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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理到势:经世致用的出现

任何一场变革,都是从统治阶层内部的分化开始的。有清一朝,官僚士大夫大都出自科举正途,饱读儒家经典,视圣人之学为唯一的价值正当性。于是,变革的精神原动力,不可能来自外部世界,而只能来自儒学内部。

儒学虽然是德性之学,但依照内圣外王,个人要成圣成德,与佛老不同,不能仅仅凭修身,而是要实现外王,从修身而齐家治国平天下。于是,儒学就具有了修身和经世的双重趋向。从宋儒开始,修身一直是儒学的主流,但经世作为不可缺少的支流,在不同的朝代,也时而有所呈现,与修身形成对角之势,比如南宋的叶适、陈亮的浙东的事功学派、清末民初的顾炎武、黄宗羲的经世学派。而在朝廷内部,一旦出现了大变革的时势,经世致用往往会占据主流,比如北宋的王安石变法、明朝的张居正改革,都可以看到儒学的精神趋向由向内的修身转向朝外的事功之学。

有清一朝,在士大夫群体当中,注重道德的朱子学与推崇古文经学的乾嘉考据,是学问的主流。然而,到了道光之后,经世之学开始兴起。个中缘由,正如余英时所说:“晚清经世思想的兴起决不能解释为对西方挑战的反应,而是中国思想史自身的一种新发展,其外在的刺激也依然是来自中国本土。” 在鸦片战争前后,封疆大吏中的陶澍、贺长龄、林则徐,还有之前乾隆年间的陈宏谋,都是以经世闻名天下的一代名臣。以贺长龄的名义、由魏源辑录的《皇朝经世文编》的流行,很能看出道光之后士林风气的变化。

清代的三大学派,一为宋明理学,二为汉学中的古文经学,三为汉学中的今文经学。理学当中,出现了注重经世的曾国藩。古文经学当中,则从清初的顾炎武,中经皖派的戴震,发展出晚清主张“通经致用”的张之洞以及以国学而革命的章太炎。众所周知,今文经学是晚清经世致用的主将,从龚自珍、魏源到康有为、梁启超,皆是“六经注我”,以经学革命来推动变法。由此可见,经世致用的兴起,不是仅仅属于某个学派,而是整个晚清学界的共同价值取向。

晚清的“自改革”运动,首先从办洋务开始。学习西方之奇技淫巧,这在祖宗之法当中,是史无前例之举,需要在圣人之学获得价值的合法性。有清一朝,官方的意识形态是朱熹的理学。倭仁与曾国藩都是理学大家唐鉴的门生,但两个人却代表了理学的不通路向,倭仁是修身派,而曾国藩是经世派。倭仁尊崇唐鉴的“守道”宗旨,视程朱理学为唯一的“正学”,道德心性修养是做人治国不二之法门。他有一段名言:“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途,在人心不在技艺。”曾国藩虽然也是理学名臣,但已经属于理学的“修正派”,在修身之外,更注重经世。倭仁好谈君子与小人之辩,而曾国藩喜欢研究经济之道。一般皆将儒学分为义理、考据、辞章,但曾国藩认为三科之外尚有经济之学,它属于“孔门的政事之科”,与其余三科一起,共同形成儒家的礼学,“缺一不可”。古代的礼学,就是经世之学,也是史学,是一门实践性的知识。 他的老师唐鉴告诉曾国藩,经济之学包含在义理之内,但曾国藩不以为然,他要将实用的经济之学从抽象的义理之中独立出来,赋予其与义理同等重要的地位,这就为之后筹办洋务提供了儒学的合法性学理论证。

第一代洋务派官僚士大夫,大都是理学家,但他们的思想之中,除了“理”之外,还重视另一个要素“势”。所谓“理”,乃是圣人之义理,具有超越价值的从宇宙到人伦的绝对真理,天不变,道亦不变,用朱熹的话说,乃是“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倭仁所要坚守的,就是这个永恒不变的天理,所以,他反对开办同文馆,抵制一切与圣人之理抵触的外来之物,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但是,曾国藩他们是明白人,当湘军大将胡林翼看到长江上冒着黑烟、装备洋炮的英国兵舰,一口鲜血从嘴中喷出,这个场景意味着,洋务派官僚士大夫清楚地意识到,他们所面临的,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天变了,道也只能变。圣人之理,也要随着时势的更替而变化。于是,在“理”之外,“势”就变得格外重要。经济之学是什么?经世致用的核心何在?简单来说,就是随时势变化而调整的那部分圣人之学,用冯桂芬《校邠庐抗议》中的话来说,乃是“以中国之名教伦常为原本,辅之以诸国富强之术”。

对于官僚士大夫的理学家来说,在“理”与“势”之间,究竟是重“理”还是重“势”?在这二者之间,形成了一个光谱。以倭仁、曾国藩和李鸿章为例,倭仁与李鸿章处于两个极端,而曾国藩位于中间。倭仁是以理抗势,拒绝正视晚清国门打开之后的情势变化,死守千年的祖宗之道,下面要谈到的清流党人也是这样的文化性格。李鸿章是“势”重于“理”,置儒家之“理”于脑后,以机会主义的态度应对变化了的时势。李鸿章之后的务实派改革大员袁世凯更是变本加厉,是一个全然没有义理与道德的政治投机家。而曾国藩希望在圣人之“理”与经世之“势”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因此内心常有“天人交战”的煎熬,曾国藩之后的第二代儒臣张之洞亦是如此。

将曾国藩与他的学生李鸿章做一个比较,就可以看出两代洋务派士大夫在“理”与“势”之间的差异。曾国藩讲究经济之学,但义理之学依然是第一位的。儒家义理追求的是为民之王道,而经济之学原本是法家的富国强兵,迫于晚清危如累卵的局势,不得不将儒家的经世致用落实在国家的富强之上,国之不存,无以保教。“理”与“势”之间并非能够相安无事,二者的紧张与冲突在曾国藩的晚年心理之中突出表现出来。在让他焦头烂额、名誉扫地的天津教案之后,他感叹说:“中外交涉以来二十余年,好言势者,专以消弭为事,于立国之根基,民生之疾苦,置之不问。……好言理者,持攘夷之正论,蓄雪耻之忠谋,又多未能审量彼己,统筹全局,弋一己之虚名,而使国家受无穷之实累。自非理势并审,体用兼备,鲜克有济。”

“理”与“势”的冲突,在处事原则上,体现在究竟以道义为价值,还是利害为原则?曾国藩与李鸿章之间有一段非常有名的对话,很能表现出两代洋务派的代际差异。天津教案的后期,李鸿章奉旨接任直隶总督,老师问学生如何与洋人打交道?李鸿章信心满满地回答:我就与洋人打痞子腔。言下之意,可以依据利害关系,言而无信,因势而变。曾国藩听了骤然变脸,正色说:办外交以圣人之教,讲究忠义诚信为第一原则,洋人纵有百般不是,但他们也是讲信用的。 李鸿章听了只能点头称是,在其晚年,承认自己不及曾国藩:“我老师道德功业,固不待言,即文章学问,亦自卓绝一世,然读书写字,至老不倦。我却愧一分传受不得,自悔盛年不学,全恃一股虚骄之气,任意胡弄,其实没有根底。”

中堂大人并非自谦之词,乃是有自知之明。曾国藩是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晚清圣人,他的身边,聚集了咸丰、同治年间最优秀的人才,他是当朝之名臣,又是一代名师——不仅是经师,而且是人师。如果说曾国藩是洋务的精神领袖的话,那么,比他更懂时务、更有实干能力的李鸿章,虽然幕府和部下也人才济济,但用的多是功利之徒。张佩伦批评他喜欢用有用之道德小人,“晚年为贪诈所使,七颠八倒,一误再误”。 比如,李所欣赏的盛宣怀就是一个显例。曾国藩以道德人格感召门生,李鸿章则是以功利利害招徕人心。曾国藩的时代,士林还讲气节、忠信和操守,到了李鸿章时代,士林的风气开始变化,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不仅成为处理朝廷事务的潜规则,而且也渗透到日常生活的人伦领域。辜鸿铭后来对李鸿章有一段批评,说李代表了中产阶级的庸俗,代表了“现代物质实利主义的破坏力量”,从此以后,“庸俗将成为新中国的理想,更为糟糕的是,我们将不仅拥有中国自身的庸俗,还将拥有欧美的庸俗”。

辜鸿铭以崇尚道德、名誉和节操的欧洲贵族自居,最看不起新崛起的庸俗的中产阶级。所谓的庸俗,用学术的中性术语来说,就是世俗化,人心不再追求来世的救赎或解脱,不再在乎道德的伦理信仰,一切以工具理性的实用原则看待和处理人事。从这个意义上说,的确是李鸿章、而非曾国藩打开了近代中国世俗化之门。是耶非耶,全然取决于站在哪种价值立场。现代化本来就是一场庸俗化的运动,这种庸俗,用马克斯·韦伯的话说,就是“祛魅”,社会从此剥离神圣与道德的光环,以世俗之人的世俗利益作为最高价值。 gG59dKbHFX2ZL6x1hZ7SiSYVhsZdD8kwD4gsy+n1nRrw71yOFEJUDhlutztc+l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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