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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谷鸟

蒂齐亚诺: 福尔克,福尔克,快来呀!栗子树上有一只布谷鸟。我看不见它,但听到它在枝头上唱着歌儿。

布谷,布谷,告别四月,五月来临。

布谷鸟在歌唱。

动听极了,你听!

儿子,多有趣呀。我66岁了,这场伟大的生命之旅也到了它的尽头。此刻,我正站在人生的终点,但我不仅未感到丝毫哀伤,甚至有些怡然自得。前几天,你妈妈还在问我:“要是有人给我们打电话,说他们发明了一种新药,可以再给你十年光阴,你要吗?”我想都不想地回答:“不要!”我不想要这种药,不想再多活上十年。就为了重复我已经做过的事吗?我连喜马拉雅山都已经去过,现在也准备好航向另一个世界的宁静港湾,我何苦要委屈自己,屈身小船,只为在岸边垂钓?我对这样平淡的人生毫无兴趣。

看看我们身边的大自然,就从脚下的这片草地开始,仔细观察、聆听。听那喜鹊啁啾,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草丛中的蟋蟀、穿叶而过的微风,它们各自乐在其中,对我面临的死亡毫无察觉。蚂蚁自顾自地爬行,鸟儿为天空歌唱,风如常吹拂。这万物的协奏曲,把我从等待死神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这是多伟大的一课!我感到从容、喜悦,几个月来,仿佛内心有种快乐向四处扩散。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和舒适。如果有人问我:“你还好吗?”我会告诉他:“再好不过!我的思想无拘无束,一切奇妙极了。”只不过,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器官腐烂衰朽。唯一能做的,就是摆脱它,将这副肉身交付给命运,交给尘归尘土归土的命运。这是世上最自然的事情,所以我不害怕。不过,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我想做最后一件事:和你聊聊天。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人生漫长旅途的重要观众,这有34、35年了,你多大来着?从一个孩子的视角,你看着我走完这段漫长的旅程。不过我很清楚,虽然你一直在我身边,但你其实并不了解我的整个人生。就像我对你祖父的人生也所知甚少,而我一直为没能花时间和他好好聊天感到遗憾。

福尔克: 那么,爸爸,你真的准备好面对死亡了吗?

蒂齐亚诺: 瞧,“死亡”这两个字是我想避免的。我更喜欢印度人的表达——离开肉身。我们对这一表达并不陌生。其实,我的梦想是能够悄然离去,无须面对分离。对于生命的最后一幕——死亡,我并不感到担忧,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

唔,我并不是说,你这样的年轻人也应该像我一样,做好准备,面对死亡。毕竟我66岁了,想做的事也已经一一完成,没有遗憾。我不会说:“啊,再给我一点时间,这样我便可以去做点这个,做点那个。”我之所以可以泰然处之,是因为我已经领悟到那些根本的、古来圣贤早已参透的道理。

是什么让我们如此畏惧死亡呢?

论及死亡,往往令人色变,而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想到那一瞬间,我们依恋的、所爱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首当其冲的是我们的身体,我们对此有一种执念。想想看:身体随着人的成长而发育,我们也把它当作自己。看看你,年轻、结实、健硕。啊,当年我也是这样!每天跑个几千米来保持体形,还常常健身,那时我双腿直挺,胡须茂密,满头黑发,算得上个帅小伙儿。大家提起“蒂齐亚诺·泰尔扎尼”,想到的就是那样的身影。

再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这一切多么可笑!双腿肿胀,肚子鼓得像只气球,其他地方却只剩下皮包骨头,没个人样儿。可曾经,我也双肩宽厚,腰又窄又细呀。现在我的肩变窄了,却大腹便便。身体全走了样,我日渐消瘦,头发稀疏,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这么一副可以任由医生处置的躯体,我何必执着于它?

那么,如果身体不能代表我们,我们又是什么?

我们害怕死亡会带走一切,比如存在于世的这些身份——记者、律师、银行经理,还有这些身份带来的认同和肯定,这些都会消失,从此你再也不是伟大的记者、睿智的律师、出色的银行经理。曾经是你的一栋临海的小房子,一旦你死去,也就失去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无非如此:我们不得不放弃心爱的事物,舍弃属于自己的物件、愿望、身份。这些我都拥有过。而几年来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这些曾经与我联结的事物抛向海里,从此了无牵挂。

因此,你的名字不能代表你,你的职业不能定义你,你在海边的那座小房子也不是你。要是你在身体健康的时候,就学习如何看待死亡,如同过去的智者——阿拉伯人、希腊人、我们可爱的喜马拉雅山脉的智者——所教诲的那样,你会逐渐认识到这些身外之物并不等于你,你会意识到它们是多么有限和短暂,可笑又虚无。如果有一天,你在海边买的房子,呜,被大海卷走;又或者一个孩子,像你一样,曾经是我的,属于我如此之久,在他身上我倾注了情感和精力,总为他担惊受怕,他出家门时却被一块砖砸中头部——一命呜呼!这时候你就知道了,我们不应该是那么容易消失的事物。

假如,通过生活,你开始领悟那些事物并不能代表你,你便会逐渐放弃对它们的执着,甚至舍弃对你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比如我对你妈妈的爱。我和你妈妈已经在一起47年了,当我说我要离开她,并不是说我不再爱她,而是我不再是这份爱的奴仆,我不再依赖这份爱。这份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但它不等于我。

我是很多其他的东西,又或者我什么也不是,但我永远不会被某种事物定义。想着我逝去后,也意味着失去了爱,失去了这座奥西塔的房子,失去了你和萨斯奇娅,失去了我的身份,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慌和畏惧,因为我已经接受了它。

在喜马拉雅山的那段时间里,那里的荒僻与自然风光,甚至连疾病都是财富,是对我的启示,是伟大的导师。

在我的生命里,另一件对我来说很重要,而我也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收获了成功的事,就是如何对待欲望。欲望是我们巨大的推动力,如果哥伦布不想寻找通往印度的新路,他就不会发现美洲。所有的进步或衰退,整个文明的进化或倒退都是因为欲望。人类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其中包括最初始的——肉体上的欲望,即一个人想要占有、支配另一个人的肉体。

欲望是强大的推动力,我不否认这一点。它很重要,甚至决定了人类的历史。但是,如果你再仔细思索一下,这些欲望是什么,又有哪些欲望是你无法避免的,你会发现,特别是在如今,在我们当下的社会,我们只能任由欲望推动。而在所有欲望中,我们只选择最平庸的、物质的,换句话说,就是那些超市里的商品。对这类选择的追求和欲望是毫无益处、乏味可笑、微不足道、荒谬绝伦的。真正的欲望,如果必须有的话,那就是成为自己。唯一值得人们期待的是,不用做任何选择。

因为真正的选择不在两支牙膏之间、两个女人之间、两台机器之间,真正的选择是做你自己。如果你反思,再反思,你会看到,那些欲望是一种被奴役的形式。因为你想要的越多,受到的限制也就越多。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想要到无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那你就成了欲望的奴隶。

等你再年长一点,再成熟一点,你就会领会这一切……

他笑了。

你会笑你现有的欲望,笑你有过的欲望,笑你看透了所有这些没用的欲望,它们就像生命中其他东西一样短暂。于是你开始学着把它们放下,把它们从心中赶走。其中也包括人人都有的终极欲望:永生。有人说:“好吧,我不在乎钱,不在乎名声,也不想再买点什么。但是,我想要一粒能让我再活十年的药丸!”

即使这个愿望,我也不再有了,我的确一点也不企望。我很幸运,因为在喜马拉雅山间那所房子里的孤独岁月让我明白了,我没什么想要的。我需要的不过是有水可饮,有饭可吃。水就在那儿,和动物的饮水来自一源。至于吃食,我只需要一点稻米、一些在火上煮熟的蔬菜,此外,我还有什么所求呢?难道是去电影院看一部最新的影片吗?我在乎什么呢?我的生活会变吗?不会的,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当时摆在我面前的,便已经是我一生中最奇妙、最神奇、最新鲜的经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愿再逗留,因为已经没有什么能再引起我的好奇心。从里到外,我在每个方面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曾经让我兴奋、激发我欲望的那些事物,我再也不感兴趣了。而一旦如此,死亡就变得真实起来……

他笑了。

毕竟,这是唯一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新鲜事儿,因为我从未经历过,从未感受过,我只在别人身上看到过。可能它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像晚上睡着一样。

其实我们每天晚上都死一次,对吧?那个醒着的人的意识,识别我们的身体,确认我们的名字,让我们产生欲望,推动我们去打电话,去吃午餐,但所有这些,在你入睡的一瞬间——啪!没了。不过睡着的时候,它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梦。

但谁是做梦的人呢?

你梦境的沉默的见证人又是谁呢?

好吧,也许死亡带来的一些东西与睡眠相似,或者它什么也不会带来。但我向你保证,这场赴约,绝对不是去见一个身穿黑衣、手持镰刀的女人的恐怖画面。日子越来越近,而我抱着一颗轻盈的心,真的仿若以前从未经历过一般。也许,这与我刚刚给你解释的有关:在死亡之前,先认清它,学着舍弃欲望。还有从印度那片神圣的土地上汲取的感觉:时时刻刻,都有人出生、死亡,生生死死,无穷无尽,这是人类的共同经验。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害怕死去呢?这是每个人都经历过或者将要经历的事情!几十亿,几十亿,几十亿的人,亚述——巴比伦人、霍屯督人,都经历过了,而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们却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呢?毕竟,这是所有先人的经历呀。

若是我们细想,就会发现:我们生活的土地,实际就是一座墓地。一座巨大的墓园,埋葬着发生过的一切。如果我们挖掘,会发现四处皆是早已化为尘土的枯骨,皆是生命的残骸。你能想象,在地球上曾有几十亿、几千亿生物死去吗?它们都葬身于此!我们一直在一座广阔的墓园之中漫游。听起来,这多么不可思议,因为我们想象中的墓地令人痛苦、哀伤,催人泪下,被黑柏树围绕,然而实际上,这座辽阔的墓园美不胜收,因为它就是大自然本身。花朵生长,蚂蚁爬行,大象奔跑。

他笑了。

如果你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并融入其中,让自己成为自然的一部分,那么死后你留下的,或许会是同自然不可分割的生命力。你可以把这力量的载体想象成蓄胡子的神明,尽管他的智慧是我们的头脑无法理解的,但正是他的灵气将一切汇聚在了一起。

那么,当与万事万物汇集,又会发生什么呢?

因此,我要前去赴约,我准备好了,不想错过,我为此精心准备,带着一颗轻松愉悦的心,还有那种属于记者的好奇。虽然我早就不再是一位记者,但这种好奇是我们的“职业病”,它出于纯粹的人性,也就是那种想要刨根问底、一探究竟的本性。

我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它,是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记得在他的葬礼上,我得站在第一排,而这将我深深震撼了。你知道,在战争中,总会有一个人站在你前面,那就是所谓的前线,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最前线的战壕。而当父亲去世后,前面再没有别人,轮到自己上阵。

好吧,现在轮到我了。当我死去,你也会体会到身在前线战壕的感觉。

不过,你这会儿还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这给我们机会,可以聊聊那个小伙子的旅程。

他出生在佛罗伦萨一个人口稠密的地区——皮萨纳街的一张床上。他曾有许多伟大的经历——越南、中国,还有苏联。后来,他去了喜马拉雅山。而如今,在他的内心之中,也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喜马拉雅山,他委身其中,等待一个对他而言充满快乐的最终时刻。

这是终点,但也是回顾我人生的起点。我愿意同你倾诉、思索,看看是不是到最后,所有的事情都有它的意义。 bxWJew+daUXZGwbyVsL8ihA/3pOwzfSzUr4XTRy2+bzih6N5SqRHym12x+Xn77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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