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范围不算广袤,但地域文化丰富灿烂、博大精深,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熠熠生辉。明中期苏州人文徵明说,吴地“浑沦磅礴之气,锺而为人,形而为文章,为事业,而发之为物产,盖举天下莫之与京。故天下之言人伦、物产、文章、政业者,必首吾吴”。
早在六朝时期,江南地域文化在玄学、文学、绘画、书法、数学、医学和史学等方面即取得突出成就。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萧统的《昭明文选》、刘义庆的《世说新语》,鲍照的山水诗,沈约、谢朓等人的“永明体”诗歌,顾恺之、陆探微的绘画,沈约的《宋书》等,显示出江南地域文化形成时期的绚丽多姿和深厚根基。单是诗歌“永明体”,就开创了诗歌声律化的新时代,“不仅为当时的文坛注入了新的气息,树立了新的美学风范,更为唐诗的辉煌奠定了基础,开创了中国诗歌史的新时代”
。
自唐至元,江南地产丰穰,家不乏珍,宗工巨匠,“更仆不能悉数”。地方文献记载,浙西自钱氏吴越开国,风俗大盛,“唐宋诸贤以名士之咏歌,发山川之佳秀,乃大著于天下”。宋室南渡,衣冠萃至,文运弘开,州县之学,兴盛于江浙之间,而尤盛于苏州、湖州,从此,“声名文物,转为江南”。诗词创作,极为丰夥;吴歌杂曲,被之管弦;书画文物,闻名海内,影响后世深远的元四家,全部诞生在吴地。人文向江南集中的趋势甚为明显。
入明以后,吴地“人才冠于天下,名公巨贤先后接踵”。直到盛清,人称“吴中人文甲于海内,黉宫肄业之士射策大廷,裒然为举首者后先相望也”。整个江南,或以经术见优,或以文章取重,诗文大家前后相继。江南人文之盛甲于东南,江南地域文化进入全盛期,恣肆汪洋,璀璨夺目。
据学者对两宋列传人物、词人、画家、儒者的统计,以太湖地区为中心的江南地区大多在全国处于领先地位。
如文学家,今人梅新林依据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和谭正璧《中国文学家辞典》统计,元代杭州路和平江路是文学家最多的两个路,明代拥有著名文学家的府州,苏州第一,197人;杭州第二,72人;常州第三,65人;嘉兴并列第六,49人;松江第八,48人;湖州第九,41人,应天第十二,35人。清代出现著名文学家的府州,苏州第一,178人;杭州第二,173人;常州第三,134人;嘉兴第四,93人;松江第六,60人;太仓州第八,49人;湖州第十,44人;镇江第十六,27人;江宁第十九,24人。
毫无疑问,明清时期以苏杭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文学家最为集中。
如诗人,清初钱谦益《列朝诗集》,共选录有明一代二百余年约两千个诗人的代表作,经统计,扣除皇帝、藩王、僧道、香奁诗作者及外国人等332人,在1668人中,江南人共501人,江南人占总数的30%。乾嘉时人舒位撰有《乾嘉诗坛点将录》一书,列举乾隆、嘉庆时期著名诗人108人,其中江南地区多达61人,占总数的一半以上。其中,明代王韦、顾璘与陈沂被誉为“金陵三俊”,苏州则有“皇甫四杰”;清代“海内之言诗者,于吴独盛”,常州号称“诗国”。即如女诗人,今人研究其地域分布,发现江苏省的女诗人绝大多数集中在以太湖为中心的常州、苏州、镇江、松江府及太仓州,即江苏省的长江以南、镇江以东地区。
如古文家,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唐宋派,领袖人物几乎都是江南人。苏州吴宽、王鏊倡导于前,钱塘田汝成、武进唐顺之、昆山归有光继起于后,太仓王世贞、归安茅坤、德清胡友信、应天焦竑、太仓二张(张溥、张采)、常熟钱谦益等前后相继,堪称盛事。
如考据家,清初顾炎武初肇其端,到清中期苏州惠氏三世治经,树起“吴学”大旗,与“皖学”相颉颃。后来嘉定钱大昕、王鸣盛、陈瑑等考据成果斐然,三吴经学走向极盛。如陈瑑,于《诗》《书》《礼》《易》《春秋》《孝经》等皆有所发明,尤以疏解经义发为文章,冠绝一时。
如史学家,明代海盐郑晓、太仓王世贞、南京焦竑、乌程朱国桢、上海王圻、苏州陈仁锡、华亭陈子龙等,清代无锡顾祖禹、昆山徐元文、华亭王鸿绪等,均有代表性史著留传后世。清代前期三大史评著作,即赵翼《廿二史札记》,钱大昕《二十二史考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作者都是江南人。
如书画家,清中期无锡钱泳说,明代江南士大夫,大约“不以直声廷杖,则以书画名家”。明代江南人士,绍承“南宗”元四家的风格,明初有华亭的沈度、沈粲兄弟,稍后有“浙派”代表人物戴进,明中期有沈周、唐寅、文徵明、祝允明“吴门四家”,后来居上的是董其昌开创的“华亭派”。清初有娄东的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和常熟的王翚“四王”,更与常州恽寿平、常熟吴历合称清六家;有钱塘蓝瑛和长期活动在杭州的陈洪绶;有南京龚贤和“金陵八家”。书家在清中期则有娄县张照和钱塘梁同书等人,篆刻则前有丁敬、蒋仁、黄易、奚冈“西泠四家”(亦称“浙派四家”),后有陈豫钟、陈鸿寿、赵之琛、钱松“西泠后四家”,后世并称“西泠八家”。
1949年底,龚方纬先生搜集清初直到民国年间的书画金石家资料,共得8970人。今据以检索出江南各府州人共4429人,其中苏州府1474人,常州府739人,松江府494人,杭州府477人,嘉兴府466人,镇江府219人,太仓州212人,江宁府199人,湖州府149人。
可以肯定,自清初直到民国年间的书画金石名家,江南人占了整整一半。就书画金石名家的分布而言,其主要集中在江南各府州城和附郭县中,当在2400人左右,约占60%。但若深究其具体情形,也有例外。如常州府的无锡、金匮县多至328人,远超府城及附郭县的216人;苏州府的常熟、昭文县多至324人,足可与苏州城及附郭县的人数相抗衡;上海一县多至206人,占了全松江府的42%。江浙地区的书画家和收藏家的地域分布也呈现出相当一致的现象。徐沁《明画录》收录画家约800人,江苏约占370人,其中苏州约有150人,南京约有70人,松江约有50人,常熟、太仓约各有30人。
如文物收藏鉴赏家,明代苏州王鏊、王延喆父子,无锡安氏、华氏,丹阳嵇应科,太仓王世贞、王世懋兄弟,嘉兴项元汴,秀水程季白,嘉兴李日华,南京姚汝循、胡汝嘉,松江朱大韶,华亭董其昌,清代苏州张丑、潘祖荫、吴大澂、顾文彬父子,镇洋毕沅兄弟,太仓陆时化,钱塘高士奇,湖州吴云、庞元济,嘉兴汪爱荆、汪砢玉父子和张廷济等人,江南可能是收藏赏鉴家人数最多、收藏最丰之地。
以学术团体学派论,江南学人“非得于师友之渊源,则得于家庭之传习”
,群体力量特别强大,后先相继,别出一格。明后期的东林学派,抱道教时,关心国是,志在世道人心。继之而起的复社,振衰起颓,阐扬文艺,其中皎然君子,苦苦撑柱于残山剩水之间。入清则浙西词派、常州文派、吴学考据,常州经文学派、华亭派等,各有源流,别出机杼,多倡新说,在诗文、词翰、舆地、史学、考据、书画等各个方面,都独树一帜,辉映东南,影响及于全国乃至东亚。
以地域论,如明代苏州,洪武时高启、杨维桢等四隽,领袖诗坛;永乐、宣德年间,王、陈诸人,跻矱词林;英宗、孝宗之时,徐有贞、吴宽、王鏊等人,执掌朝政,主握文柄,天下操觚之士,向风景服,靡然而从。其时,当地人沈周、祝允明、都穆、文徵明、唐寅、徐昌榖、蔡九逵先后继起,声景比附,吴下文献于斯为盛,彬彬乎蔚为大观。嘉靖以后,黄勉之、王履吉、陆浚明、皇甫子安、袁永之等人,仍能力追先哲,刻意著述。万历以后的50年,江南士大夫“相率薄文藻、厉名行,蕴义生风,坛墠相望”。如清代常州,后人褒美其乡前贤道:“吾乡乾嘉诸儒,其经学、古文、词章、宦绩,无不诸美毕具。”
如明代常熟,明初有吴讷、张洪等人,以名德清节主持风教。如清代常州,涌现出的文人大师不胜枚举,晚清名士龚自珍曾以“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形容之。如明清吴江,大雅之才,前后相望,振藻扬芬,周、袁、沈、叶、朱、徐、吴、潘,“风雅相继,著书满家,纷纷乎盖极一时之盛”。
杏花春雨,灵山秀水,涵育着一代又一代诗文才艺之士。明代江南,驰骋疆场的赳赳武夫百不见一,而峨冠博带的饱学之士却如积薪,陈陈相因,后来居上,文史成就远超其文治武功。
诗文是江南文士的看家本领。吴县进士徐祯卿是反对三杨“台阁体”的“前七子”之一,又与著名画家、书法家祝允明、唐寅和文徵明合称“吴中四才子”。其诗“熔炼精警,为吴中诗人之冠”。有“娄东三凤”之称的张泰、陆釴和陆容,诗名仅次于当时最负盛名的李东阳。王韦、顾璘与陈沂,雅称“金陵三俊”,与稍后的宝应朱应登又称南直隶“四大家”,在明后期的江南诗坛具有重要影响。长洲(今属苏州)皇甫涍兄弟四人,好学工诗,称“皇甫四杰”。清初宜兴人陈维崧在词坛上享有重要地位,人称“国初以来,江左言词者,无不以迦陵为宗,家娴户习,一时称盛”。太仓有“娄东十子”,以诗闻名,其中黄与坚为十子之首,王揆等则为中坚。乾隆初年老名士长洲人沈德潜,以诗名于时,其诗中正和平,颂扬圣德,为台阁体诗人代表,尊为“诗之正宗”,“名动四裔”。乾隆中期苏州、上海一带的王昶、钱大昕、王鸣盛、曹仁虎、赵文哲、吴泰来、黄文莲七人以能诗名,号称“吴中七子”。常州人赵翼,《清史稿》推许他“所为诗无不如人意者”,礼亲王昭梿称道他“诗才清隽”。乾隆后期阳湖人孙星衍因为诗文优长,被“江左三大家”之一的袁枚赞为“天下奇才”。嘉庆时苏州人陶樑,与诗坛大家董国华齐名,有“陶董”之目,又与倾动当时东南诗坛的王昶、孙星衍、赵翼等为师友。乾、嘉之际,又有常州词派崛起。创始人是张惠言,中坚是周济、左辅、李兆洛等人。该派尊崇词体,强调寄托,直到清末词坛仍深受其影响。此外,顺治时阳羡(今宜兴)人蒋景祁,康熙时华亭(今属上海)人黄之隽,无锡人顾栋高、顾光旭、顾奎光、顾敏恒、邹炳泰等,均在词坛有出色表现。蒋景祁的词气势开阔,黄之隽的词情厚而笔奇,顾栋高、姚之骃的词则以劲峭老辣见长,分占清代词坛一席之地。乾隆时丹徒人王文治,“自少以文章书法称天下”,与以诗鸣江浙间的袁枚声华不相上下。常州人孙星衍诗词之外,又深究经、史、文字、音训之学,旁及诸子百家,主持浙江诂经精舍,“舍中士皆以撰述名家”。常州人洪亮吉,学问渊博,以诗与里人黄景仁并称“洪黄”,以经学与里人乾隆进士孙星衍并称“孙洪”,与黄、孙等合称“毗陵七子”。可以说,清代江南人赋诗为大家者,灿若繁星。凡此可以概见诗文最为江南文人之长。
江南文章大家也为人瞻目。古文称家者,在明代几乎全是江南人,清代仍由江南人绍其余绪。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唐宋派,领袖人物大多是江南人。苏州吴宽、王鏊倡导于前,武进唐顺之、昆山归有光继起于后,太仓王世贞、应天焦竑、太仓二张(张溥、张采)、常熟钱谦益等前后不绝,堪称盛事。王世贞、钱谦益更是文史大家,前者主文坛二十年,“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片言褒赏,声价骤起”。后者则高举诗文大旗,俨然一代诗宗,领袖东南文坛数十年。康熙初年长洲人汪琬,与同县人监察御史董文骥等为“海内名能诗之士”外,绍承顾炎武经世有用之学,为一代古文大家,“岿然揽古文魁柄”。昆山人叶方蔼,生平服膺王士禛诗、汪琬文,而其“实兼有二家之长”。状元长洲人韩菼,其文“横被六合”,时人比作唐代韩愈,康熙赞其“学问优长,文章古雅,前代所仅有”。长洲人尤侗,登第前即因文优被顺治帝叹为“真才子”,致仕后家居,“以诗文缣素请者,户外屦恒满”。状元常熟人汪应铨,熟读经史,“发为文章,苍古典奥,诗渊源选体,出入于韩、苏,书法圆劲秀逸,人争宝之”。探花无锡人秦蕙田,通经能文章,尤其精“三礼”,撰文“博大宏远,条贯赅备”。洪亮吉又留意于声韵训诂,擅长考订,尤精地理之学,于边疆沿革最为专门,更重视社会实际,提出人口增长过速是造成社会危机的重要原因,具有前瞻意识。
文史不分家。明代中后期起,私人修史蔚成风气。在杰出的史家中,江南文人独占鳌头。海盐人郑晓、太仓人王世贞,南京人焦竑、苏州人陈仁锡、常熟人钱谦益,上海人王圻、徐光启、陈子龙等,蔚为壮观。这些史学家,怀有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注重当代,立足现实,考订严谨,强调直笔,开当代人修当代史的一代风气。他们广泛搜集材料,评论人物得失,探讨明代治乱的经验教训,差不多在各体史书的编纂方面,均有代表性成就。日后由思想大家顾炎武振臂高呼的经世致用思想,早就体现在他们的史学理论和丰富的史籍中了。入清后,江南文士身与其事,评论古今,著述辉煌。康熙帝下诏修《明史》,昆山人徐元文、叶方蔼,华亭人王鸿绪,先后充总裁,充分显示了江南进士群中多史家的优势。在官修史书中最享盛誉的《明史》,基本上是在江南人任总裁下告成的。乾隆、嘉庆时的三大史评著作,全部出自江南人之手。这就是,嘉定人王鸣盛的《十七史商榷》、嘉定人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和常州人赵翼的《廿二史札记》。《清史稿》说钱大昕于“文字、音韵、训诂、天算、地理、氏族、金石以及古人爵里、事实、年齿,瞭如指掌……典章制度昔人不能明断者,皆有确见”。以这样的功力撰成的史评著作,自然在史坛享有地位。赵翼则力图总结一个时期的历史趋势,阐发社会史或制度史的通则,探究盛衰治乱之源,已不仅仅局限于就史评史的范围。这种从历史的长时段总结盛衰治乱的高屋建瓴之作,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社会价值,“有体有用”,发挥了儒学的经世致用作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盛清江南文士的经世意识。
论到书画,自然不能不提及元四家、明中期的吴门派、明后期的华亭派、清初的院画家。元代无锡人倪瓒的画,以平淡天真、幽秀旷逸、意境悠远为特征,明中期受到全社会追捧,以有无收藏倪画为“雅”“俗”之辨。明末上海人董其昌,“以自然刚健之姿,雄浑超逸之态,左右明末乃至清代近三百年的书法”,在中国书法史上居有开一代风气的显著地位。
董氏之画也集宋元诸家之长,出神入化,与顺天米万钟南北辉映,时人即有“南董北米”的盛誉。康熙时,常熟人蒋廷锡,工书善画。清代特别是清初画坛,江南人俨然正宗高座,康熙时代著名的院画家,全部是江南人,即太仓人王鉴、王时敏、王原祁和常熟人王翚。王原祁得其祖父著名画家王时敏亲授,对于黄公望浅绛法独有心得,晚年又笃好吴镇墨法,既得明代华亭派创始人董其昌画法之神,又得王时敏绘画之形,迥出时辈之上,受命鉴定宫廷内名迹,充当《书画谱》《万寿盛典》总裁,为院画派一代大家。王翚主持了大型绘画工程《康熙南巡图》。稍后的常熟人蒋廷锡,善画花卉,多用逸笔写生,“点缀坡石,无不超绝”。雍正时武进人邹一桂,工花卉画,是“南田三绝”恽格后的大家,曾作《百花卷》进呈乾隆,乾隆为题百花句。
清代书坛,最负盛名者也多江南人。华亭(今属上海)张照,官至刑部左侍郎,长期入直内廷,博学工书,为一代之雄,乾隆帝将其列入五词臣,并作《怀旧诗》论其书法,极为推许。海宁陈元龙,官至大学士,其书法也优,尤工楷书,乾隆、嘉庆之际最负盛名的书法家梁同书认为,“本朝人不以书名而其书必传者”,陈元龙是二人之一。海宁陈邦彦,“行草出入二王而得香光神髓,即颜、欧、虞、褚及宋四家,无不研究,遇真迹必拨冗仿写,无间寒暑。书名倾动寰宇,夷酋土司,金潾玉巑,咸欲邀公尺幅以为家宝”
。其书法屡次得到康熙褒奖。乾隆初年的内府书籍、秘殿珍藏,都由其掌管。直到晚清,常熟翁同龢,书法自成一家,为世所宗。
乾嘉考据,成绩斐然,最著者,皖派吴派而已。吴县惠氏,父子进士,祖孙三世治经,惠周惕为创始者,惠士奇为继承者,惠栋是发展者。惠氏治经,从古文字入手,重视声音训诂,以求经书本意,又以古字古音非经师不能辨,乃强调“古训不可改”,“经师不能废”,从而专宗汉儒。惠氏矫正宋明理学空谈虚妄流弊,疏证文字经书本义,在经学史上有廓清之功。其弟子江声、余萧客等都是苏州人。吴派更有后进嘉定钱大昕,博采众长,发扬光大,“不专治一经,而无经不通,不专攻一艺,而无艺不精”,被人叹为“学究天人,博综群籍,自开国以来蔚然一代儒宗”。阮元甚至说:“国初以来,诸儒或言道德,或言经术,或言天文,或言地理,或言文字音韵,或言金石诗文,专精者固多,兼擅者尚少。惟嘉定钱辛楣先生能兼其成。”
钱大昕的贡献,不独成就了乾嘉考据各方面的业绩,而且先后主持钟山、娄东、紫阳书院,为紫阳书院山长长达16年之久,门下从其学者2000多人,从而造就了十分壮观的学术群体。
乾嘉考据学推进了学术,但远离社会现实,无关民生疾苦,于是有今文经学的常州学派兴起。常州人庄存与,兼治六经,尤长于春秋公羊学,发挥《春秋》中的微言大义,借援古今时势,主张“约文以示义”,在乾隆时期诸儒中别立一派,成为清代今文经学的首倡者,开创了标划学术时代的常州学派。其侄乾隆进士庄述祖,“抱其明智通辨之材”,治经研求精密,于世儒所忽不经意者,深思独辟,推见本源。嘉庆时常州人刘逢禄,少从外祖父庄存与、舅父庄述祖学,尽得庄氏之学,与其表弟嘉庆举人长洲人宋翔凤高树今文经学大旗,常州学派至是蔚为大观。刘逢禄治经,精于《春秋公羊传》,力主西汉董仲舒、东汉何休之说,恪守今文师法,倡“大一统”“张三世”“三科九旨”之说,寻求微言大义,对清末今文经学及改良主义思潮的兴起产生了深远影响,康有为撰《新学伪经考》也受其影响。道光进士仁和人龚自珍,从刘逢禄学今文经学,探求微言大义,阐述变易进化观点,与林则徐、魏源等同倡经世致用,走在了时代前列。
明代的戏曲作家,江南人如太仓王世贞、无锡邹迪光、吴江沈璟、昆山梁辰鱼、苏州李玉辈,都为一代戏曲高手,在他们引领下的昆山派、吴江派,在艺苑占有重要的席位。突出的是,明后期的江南缙绅,很多人都妙解音律,工于审音度曲,致仕后,往往以其聪明,寄之剩技,将其资财浪掷于丝竹之场,家蓄戏班,广坐命伎,成为一时风尚。他们以其财富、地位、嗜好,及其影响力,使得“四方歌曲,必宗吴门”,江南成为全国戏曲表演、佳丽云集的重要场所。
江南园林,集中体现了江南人的聪颖和智慧,也是明代江南士大夫奢侈享受的典型侧面。明代中后期起,江南士大夫竞治园亭。时人何良俊描述其盛况道:“凡累家千金,垣屋稍治,必欲营治一园。若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赢,尤以此相胜。大略三吴城中,园苑棋置,侵市肆民居大半。”
一时间,园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明代江南上百处园林,考其主人,多是位至显要、财大气粗的进士。缙绅所置园林,其规模、气派,其结构,其罗致的奇峰异石、名花珍草,自非一般庶民地主所能比肩。即如留存至今的上海豫园而言,时人描述道,当时“朱门华室,亦如栉比,崇墉不可殚述,而独称潘氏为最。如方伯公所建豫园,延袤一顷有奇。……大江南绮园,无虑数十家,而此堂宜为独擅”
。其主人就是位至四川右布政使的潘允端。再如苏州葑门内一园,也“广至一二百亩,奇石曲池,华堂高楼,极为崇丽。春时游人如蚁,园工各取钱方听入”
。其主人则是浙江参议苏州人徐廷禄。
嘉靖时起,全国兴起文物古玩时髦物件的收藏之风,倡率者据说就是江南缙绅,王世贞所谓“大抵吴人滥觞,而徽人导之”,或谓“滥觞于江南好事缙绅,波靡于新安耳食”。整个江南,“好聚三代铜器,唐宋玉、窑器、书画”,蔚成风气。嘉靖中,华亭双鹤张氏、文石朱氏,上海研山顾氏,将“江南旧迹珍玩,收藏过半”。苏州王延喆,家聚三代铜器多达万件。对于明后期的收藏之风,嘉兴人沈德符评论说:“如吴中吴文恪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嵇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大史大韶,吾郡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华户部辈,不吝重赀收购,名播江南。南都则姚太守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称好事。若辇下则此风稍逊……间及王弇州兄弟,而吴越间浮慕者,皆起而称大赏鉴矣。近年董太史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归之,箧笥之藏,为时所艳。”
江南缙绅是收藏兴趣最浓、人数最众的最具法眼者。他们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雄厚的经济实力,搅得藏品和书画市场狼烟四起,价格一再飙升,书画市场空前繁荣。江南也成了假冒伪劣藏品的渊薮,那些著名才士、能工巧匠的社会地位也大升,甚者至列座公卿大僚之间。
综上所述,明代江南进士仕途顺畅,布列朝野,成为明朝统治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央和地方各级政府的决策和运转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维系和延长了明朝的统治。江南文士流品不一,人品且杂,是一个多面体,但识大局、持大体者后先相继,为国家为民族抱残守缺,表现出高度的责任感和沉重的使命感。他们提倡并践行立足现实,敦尚气节,崇正实学,关心国计民生,发展社会经济,体现了明代江南文士的主流风貌,深深地激励和影响着后人。直至清末,当地人翁同龢说:“大江南北人才甲天下,其文章亦关系天下风气。”外地人黄绍箕说:“本朝士大夫之学问、词章,一切风气,大概皆江南人主之,上而至于圣学圣治,无代无江南人密赞。”江南士大夫,文化素养优,知识起点高,经济实力巨,有利条件多,在学术文化领域十分活跃,以其博学多闻,赋诗填词,作文撰史,写字画画,审音度曲,藏书籍,砌园林,收古玩,使得富庶的江南更加多姿多彩,熠熠生辉。他们不但在传统的诗文、书画、经史、收藏等领域卓有建树,发扬光大,而且在清代竖起丰碑的考据学、今古文经学领域,也与皖派各树大旗,业绩骄人,垂范后世,大师辈出。江南士大夫是国家统治队伍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也是江南乃至中华文化的重要参与者和杰出贡献者,他们的文化学术活动代表了清代学术发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