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森的儿时故事启蒙虽然较为零碎,但对她来说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温特森从小被生母抛弃,被收养后在一个对宗教狂热的家庭中长大,其生活的小镇也充满着宗教禁忌。她被禁止阅读除宗教之外的文学,被宗教话语控制着身心,“对于养母来说,生活是负担,是死之前的准备”,因此,小小的温特森对未来的唯一认识是“末日审判”。
可以说温特森上学之前的人生知识基本上来自宗教,她的生活被宗教话语所建构,处在极端压抑的境地。同时由于自己的性取向等问题,温特森也受到过教徒的精神迫害。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庭,温特森都是被权威主流排斥的那一个,长大后成为同性恋者,选择了不一样的爱,又被各种话语中伤和抨击。因此,生活被大话语塑造成不可违抗和撼动的各种规则,成为戴在温特森头上的紧箍咒,限制她作为一个鲜活个体的自由,给她烙下深深的伤害印记。温特森曾在作品中讨论关于伤害烙印的主题,可见影响之深,但这也昭显了温特森成为故事编撰者的不竭动力:“这里就是标志,像鞭痕一样呈现。……重写它们,重写伤痛。”
温特森的很多创作书写,可以理解为是她为了转变所谓真实生活,突破他人话语定义,用虚构的故事化的语言重新编织自己人生的一个实践,她在自传中明确表明这一意愿:
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一个作家——我并不是说我“决心”成为,或是“变成为”。这并不是一个愿望,这是生活经历的塑就,甚至是一个有意识的选择:我想要逃避温特森女士(她的养母)的故事的狭窄罗网,我就得能说出自己的……人生一半真实一半虚构,就是一部有封面的故事,我用自己的方法写出。
温特森曾在自传《正常就好,何必快乐》中用浓重笔墨描写了故事对自身的影响,以及讲述故事对于自己生存至关重要的意义,正是故事给予温特森前行的力量和人生的另一种可能。阅读故事在温特森的宗教家庭中被视为危险的事情,温特森小时候家里曾有6本书,“其中两本是《圣经》,第3本是对于《旧约》和《新约》的注释。第4本是《小熊维尼故事全集》,第5本是《闲话家常1923年年报》。第6本是马洛的《亚瑟王之死》”
。由此可见温特森童年精神教育和文学教育的匮乏。温特森的养母将神话、爱情罗曼司这类故事视为扰乱人们宗教思想的大忌,因为它们给予了人们不一样的描绘世界的方式。温特森曾问养母,为什么我们不能有书。她说:“书的问题就在于你一旦知道书里写了些什么后,一切就太迟了。”
然而,仅存的六本书里“竟然”有一本是罗曼司故事《亚瑟王之死》(虽然这本书也充满着宗教隐喻)。正是这本书开启了温特森的故事世界,甚至是她的写作生涯。温特森毫不讳言这个故事对她一生的重要影响,她曾在自传中言之凿凿地谈论这本书给予她的人生启示:
亚瑟王、圆桌会议骑士兰斯洛特和他的情人奎尼维尔、魔术师默林、亚瑟王的宫殿卡米洛特和圣杯的故事慢慢驶入我的心灵港湾,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缺少一些化学分子。我用一生来寻找圣杯的故事:失去、忠诚、失败、认同、重生。我时常掩卷思索,寻找圣杯,奔跑在珀西瓦尔寻找圣杯之地……
亚瑟王故事的影响也真切地反映在温特森的作品之中,当然温特森也对其进行了深深的反思。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苹果笔记本》等重要作品中,都直接穿插进了亚瑟王故事。《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的一条叙事副线就是寻找圣杯,这个故事的设置有着对人生思考的深意:“帕西瓦尔寻找圣杯的故事对我来说是身份发现,给了我第二次机会。”
在《苹果笔记本》中,奎尼维尔和兰斯洛特的爱情故事也被改写成主人公在网络上为自己编造的新身份经历的新故事。不仅如此,亚瑟王传奇故事的互文片段更是几乎在所有作品中都可以找到线索,追寻珍宝的故事情节也可以在众多作品中发现端倪。
在各种限制禁忌中,青少年时期的温特森寻找一切机会去偷读各种文学作品,搜索一切词句、语言去编织新的故事。她趁自己在图书馆兼职工作之机,按照从A到Z的顺序阅读了大量的文学故事。在自传中,温特森称《爱丽丝梦游仙境》《海德先生》《伊索尔德》等都是她最喜欢的故事,
而这些故事也为她的作品增添了阅读乐趣和思想力度,如《守望灯塔》中重要人物达克的双面生活可以看成对“海德先生故事”的致敬,《苹果笔记本》对“伊索尔德爱情故事”进行了改写,等等。不仅如此,她开始在生活的琐碎中发现故事,搜集故事,生活中“书籍很少而故事无处不在,可以说故事就是生活中的一切。甚至在公交车上的一次找零就会发生故事讲述”
。源源不断地累积故事给予温特森的文学创作无尽动力,故事讲述也深深融入她的血液,成为她思考问题、看待生活的一种方式。
最终,养母在发现温特森偷偷看宗教文学以外的故事后勃然大怒,苛刻地将温特森的所有藏书当着她的面一一撕碎,付之一炬。这一经历在《苹果笔记本》“垃圾之家”的故事里有所再现。这件事给温特森带来刻骨铭心的伤害,但也成为催化剂,刺激温特森走上写作之路,彻底用虚构写就自己的故事:
我的书虽然没了,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因为没有人能够轻易销毁它们。我已经把它们搁置在我的心里,可以和我一起远走高飞。
……
最后我就开始创造我自己的十九世纪风格、文字简单的小说——只需要传奇故事,不考虑情节大纲。我的心中自有丘壑,我的心中早已有了文字。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语言。
对于温特森来说,拥有自己的语言比什么都重要,这样就可以说出不一样的话,挥别养母权威话语的笼罩。从这段话里也可以看出她在作品中刻意使用片段性的故事代替完整宏大的全景书写的思想成因,既得之于其年少时的生活经历,又得之于想要书写灵活多变故事的写作初衷。温特森和自己的主人公一样,选择了阅读作为生活的出口,选择编织故事作为转变自己生活的途径,选择文本重写作为寻找自我可能性的突破口:
当我自己被一本书影响时,我让自己穿上了新的戏服,进入新的渴望。书籍没有重新创造我,它重新定义我,扩大着我的边界,粉碎坚守在我心上的罩壳。强大的文本作用在我思维的边界,改变着已经存在的东西。它们并不是像看上去那样仅仅反映着已经存在的东西。
很多报纸、评论家喜欢标注温特森在《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中写下的话“如果我敢于发现的话,我想要的就确实存在……”
。这句话是对于生活客观维度的无情拆解,也是对于故事话语威力的无上膜拜,温特森在故事中释放被压抑的欲望,进行补偿性的虚构,建设多样化的存在。
在博览群书,畅游了故事海洋之后,温特森从另一面体悟到了养母对故事恐惧排斥的原因:“故事是危险的,养母说得对。一本书是一块魔毯,带你飞向他处,一本书是一扇门。读书令你打开了这扇门。你已经踏进了门里。你还能回来吗?”
和养母不同的是,温特森本人拥抱了故事,选择了一条有别于养母的“危险的路”,从而也重新建构自己的身份,创造自己的新生活。不仅如此,温特森自己也将讲故事作为自己的职业,变成了自己的责任,她笔下的故事成为造福他人的神奇“魔毯”和“他处之门”,带着读者开启了追寻人生“第二次机会”的探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