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从事临终关怀的临床医生,我常“亲历”生命的最后过程,看到听到那些未竟的事宜、未解的遗憾与未言说的爱。蒂齐亚诺·泰尔扎尼与儿子福尔克·泰尔扎尼合著的《最后的邀请》,恰似一盏穿透死亡迷雾的灯,以父子间对话展开了一场关于生命本质的深刻思辨。本书不仅是一位临终父亲的告别,更是一份跨越时空的生命礼物,它教会我们如何直面死亡,从而更完整地活着。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蒂齐亚诺与儿子福尔克共同梳理自己的人生轨迹:从反叛的童年、战地记者的冒险,到离开中国后的精神困顿,再到印度禅修与喜马拉雅的顿悟。这些经历不仅是个人回忆,更是对理想主义的反思——当外部世界的答案令人失望时,唯有回归内心才能找到生命的安宁。
临终是一个过程:从“告别”到“觉醒”
蒂齐亚诺的临终邀约始于布谷鸟的到来,终于布谷鸟的离开,象征生命循环的圆满。这位意大利记者以战地报道闻名,年轻时曾怀揣对东方乌托邦的憧憬,却在亲历越战后陷入理想的幻灭。他坦言:“我的热情在于以适合我的方式生活,并从微不足道的喜悦中享受人生。”这种从对外部世界的改造转向内心探索的觉醒,正是临终对话的核心。
生死教育:在阅读生命中成长
生死教育的本质,是让人们在“生”的维度中理解“死”的意义。蒂齐亚诺临终前与儿子的对话提供了可操作的范本:他从不回避死亡的逼近,而是以“写给年轻人”的章节,将死亡转化为对后辈生命成长的馈赠。因为“生命的真谛不在于改造世界,而在于如何在世界的疏离与融合中完成自我成长”,所以要保持独立思考,尊重自己对世界的感受力。书中反复提及印度禅修时的寂静、亚洲平原的辽阔、与儿子促膝长谈的夜晚。这些细节提醒我们: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在于感知的深度。正如蒂齐亚诺在放弃飞行、贴近大地旅行时所悟:“飞行使人忘记地球上多数人的存在,而火车与船只让我重燃对细节的好奇。”这种对生活细微之处的珍视,恰是临终关怀中弥合遗憾的良药。
医学人文:以陪伴治愈死亡的孤独
蒂齐亚诺与福尔克的对话,本质上是一场心灵疗愈之旅。从中国斗蟋蟀的市井生活到印度禅修的寂静,他试图在“迷信”与“科学”、“东方”与“西方”的张力中寻找答案。最终,他领悟到:“人类内心的提升远比外部世界的变革更重要。”这种包容的视角,恰是当代生死教育急需的养分——它教会我们尊重不同文化对死亡的理解,并在多元中寻找共通的慰藉。在安宁疗护临床工作中,我们深知“陪伴”的力量,当患者身处脆弱与迷茫中时,亲人的倾听与承接可以消解死亡的孤独。书中父子共同追溯的童年记忆、政治理想的挫败、东方修行的顿悟,不仅构建了个人史的拼图,更揭示了“陪伴”的深层意义——它不回避痛苦,而是在共情中赋予生命连续性。
开启自己的“最后对话”
《最后的邀请》的珍贵之处,在于它未将死亡视为终点,而是将其转化为一场开放的邀约。蒂齐亚诺·泰尔扎尼以临终者的清醒教会我们:唯有直面死亡,才能挣脱恐惧的枷锁;唯有真诚对话,才能让爱超越生命的界限。这或许便是本书给予每一位生死教育学者、每一位普通人的启示: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对“如何活着”的终极回答。
路桂军
2025年2月
我最亲爱的福尔克:
你知道我多不喜欢打电话,而就算用一点小小的力气提笔写下几行字,对我日渐孱弱的身体来说也颇为吃力。所以我才没有写信,而是发了这封电报,把三两件我觉得还挺重要,你也有必要知道的事告诉你。
我感到些许疲惫,内心却十分平静。我喜欢像这样待在家里,也打算就在这里等待生命的终点。希望在你忙完工作后,我们能尽快见面。假如你愿意接受我考虑良久的一个主意,当你过来,你(我们)就要开始忙一些事情:
假如我和你,每天花一个小时坐一坐,你可以问我那些你一直想知道的事,而我会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从我的出生开始,一直聊到我生命中那些伟大的旅行,你觉得如何?我们这对父子看起来天差地别,却又如此相像。这场对话将是我们父子间深刻的交流,同时也是我的遗言,你可以将它们整理起来,结集成书。
你要抓紧时间,我想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你愿意,就尽快把手上的事做完,而我会为了这个美好的想法,努力再活久一点。
拥抱你。
爸爸
于奥西塔,2004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