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太子看到了声色犬马背后的陷阱,从而展开他的冒险之旅。那么,悉达多太子究竟是如何通过修行获得觉悟的?
悉达多太子离开迦毗罗卫城,首先来到了邻近的摩揭陀国。当时,有不少自由修行的沙门常年都在森林中独处冥想,有很深的禅定体验。阿罗逻迦罗摩就是其中一位,他认出了这位迦毗罗卫城的王子,当悉达多向他请教关于禅定的技巧时,他倾囊相授,悉达多也很快达到了很深的禅定境界。可悉达多发现,这并没有彻底解决他的烦恼,因为他一旦从禅定中出来,回到日常生活后,仍然会感受到生命中的各种苦。
其实,悉达多在孩童时就曾有过禅定的体验。净饭王曾有一次带着太子出行,来到一个园林,悉达多遣开周围的侍从,来到阎浮树下盘腿而坐,思维他所见到的种种苦难,产生了强烈的慈悲心。由于极端的专注,悉达多进入了禅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和愉悦。
“禅定”是什么?所谓禅定,其实是通过一定的方法来让自己的心念安止在某个对象上,如果心念统一而且有力,就会出现与平日精神涣散状态下不同的意识体验。这也是印度早期非常流行的修行方法,并不同于之后人们经常谈到的禅宗、禅修。禅定有一个更为人熟悉的名字——瑜伽,前文也曾提到。
“瑜伽”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奥义书》中,被认为是“通往觉悟的方法”。比如在《瑜伽顶奥义书》中就有这样的描述:“千世再转生,无由销罪孽,独以瑜伽见,轮回从此绝。”这四句偈子的意思是,要想让我们的恶业消除,由此不再轮回,唯有依靠瑜伽的方法。这也由此开启了印度文化中源远流长的瑜伽修行传统,甚至还成为今天在全世界流行的文化形态。值得一提的是,在世界上所有讲述超越体验的宗教或哲学体系中,古印度的瑜伽都算得上是主动而且具有高度技术性的实践传统,这和被动等待启示降临的宗教体验形态,无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悉达多太子的时代,瑜伽修行的技术虽然很流行,但仍然处于探索之中,比如在《瑜伽真性奥义书》中就介绍了曼怛罗瑜伽、赖耶瑜伽等不同的修行方法。其各有差异,比如有持诵咒语的,有将注意力放在眉间达到安定的。而《瑜伽真性奥义书》中就介绍了如何用呼吸来调节身心,乃至最终获得禅定的方法。著名学者徐梵澄先生曾翻译过近代印度的一位著名的瑜伽士——室利·阿罗频所写的《瑜伽论》,这也是古老的瑜伽传统在现代社会的延续与发展,有兴趣的朋友可以阅读参考。
说回悉达多出家。悉达多发现禅定并没有彻底解决他的烦恼,因不满于这样的结果,他又去寻找其他良师,于是碰到了另外一位修行者——乌陀迦罗摩子。乌陀迦所教授的技巧与阿罗逻迦罗摩如出一辙,只有一些境界上的差异,因此同样地,悉达多无法在非禅定的状态下感受到解脱的喜悦,因此他认为,这并不是最终的真理。
悉达多在修行的路上遇到的这两位老师,都是当时著名的修行者,但悉达多最终告别了他们,走上自己的道路。其中的关键分歧其实是,悉达多追求的解脱是生命的整体自由,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是觉醒的状态;而这两位老师教授的方法和他们所达到的境界,仍然是局部的和有限的自由。就像今天的人们总是东奔西走,寻找生命的桃花源,却永远无法将自己当下的生活转换为心灵栖息地。所以,这样的安定始终受到时空转换的“威胁”,而无法做到真正的自足和自洽。
于是,悉达多进入王舍城西郊的苦行林,展开为期六年的苦行生活。当时他认为,之所以无法解脱,是因为肉体限制了精神,就像柏拉图认为肉体禁锢了灵魂一样。
当时很多苦行者尽可能不让身体获得食物中的营养,并试图通过心念来抗拒生理的欲求。悉达多的苦行程度令人惊叹,难以想象。据说他每天只吃一粒粟米,最后饿成骷髅一样,但仍然没有获得解脱,于是他开始反思这种禁欲式的修行,发现刻意虐待肉体可能也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
他离开了苦行林,来到尼连禅河边,这时有一位牧羊女见他形如枯槁,好心给他献上了乳糜,也就是一种用粟米和牛奶混合熬制而成的食物。悉达多欣然接受了供养,正式告别过去那种极端的苦行生活,也因此逐渐恢复了体力。不过,一直跟随悉达多的五位苦行者,比如阿若憍陈如等人,他们认为悉达多已经被欲望击败并放弃了修行,于是选择了离开。
恢复体力的悉达多来到尼连禅河边的一棵无花果树下,开始精进地坐禅,经过这六年的苦行,他已经知道单纯的禅定和极端的苦行都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于是,他用自然放松的方法去观察心念的起伏运作。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努力,他抵挡住了各种心魔的诱惑。在经典的描述里,魔王波旬及其魔军,还有他的三个漂亮女儿纷纷登场亮相,而悉达多最终洞察到,这些心念不过是一些幻象,从而获得觉悟。悉达多太子从此被尊称为“佛陀”,而这棵无花果树后来被称为菩提树。“菩提”也就是“觉悟”的意思,这个距离伽耶镇不远的地方,后来也因此被称为“菩提伽耶”,成为佛教重要的圣地之一。
“觉悟”是一个常被使用,但往往又很陌生的词汇。在人类的文明发展过程中,寻求真理的过程大致最终会演化为两条道路:要么通过信仰的救赎去解决“罪”的问题,要么借助认知的提升去解决“无知”的困境。很显然,印度文明演变到《奥义书》阶段,更趋向于通过身心的实践去解决生命的“无知”问题,并且这种探索还充满了极大的自信,与“人不可能认知真理”的看法形成了鲜明对比。
刚刚讲到悉达多在菩提树下的觉悟过程中,魔王波旬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无论他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某种隐喻,都代表了在通往觉悟的路上要面对的心智上的挑战。
关于波旬如何扰乱悉达多,在经典中有很多说法,比如波旬试图劝说悉达多放弃修行,理由是他完全可以享受太子的特权,过上幸福的生活,何必经受这些磨炼?发现悉达多不予理会后,他又试图用提婆达多征服释迦族的仇恨点燃他的怒火,甚至让悉达多看见父亲净饭王还有其他亲人正被杀戮的画面。但是悉达多仍然无动于衷,难道他只是麻木或绝情?
有趣的是,《杂阿含经》中还记载了波旬的三个女儿自告奋勇前去诱惑悉达多太子的场景,三个女儿的名字也很有特色,分别是爱欲、爱念和爱乐。这三个女儿化现出各种样貌,无论男女老少,都表示可以听随悉达多太子差遣。但悉达多仍然无动于衷,这让三位魔女感到惊讶,因为几乎所有的人见到她们,都会意乱情迷,情不自禁。难道悉达多只是强压欲望的伪君子?
在一般人的认知中,欲望是某种必然的存在,虽然我们可以理解要节制欲望,但不大会效仿禁欲者,即使也会对其强大的意志力表示称赞。但是悉达多的觉悟却不同于节欲和禁欲,他试图在另外的认知层面看清欲望的实质。对于一般人而言,我们或许关注的都是种种人间相的好坏与否,比如绚丽多彩的时装,豪华奢靡的住宅,酷炫夺目的汽车,那些让我们动心的人,或者工作中勾心斗角的同事。对此,我们基本用趋利避害的逻辑去应对,感觉好的就想得到,讨厌的就想远离。而悉达多面对的真正挑战,则是这些人间相所唤醒的我们内心中的贪欲、恐惧、愤怒、懒惰、怀疑,等等。
而对当时的修行者而言,之所以要如此辛劳地修行,是因为他们认为生命本身是一场莫大的轮回悲剧,而想要超越这样的苦难,唯有提升认知的能力,也就是通过禅定超越肉体的束缚,与最高的存在融为一体,从而得到解脱。但悉达多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已经体会到禅定的愉悦境界了,同时也看到了这个修行逻辑的缺陷,因为人不可能永远依靠禅定境界来逃避现实的种种苦难。在这里,我们也可以注意到,早期印度人对生命解脱的追求是主动而积极的,而且他们认为通过修行可以获得生命的最高智识,而这种智识并不是通过文字而学习到的。
不过,悉达多在菩提树下到底觉悟到什么?和同时代的那些沙门所认知的究竟有什么差异?经典中记载了悉达多在菩提树下具体的修行过程,这可以帮助我们去理解觉悟的内容与逻辑。悉达多首先沿袭了当时流行的瑜伽修行方法,进入了很深的禅定境界,这也使他完全可以超越肉体对心的约束,也就是不会被一般的世俗欲望及烦恼所干扰。但是,接下来他的思考过程就和当时一般的修行者有很大不同了,他首先提出的问题是:我们所害怕的老、病、死,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生命现象?
悉达多发现,之所以有生命的老、病、死,本质上是因为有生。因为生命一旦有了所谓的开始,就必然会有结束的一天,而人类会本能地拒绝老、病、死。接下来的问题则是:我们为何会生?或者说,一定是从娘胎里呱呱坠地时才叫作生吗?
什么叫生?是某一刻生命体的突然出现吗?还是从有受精卵开始?那生之前,“我”在何处?如果无限细分生的开端,我们会发现,其实无法为生找到一个绝对的时空坐标,我们只不过想当然地认为,在某个时刻,生命开始了。而且从那以后,我们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地强化这样一种看法:“我”作为一种生命个体,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即便我们也同时知道有衰朽与死亡。一旦这种认知被固化,就形成了一种顽固的自我感,佛教称之为“有”。
这种顽固的自我感又是如何形成的呢?悉达多继续思维,发现这其实不过是心的一种作用。也就是说,这只不过是意识玩的一个心智魔术而已。著名的脑科学家迈克尔·加扎尼加曾在《谁说了算?:自由意志的心理学解读》一书中,以脑科学的研究成果来说明自我感其实是人类根深蒂固的一个错觉:
尽管我们知道,大脑组织由一大群决策中心构成,一个组织层面上进行的神经活动对另一个层面无法解释,而且和互联网一样,它似乎没有“老大”,可对人类而言,难解的谜题依然存在。我们人类有一个“自我”做出所有行动决策——这个信念始终挥之不去。这是一个压倒一切的强大幻觉,几乎不可能撼动。
这其实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悉达多看来,“有”不过是“(执)取”的结果而已。因为本就不存在一个本体的“我”,而是靠强大幻觉支撑起来的这种认知,让我们误以为有一个“我”存在。
为何有这种认知的执取心?悉达多继续思维,他发现其实是心中的贪爱在推动这种执取心运作。因为一旦我们对事物产生好坏的判断后,就会对所喜爱的产生占有的欲望,对所厌恶的百般抗拒,这都属于贪爱的范畴。举例来说,每天我们会遇到无数的人、事、物,如果作一个分类,你会发现只有少数才会让你牵挂,比如在事情发生过后,你仍对当时的人、事、物念念不忘,甚至不自觉地进入某种白日梦似的心理状态,在那个意识造就的“太虚幻境”中,我们或与恋人相拥,或驾驶着Dream Car(梦想之车)四处兜风,直到突然回神,原来是南柯一梦。
其实,这种心理过程不过是因为我们对某些东西有强烈的偏好,因此产生一种占有、控制、要达目的的执取心态。而且随着贪爱的加剧,执取心也越发强烈,最终推动形成了一个难以被撼动的认知:只要“我”喜欢,就一定要得到满足。这种带有强烈贪欲感的个体意识最终也变得牢不可破。
从“爱”到“取”再到“有”的缘起过程,用一个比喻来说,就如同海风吹拂海面,浪花层层叠叠地推动。这也象征着我们内心的意识活动其实就是缘起而生的,只要有前序的因缘条件,后面的活动就会循此而起。
悉达多在菩提树下依靠禅定的专注力,就这样不断地进行观察和思维。生命之所以会轮回,也就是不自主地流转,本质上是因为我们不了解这种现象是如何形成与运作的。而悉达多观察到缘起的逻辑是如何不断地推进、造作,形成“爱—取—有”的链条,使得我们在爱染、执着与自我中心主义的生命海洋中浮浮沉沉,烦恼丛生,不能自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恐惧老、病、死的到来,再带着种种苦恼进入新一轮的迷途。
所以,悉达多的觉悟,就是要回答这样一个核心问题:人为何会恐惧死亡?而他的最终答案是:我们错误地理解了“我”。
出生,读书求学,辛勤工作,赚钱养家,直到垂垂老矣,我们似乎都不会质疑“我”的存在。在所有人生场景中,都有“我”的身影:“我”高兴、“我”悲伤、“我”成功、“我”失败、“我”的家、“我”的父母孩子、“我”老了、“我”将要死去,等等。我们之所以害怕死亡,害怕失去,就是因为觉得苦苦追寻到的东西都会远离,所以才有百般不舍,这些都曾是千辛万苦获得的,怎么能让它们从我的指缝中溜走?
举个生活中的例子,假如我非常喜欢一个名牌的皮包,样式深得我心,而且这个品牌非常高端,足以增加我的身份感与虚荣心。因为某些原因,我暂时还买不到这个皮包,或因为价格太高,或因为订购周期太长,总之,我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金钱成本才能将其据为己有。在这个过程中,我对这个皮包念念不忘,朝思暮想,甚至梦见自己挎着它在朋友前炫耀的场景。而在这个时刻,我的心完全被系在这个皮包上,如同一条被套上锁链的狗,虽然看得见食盆里的狗粮,但为锁链限制而无法吃到。此时它的眼中只有面前的狗粮,拼命狂吠,想要摆脱锁链。这时你会发现,其实是狗粮界定了狗的存在意义。也就是说,其实是我所贪求的对象最终界定了“我”的本质,它们互为依存。只要我有贪求的对象,“我”就会牢固不破。
但假如同样是这个皮包,我仍旧非常喜欢,但我也知道暂时没办法拥有它,于是并不贪求,更不执着。如果没有钱,那么我可以只是欣赏它而已;如果是因为需要更多的订购时间,那么我就静静地等待它的到来。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贪求,没有执着,没有任何想要主宰、控制的狂野念头,你会发现,一切都只是根据当下的实际情况自动地演化,这时我们几乎不会有烦恼和苦,而那个强烈追求某个东西的“我”反而就像一朵浪花,静静消散在茫茫的大海中。
因此,悉达多看清了生命原来不过是这一连串意识的缘起现象。我们因为贪求外在的事物,从而产生了一种对生命的错误理解:认为有一个恒常的“我”存在,于是不断地索取和害怕失去,导致无尽的烦恼与焦灼。而悉达多在菩提树下的觉悟,正是看清了这一点,也因此获得了精神的解脱与自由。
悉达多的觉悟并不是在菩提树下获得的神启,也不是呆坐时的灵光一闪。为此他不仅投入了巨大的精神专注力,还像一位逻辑缜密的哲学家一般,对自己内心意识的运作进行如实、客观的观察,并且作出了准确的诊断,最终找到了我们不自由的根本原因。
讲到这里,如果你还觉得不理解,也不用急,甚至早早地放弃,下面还会从很多角度反复回到这个问题。下一讲就来谈谈佛陀觉悟之后,要如何向不同的人解释他所觉悟的内容?他用尽各种方法去教化世人,这个教化的过程长达四十五年,直到他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