国士兵强奸了……

福尔克: 什么?

蒂齐亚诺: 当美国人来的时候,他们砍掉了佛罗伦萨所有的树木,还砍伐了一片美丽的林地,那里本来长满了橡树和梧桐,或许他们是为了挖战壕,我也不清楚。他们把那片美丽的土地夷为平地……那里曾是佛罗伦萨最受欢迎的地方,却被美国人糟蹋得寸草不生。不过,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我对那里的印象并不深刻。美国人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他们拿巨斧砍伐,每一斧头,都劈出许多珍贵的木渣。我也和母亲一起前去,把它们捡来烧火做饭。就在那时,我们听说了烟草店女老板的事儿,它就发生在那里……简直是一辈子的阴影。

之所以提到这个,我是想告诉你,在那样的社会中,每个人并不都是自由的,相反,个体受到了很大的限制。可这种狭隘也意味着某种安全,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别人的事,而且大家有很强的团结意识,会互相帮助。比如说,如果你去买面包,但没有钱,他们会给你记账,除非月初就拿到工资,否则没有人会付钱的。每个人几乎都有一笔账在店主那儿记着:“三千克面粉……”就像我们仍然在奥西塔的贝蒂娜食品店做的那样。在那里,诚实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品质,那时候,人们即使对金钱也保持着令人惊讶的诚信。比如,如果面包师特克拉给你找钱的时候弄错了半里拉,你必须把钱还回去。在如今,这几乎无法想象,但那个时代的规则就是如此。

我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中长大。对我来说,佛罗伦萨是一个遥远的地方。星期天,我常常和父母一起去那儿。我去那儿的故事,你已经听过了……

福尔克: 去吃冰激凌?

蒂齐亚诺: 不是。是去看有钱人吃冰激凌。那样的事情,我会铭记终生。穿上“星期天的装扮”,规规矩矩,鞋子擦得锃亮。我出门前,总是要擦亮鞋子。我身穿双排扣西装,打着领带,同父母一起,从蒙蒂切利走到领主广场。

你甚至无法想象那样的情状。同那时的我们相比,现在的你们是多么不修边幅。

事实上,有一件事我必须解释一下。我总是说“我们很穷,没有东西可吃……”,然而你在照片中,却看到我们都穿得很好的样子。因为,你看到的那身衣服,我们只在星期天穿!

福尔克: 哈,那我们没有一张你在星期二的照片吗?

蒂齐亚诺: 没有。有一张倒是挺特别的,照片里,我穿着围裙,手指从一个口袋伸了出来。但那张照片被他们扔掉了,我母亲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围裙上有破洞。

在共和广场,有一家叫帕斯卡威斯基的餐厅。和今天的许多餐厅一样,它也在外面设有桌位。桌子周围,有一圈高高的环绕顾客的绿篱围墙。我的父母允许我透过篱笆,偷看那些有钱人享用冰激凌。我的意思是,我们从家里出来,就为了看看吃冰激凌的有钱人!对你来说,这些可能不可思议,但它就是我的童年。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依然快乐地长大了。对于存在的问题,我感受不到它们的影响。只是当家里没钱的时候,我看着痛苦的母亲,会感到难过,我似乎是通过她的眼睛,第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屈辱。离我母亲出生的磁器街不远处,有个叫怜悯山的地方,单单是名字,它就已经非常引人注目了。每当我们没钱撑到月底,我们就会去那里。在那儿,人们可以拿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做抵押,获得一笔非常小额的贷款,利息极高。等你还清的时候,东西就可以赎回了。

我记得,我家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结婚戒指,母亲没有别的首饰,她声称绝不会把戒指低价抵押掉。但她有崭新的陪嫁床单,因为以前,当一个女孩子结婚时,她会收到四五条亚麻床单作为嫁妆。床单上绣着缩写的姓名,那些床单就搁在家里,收在那个满是香皂和薰衣草香气的五斗柜中。

实在没有钱的时候,我们或许就会拿走两三条精致的亚麻床单,去怜悯山抵押掉。回忆起当时,我似乎依然被一种最为强烈的负面情绪裹挟。我的母亲一手牵着我,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另一只手拿着包裹。她环顾四周,生怕有人认出我们,看到我们走进那个令人丢脸、羞愧和备受侮辱的地方。

他笑了一下。

然后,当有人说“行了,你们可以进去了!”的时候,“噌”的一声,我们就钻进店里,走向大柜台。柜员说:“嗯,这些啊,3里拉、4里拉……”他们不会给你更多了,如果床单值50里拉,他们只会给你5里拉。但那5里拉确实能让你解燃眉之急。两个星期过后,你连本带息地还回去。回程同样是一场挑战,我们还是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到。

这是我在童年时代,第一次体验到的强烈情感。在怜悯山的羞辱带给我这样一种感受:那个对我来说挚爱又神奇的家庭,其实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他笑了一下。

但是,这同样也是我生命的动力。我记得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自己必须摆脱那狭隘又逼仄的小世界。一间小屋子,连卫生间都没有,想去厕所的话,还得到外面的公共区域,自来水更别提了。那时候,我们要三个人用同一只浴桶。我觉得自己不得不逃跑,不得不离开这一切。

福尔克: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的?

爸爸笑了。

蒂齐亚诺: 对我来说,我见识到的第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是我的堂兄——我家的吹牛大王。他爸是我爸的堂弟,就是那个清扫马粪的堂叔。

战争时期,我的堂兄被招募参加海军,后来登上了蒙蒂切利的一艘军舰。军舰载着他,绕过地中海,一直向西班牙和直布罗陀海峡航行。他太爱自吹自擂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们,他曾经到过一个地方,那里有种奇怪的鱼,如果你把一只脚伸到船外面,它们就会来吃掉你的袜子。他给我讲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怪事,而我对此深深着迷,尤其是他的那身水手制服。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是,吹牛大王确实是一个真正的水手!他就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到另类的人物,让我感觉天外有天。当然了,随着我慢慢长大,我对外面世界的认知也越来越丰富。

福尔克: 要是让我回忆自己的童年,我能记得的,恐怕只有我的朋友们了。你呢?

蒂齐亚诺: 我在孩提时代没有多少朋友。因为我母亲不让我玩属于男孩子的游戏,比如足球。这是我遭受的又一件屈辱。我母亲想要一个女孩,而非男孩。在我生命的头四五年里,我被打扮成一个女孩子,穿着裙子。你知道吗?当时衣服的设计都偏中性化,即使男孩子也都穿着长罩衫去上学,那时候大家都没有长裤。而我小时候,更是被彻彻底底打扮成一个女孩子。

还有另一个问题。我母亲有严重的洁癖。她觉得,踢足球会弄脏衣服,于是她总是密切关注着我在做什么。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我站在皮萨纳街的窗口,望着我的同学们踢球,我看见他们因为进球而欢呼相拥,这让我很是失落。在我们家的前面,有一块空地,战后他们在那里堆放着废铁,还有坏掉的坦克。而我却只能袖手旁观!

福尔克: 你感到失落吗?

蒂齐亚诺: 当然啦,以至于我只能去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我的母亲擅长手工活儿,为了表达不让我去踢球的歉意,她给我做了一副手套和护膝。这以后,她牵着我走到索法亚诺路,当其他人说“喂!你!你要一起玩吗?”的时候,我就会说“我是守门员!”,我假装自己是另一个街区的球队守门员。

他笑了起来。

所以,那会儿我不去踢球不是因为我不会,而是我母亲不让我踢。之后,有了那次被捉弄的事情。有个小胖子朝我扔了一块石头,喊着:“弄掉它吧!没啥用!”他的意思是,你的小鸟可以不要了,你是个“娘炮”。他朝我扔了一块石头,于是我脸上有了第一道伤疤。这就是我成长的世界,一个一旦我有机会就想逃走的世界。

福尔克: 祖父也不希望你踢足球吗?

蒂齐亚诺: 我父亲在日常生活里的作用非常有限,他总是早出晚归。过去,我常常和母亲度过一整天。你的祖母是一个略有些奇怪的人。有一次,我因为调皮,打碎了一袋子玻璃弹珠,那是她的嫁妆。但她没有勇气打我俩耳光,而是把我锁在黑黑的房间里,这是那个年代常见的惩罚。她只是说:“等你爸晚上回来教训你!”然后,我要在黑暗中熬上六七个小时,等我父亲来打耳光,这实在太可怕了。

福尔克: 那他打你了吗?

蒂齐亚诺: 我不记得了。这种事情,我一般不会记得的。我的母亲控制欲极强。我得坦白,在那之后,我计划了一场针对她的逃离。但是,我父亲与她不一样。他很害羞,他害怕权力,恐惧权威,但他又很聪明,而且慷慨大方。这些是我一直铭记的。你要知道,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每日工作,挣钱养家,晚餐时却任由我享用最大的一块肉。他是合格的一家之主,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件事我想补充一下,那就是我们家族的起源。特别是如果我不告诉你的话,可能你的孩子永远不会知道泰尔扎尼这个姓氏来自哪里,又意味着什么。

泰尔扎尼这个姓氏起源于一个名为马尔曼蒂尔的地方,距离佛罗伦萨大约15千米,在阿诺河边。以前,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小镇。我知道泰尔扎尼的祖辈曾经做过石匠。现在,对石匠可以有很多理解,但在当时,显然指那些切割石头,以建造石板路、造房子、造门的工匠。当我第一次遇到圭恰迪尼的后人,我从他们的宫殿,看着佛罗伦萨说道:“这座城市,是我们一起建造的。你们投入想法和金钱,我们投入劳动。因为这座宫殿的石头,是我的祖先切割制成。”

在马尔曼蒂尔,泰尔扎尼家族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挖凿石头,将凿好的石头运到佛罗伦萨。你能想象吗?把那些石头运入城市,这是埃及人建造金字塔的时候做的事情呀!

我的祖父利维奥在那里出生。他是一个直率真诚的人,拥有漂亮的白胡子,还有讲不完的精彩故事。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他有四个孩子,杰拉尔多、格斯马诺、范内托和妮塔,还有两个后来死了,以及他的妻子,我的祖母埃莉诺。当祖母不得不出去的时候,就把六个小孩儿绑在厨房的桌子腿上。他们不得不待在那儿,直到她回来。真是厉害,对吧?那个年代可没有什么幼儿园。

当时家里哪怕有一分钱的富余,他们也会买一只鸡蛋。所有的孩子都坐在长凳上,每个孩子都得啜一口,因为新鲜的鸡蛋被认为很有营养价值。

我的父亲杰拉尔多,长大后成了一名车工。我想,他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工作了。他有时写写东西,虽然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后来他学会了算账,因为那时,他必须管理一个小车库,那个车库是他和合伙人一起经营的。那里也有属于穷人的各种逸事,比如他遇到了我的母亲莉娜,她住在磁器街,在波塔阿尔普拉托的塔楼下做帽子。你知道吗,那个年代的妇女都戴帽子。每天,他都注视着这个女人路过。因为我的母亲莉娜非常漂亮,天鹅绒般的皮肤红润白皙,还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不知何故,我的父亲,这个身材矮小、不大起眼的男人,仅用一块小地毯就让她坠入了爱河。

我母亲不是很聪明,她的思维充斥着局限和偏见:“我可是来自佛罗伦萨,嗯!我爸爸为贡迪侯爵工作!人家可不是什么蒙蒂切利的面包师。”哎,她讨厌蒙蒂切利,因为它在墙外,看不到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大圆顶,这让她觉得被放逐了,所以她不与蒙蒂切利那些举止粗鲁的乡下人混在一起。她就是那样,我不得不说,她的这种想法,或多或少也投射到了我身上。

她从来都和我的祖母,也就是她的婆婆埃莉诺合不来。她们总是吵个不停。我祖母指责她娇生惯养,说她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有一次,在一间店里,我母亲看上了一顶让她看起来很优雅的帽子。而我祖母给了她一记耳光,就为了打消她的想法:“你以为自己是谁呀,一位阔太太吗?”紧接着,“啪”的一声,把帽子从我母亲的头上给扯下来了。

真是那时候婆媳的典型。

我母亲总觉得自己有点“富家小姐”落难的意思。总之,你听到的这些故事很精彩,不是吗?她吹嘘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父乔瓦尼是贡迪侯爵家的厨师,也是侯爵的宠儿。因为有一次,他发现侯爵夫人背叛了侯爵,侯爵从抽屉里拿出把左轮手枪,准备杀了她。而我外祖父挡在中间,夺走了侯爵的手枪。对于一个厨师来说,从侯爵手里夺过手枪是一件多么勇敢的事!从此以后,侯爵对他满怀敬意,总是彬彬有礼,这种待遇一直持续到我外祖父生命接近尾声的时候。跟我母亲的两个姐妹一样,我的外祖父也是死于肺结核。

葬礼过后,他们把他在家里的所有东西都从三楼窗户扔到街上,然后烧掉,以为这样邪气就不会传给别人。我外祖母于是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她只有一身黑色衣服,上面别着一支点缀着几颗小珍珠的金色胸针。我从我这个伟大的外祖母爱丽莎身上收获了太多!她拥有深蓝色的眼睛、透亮的肌肤,以及一只土豆一样的鼻子。我和你妹妹萨斯奇娅也继承了同样的鼻子。我的外祖母聪慧、谦虚,富有自我意识,还很自信,这使得她在新家找到了一个她的空间,住了将近十年。

你知道我父亲为她做了什么吗?他真是聪明极了,特地为爱丽莎“造”出了一个房间,每晚搭建起来。他在客厅的地板立了一根铁柱,又在铁柱和墙之间,拉起一张带钩的帘子。外祖母就睡在那里,那是她的卧室。

她一起床,就把所有东西都拆下来,柱子放在床下,帘子叠起来。晚上,当一家人的一天结束,我会帮忙把帘子再装起来,她又睡在帘子后面。

她是在那张帘子后面过世的。

你可以想想,我们家那时候才多大。

福尔克: 很多印度人现在依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蒂齐亚诺: 但是,即使过着这样的生活,爱丽莎也讲究尊严,保持着干净体面。她非常整洁,身上总是散发着爽身粉的味道。这需要非常自律才能做到,而我母亲没这么自律。

我的母亲总为她的父亲是侯爵的宠儿而感到骄傲。在我小的时候,她告诉我:“侯爵非常喜欢你外祖父,还给他吃自己吃剩下的食物。”你要知道,能吃饱饭在那个年代至关重要。侯爵吃完鸡肉,残羹被送给了我的外祖父。在我们家里,这件事被多次用来证明侯爵的慷慨,以及外祖父的伟大声望。而对我来说,从那时起,这类事情就已经让我避之不及。我是一个反特权主义者。

福尔克: 从那时就开始了吗?

蒂齐亚诺: 也许生来便是如此,这些就像刻在基因里的东西。我看到一个身穿警服的人,就想要踢他一脚。权力对我来说,一直十分遥远。

福尔克: 真奇怪,祖父祖母都不是叛逆的类型。

蒂齐亚诺: 他们不是的,但家里还有另一些人,外祖母爱丽莎和他的弟弟、我的托雷洛舅公,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农民,但自我感觉像贵族一样,坐着双轮马车,与众不同。

福尔克: 所以你也有其他的榜样。

蒂齐亚诺: 没错,家里有一些人确实挺特殊的,他们经常来串门儿。那时候,大家没什么休闲娱乐,在星期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轮流去串门儿。但是串门儿绝对不是去人家家里吃饭!你得在吃饭后再去,即便别人拿了食物招待你。我那时候饿得跟狗一样,看到巧克力和饼干甚至两眼放光,但我至少要谢绝四五次:“不了,谢谢!”

这就是我所接受的教育。然后我开始变得叛逆,特别是有一次受到侮辱之后。外祖母爱丽莎的妹妹也很喜欢我,每当我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忍不住亲吻我,把我亲得油渍渍的,然后我立刻把脸擦干净。我的父母因此感到羞愧,给了我一记耳光。

福尔克: 那么,你不觉得自己是家里的一分子吗?

蒂齐亚诺: 不觉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人就看出我是一个另类,我和他们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事实上,我还记得那个浑蛋叔叔万内托说过:“其实,谁知道你是不是你父亲的儿子?”他是在开玩笑,但他确实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不属于他们。他们过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我也一直想着逃离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

所有人都认定,等我小学毕业,我就会去我父亲那里,和他一起工作。他是一个车工,所以我也会进车间,从把油擦干净、把零件组装到一起的学徒干起,最后变成一名熟练的车工。在我家里,人们会说:“你要是读完书就去干活儿吧!那样你就可以帮帮你爸了。”我父亲也是这样磨炼出来的,因为这就是那个年代的活法,人们世代如此。而我内心却打着别的算盘。

那时,我饱受咳嗽的困扰,家人为此把一口井里的水带给我喝,据说,圣方济各曾经经过那口井,还在井底留下了一块檀木,井水由此得到了庇佑。我母亲嘱咐我喝掉它,说喝下去,我就会好转。之后,我们爬山,去了贝洛斯瓜多。想象一下,来自蒙蒂切利的人,居然走到了蒙托托塔、温布莱利诺别墅和贝洛斯瓜多!那里已然是另一番视野。在那里,我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我觉得自己必须留下。我看着那些美丽的别墅,不禁问道:“妈妈,谁能住在这么好看的地方呢?”我母亲告诉我:“哎,那里住着一个德国画家,这里呢,是一个英国的雕塑家。”

她了如指掌,因为女人们常常谈论这些。于是我就想说,所有那样的房子全都是外国人的,这让我也想变成一个外国人,只有这样,我才能住得上那样的房子。当然,这只是开玩笑。

就这样,我度过了生命最初的几年。没有生过大病,没有感受到人生的大悲大喜,只有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我在蒙蒂切利念完了五年的小学,学校正挨着家。每次放学,我母亲都在学校外面等我。我甚至不能独自回家。我记得像那个小胖子一类的家伙,天啊,只要一走出校门,拿起尺子对着我就是一记敲!他们从我身边路过,然后“咣”的一声,对着我脑袋就是一下!我甚至没法还击,因为我母亲拉住了我。

他笑了笑。

福尔克: 我看出来了,你玩儿也不能玩儿,那学习呢?

蒂齐亚诺: 学是学的,但学得不多。不过我成绩挺好,在班上经常考第一。你要知道那时候,班上全都是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

福尔克: 祖父祖母对你的学习上心吗?会强迫你吗?

蒂齐亚诺: 我母亲看我看得很紧,父亲不会。他总说反正以后得去做工的。但我不需要别人盯着,会主动学习,这也是我能在众人里脱颖而出的原因。再者就是,我挺喜欢做班上第一名的感觉,老师会给第一名一个小蝴蝶结,或者一枚徽章。当时的义务教育只到五年级就结束了,然后你就得开始工作。幸运的是,在最后一年的时候,小学老师对我父母说:“这个孩子,你们要让他继续学习,至少要念到初中。”

中学生活对我来说是迈向自由的第一步,因为我的中学在圣三一桥。我必须搭乘那辆从我家门前经过的电车上学。我那时候独自乘电车,因为我母亲终究是不能护送我上学了。就这样,我拥有了最早的三年自由时光。从那时起,我开始社交。我结识了巴罗尼,他的父亲是牙医,叔叔是牧师,从叔叔那里,他继承了一座漂亮的图书馆……

福尔克: 啊,书!

蒂齐亚诺: 福尔克,想一下我和书的关系。在我家里,从来就没见到过一本书,从来没有。但是我爸的堂兄,也就是我的伯伯古斯曼是一名交易记录员。用现在的话来说,为了多赚点钱,他一直在“打黑工”。他在家里加班,给那些有钱人,特别是医生,装订他们的书。我从他那里拿到了我生命中看到的、切实触摸到的第一批书,那是一套意大利史。对我而言,所有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都深入了我的心灵:穆奇欧·席佛拉把手放在火上,恺撒被杀死,尼禄焚烧罗马。我偷偷地读着,我那可爱的伯伯,把如同笔记一般的读物拿给我阅读,然后再把它们用精美的皮革封面装订起来。多么令人激动!那是我生命中第一回接触到书。

福尔克: 你很快就喜欢上书了吗?

蒂齐亚诺: 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对书的崇拜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你看,现如今,我们家里满满都是书。

去上初中是一种解放,意味着长大成人,从此远离那些从课桌后面拉扯我的家伙。那辆电车把我和世界联结到一起,通往去向佛罗伦萨的大道。在那里,我和一些上流人士成了朋友。巴罗尼的图书馆简直棒极了!我们会去那里写作业,有时候我会偷偷拿走书本带回家看。它们装帧精美,包裹着皮制封面,印刷着金色的字体。图书馆里有我、甘布迪和另外两人,他们鄙视拿走书的行为。后来还为此搜查我们!初三那年,当时我14岁,有一个名叫克勒·马斯克的人在我生命中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

福尔克: 谁是克勒·马斯克,一位老师吗?

蒂齐亚诺: 嗯,我的初中老师。他当时对我的作品评价道:“喂,我才看出来,原来你还是个作家啊!”就是现在已经96岁,还在给我写信的那位,不久前,我还给他寄去了《旋转木马又一圈》 (Un Altro Giro di Giostra),附上了题词:“亲爱的老师,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您,我怎么都不可能完成这本书。”

我对他感激不尽,因为他决定要与我的家长谈谈。你要知道,在那个年代,被老师找去……你能想象吗?我的父亲和母亲被马基雅维利中学的马斯克老师叫去了学校,在那座靠近圣三一桥的楼里,他说:“是这样的,恐怕你们得再辛苦几年了,得送这个孩子去念预备高中。”

福尔克: 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对学习有这样大的兴趣,你家里没人是这样的呀,你觉得这是天生的吗?

蒂齐亚诺: 我那个叔叔是对的,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我们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每个人有他自己的世界,而我的世界就是这样。那时候,我们开始读《伊利亚特》,读《荷马史诗》。我都特别喜欢。

我父母决定送我去念预备高中。然后我们去分期付款,购买我的第一条天鹅绒长裤。有趣的是,缝纫品店里的那个商人,和我父亲一样在救济所做过志愿者。我的母亲每个月都会过去,向那位先生支付款项。我的天啊,就为了一条裤子!

福尔克: 你就只有一条裤子?

蒂齐亚诺: 呵呵,当然啦。我妈妈星期天会把它洗干净,然后我再穿上去学校。那时就是这样的,福尔克,就是这样。我在佛罗伦萨很多地方念过高中,我不记得有没有带你去看过。在皮蒂广场旁边,就是在那儿,我一边阅读但丁、曼佐尼,一边望着皮蒂广场——那里真美啊!你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沉浸在美妙的语言之中……伦佐和露西娅 之间的爱情故事美好极了,还有讼棍,穷人被富人、权贵、神父背叛,这些全都是我感兴趣的故事。文学滋养着我。

福尔克: 你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别的兴趣爱好吗?

蒂齐亚诺: 女人,当然是女人!那会儿,我第一次“发现”女人,因为在那之前,我们都被隔离开来。我连见都见不到她们,小学里没有,中学里也没有。可是当我一进预备高中,在那座精美绝伦的楼里,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一个金发姑娘。而我“唰”的一声立刻坐在了她旁边。她叫伊莎,我主动约她出去,然后我们开始交往,在一起三年。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孩儿,没有发生关系,根本不像现在这样开放。下午放学,我们手拉着手沿着柯里街散步。然后有一天,她的父亲,一个建筑承包商,开着一辆汽车来了。天啊,一辆汽车!他抓到我们,说:“你俩来家里订婚吧,因为我不想要我女儿……”

福尔克: 你们真的得订婚呀?

蒂齐亚诺: 是啊,就在她家里。我还得逼着我那可怜的父亲带着一束花,一路从罗马门走到他们村子,去见那些笨蛋。

两年预科高中结束,我升入了伽利略高中,那是佛罗伦萨一所大型文科学校,在多莫广场附近。

福尔克: 你怎么会决定去念文科学校呢?不怎么实用呀。

蒂齐亚诺: 不,不,不!我那时候想去的就是文科学校。首先不存在“实用”这种想法,在那个年代,我们学习并不是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它本身就很美好。在那里,我那些麻烦事儿开始了。我成了一个比我年长的女人的情人。日子过得火急火燎,总之,那感觉……

福尔克: 当时你已经知道你终究是要离开了吗?

蒂齐亚诺: 不,我不知道。我也没想过。但我却清楚,命中注定,我绝非一个单纯的佛罗伦萨人。

高一那年,我16岁,梦想着出国。于是我和朋友科雷托·门泽罗一起去车站,在《日内瓦日报》上找到一份位于瑞士的假期工。我们看到贝伊沃韦的一家大酒店的办公室正在招聘男性工作人员,那时我刚开始学法语,以为自己看懂了招聘信息。在母亲的泪水中,我放弃了奥西塔的暑假,与门泽罗一起去了瑞士。我们和酒店签好合同,准备好工作簿和护照。等我们到了瑞士,有一位管理员先生在那儿,他对我们说:“那么,你们收拾一下吧,咱们所有服务员都住在这个房间。然后,我带你们去看办公室。”

这时我才发现,法语里的“办公室”,并不是给我这种自命不凡的学生打字的写字间,而是洗盘子的地方!最后,我落到了在洗碗水的臭气中,从早到晚不停洗盘子的境地。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那些人让我觉得不胜其扰。后来,我和那儿的一个人成了朋友,并被提拔去做保洁工作。于是我学会了另一个法语词——打蜡,就是给木地板上蜡,这就是我的暑期工作。

大概一个半月以后,我们领到了薪酬,然后溜之大吉,因为我们再也无法忍受待在山中的日子了。我们出发,开始另一场奇妙的历险。仅仅靠着搭便车,我们穿越了大半个欧洲,抵达巴黎。在皮加勒广场,见到了红磨坊。我们在街头闲逛,住在青年旅馆,结识女孩子,她们邀请我们一起玩乐。然后我们去了比利时,再从德国回到意大利。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跨出国境,也就是那时,我意识到自己要走的路,是去见识世界的路。从那以后,这个愿望就一直留在了我的心里,我不愿放过每一个可以旅行的机会。我热爱体验所有不同的事物。我仍然能闻到那个瑞士“办公室”的味道、那巨大长廊木质地板的蜡味。你懂的,那里的整个世界都不一样:食物的味道、街上的气味都有所不同。那是1955年,对于来自佛罗伦萨的我来说,瑞士已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更别提巴黎所带来的震撼!

等我们回到学校,大家都羡慕极了。我们像是英雄。我们去过巴黎,还做了个短时工。那在我的同学看来,确实了不起。

福尔克: 你开始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了,你父母怎么说的呢?

蒂齐亚诺: 你晓得的,我父亲继续生活在他的小世界里,母亲也一样。念高中时,我时不时回趟家,但我更爱去毛切利亚纳图书馆华丽的房间里学习,那里的古书、旧书塞得满满当当。我闷头学习,真心热爱它们。

叔叔万内托每晚都会在晚餐前路过我家,每次他都要在楼下问:“懒汉今天又做了些什么?”在他眼里,我是个大闲人。对他而言,我没有工作,没赚一分钱,还自命不凡,趾高气扬,整日戴个围巾,叼着烟斗。然后他走进来:“我说,懒汉今天究竟干啥了?”我母亲总是对此感到愤怒,因为他把我看作游手好闲的混混。

我的成人考试考到了整个佛罗伦萨的最高分。我记得,好像我的平均分是八分,其中哲学九分,意大利语九分,算得上非常优秀。托斯卡纳银行给我写了一封让我们全家腿都软掉的信,他们邀请我前去面试!我去了,然后他们给我提供了一份在银行的工作。这对我父亲——一个连银行账户都没有的人而言,就好像我做了教皇。但其实我对此很是抗拒,那对我而言如同世界末日。可是,全家都反对我的想法。在万内托叔叔坚决的告诫下,我最终不得不去银行工作。

福尔克: 啊,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对你来说,在银行工作是灾难?

蒂齐亚诺: 对我来说,这是一切没必要去做的事情的象征。

然后,我开始选择在比萨师范学校孤注一掷:要么我考取师范学校;要么我就不再继续学习,必须接受托斯卡纳银行提供给我的职位。我去参加了考试,我并不感到害怕,最起码我不记得我害怕过,但我很清楚,这场考试将决定我的整个人生。

考试很难,只有那些在意大利成人考试中取得最佳成绩的人才能参加。一共两百名考生,只为争夺八个名额。我赢取了其中一个,而那改变了我的人生。夏天结束,我去了比萨。我住在法律及医学学院的宿舍里,学校里的饮食、学费、书本都不用我操心。我父母对此也就接受了,因为这样一来,他们不用为此承担额外的费用,所以也就无话可说。

然后就在那个难忘的夏天,我遇到了你的母亲。

爸爸咳了几下。

福尔克: 你累了吗?

蒂齐亚诺: 嗯,我有点疲倦。我们暂停一下?

福尔克: 好多故事我都没听过,多好笑,就像之前我们从未有过时间,好好聊天一样。

蒂齐亚诺: 对你来说,这一切应该蛮有意思,因为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我想让你明白,不仅对于你,对于萨斯奇娅,甚至对于你的孩子们,能了解那个年代的文化、那些和我一样的人的价值,这看似简单,却有其重要的价值。例如诚信和尊严。人们去有钱人家里,但不会吃他们的东西,他们只是说:“我已经吃过了,谢谢。”你要知道,这种自尊会带给你力量与支撑。人们讲究穿着,如果穿得不得体,就不能出去见人,否则别人会对你说三道四。你是穷人,你是弱者,你还要让别人对你再评头论足吗?不!我是和你一样体面的人。我不吃你的食物,我已经吃过了。另一个重要的价值则是家庭。事实上,每天晚上恼人的叔叔来访就是这样的一出戏。家人的影响总在那儿,这一点不容置疑。

我的父母就是在这样的价值观里长大的,我也在耳濡目染中,继承了这一点。 nUtKNRRd7X8rHbHFKuYa066BwRzk8ouEXjBPrmiWM+XP2iU1aF8WMFLyBnHJ9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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