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曾经将晚清的大势形容为“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也就是说,这是一场与春秋战国同一个级别的大变革,亡国灭种的危机、西潮如潮水般涌入、传统的价值与结构解体,晚清及民国的变化令人眼花缭乱,这一切使得知识分子的世代更替有加速的趋势。在19世纪末,是三十年一代人,进入20世纪,则是二十年一代人,甚至十年就有明显的代际特征。在本书论述的晚清民国,重要的世代更替,主要有这么三次:第一,戊戌变法前后,官僚士大夫与文人士大夫之间的世代更替;第二,五四时期,启蒙派文人士大夫(“旧派中的新派”)与启蒙派文人知识分子之间的世代更替;第三,“大革命”前夕,启蒙派知识分子与激进派知识分子之间的世代更替。
世代更替都发生在一个特殊的重大历史时刻或历史时段。张灏教授将从1895年到1925年这三十年定义为中国思想史上的“转型时代”,这也是近代知识分子经历了三次世代更替的“转型时代”,最重要的原因,乃是在短短的三十年发生了戊戌变法、五四运动、国民大革命三个重大事件。在重大的历史关节点,前后代的知识分子在各种时代因素刺激之下,也由于不同的身份和知识背景,围绕着时代主题,争夺变革和话语的主导权。
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发生的知识分子世代更替,究竟谁是赢家,谁是输家?世代更替不是历史的瞬间,而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过程。本书的研究发现,在五四时期,经过1918年春天到1919年春天三场与“旧派中的新派”的论战,《新青年》与《新潮》名声大噪,新的一代五四知识分子昂然登上了思想舞台,原来占据舞台中心的老一代启蒙者开始从顶峰跌落,步入衰运。不过,这一思想上的世代交替,并非一两年时间就完成了,事实上,大约一直到1925年新文化运动结束、国民大革命兴起,其间的七八年时间,都是两代人的交替期。思想革命在世代更替的层面上,是以一种非革命的渐变方式实现的。《新青年》在口岸城市中大获全胜,因为城市青年需要一个激进的文化变革方案与可供行动的简便态度,但在边缘城市的“小镇青年”那里,他们不在乎新旧两派的态度差异,更注重从两派那里吸取新知,对传统也保留一份中庸的温情。“旧派中的新派”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影响,一直要持续到1925年国民大革命风暴兴起,席卷南方城乡,不仅“都市青年”,连“小镇青年”也被革命的狂风刺激,日趋激进化,到这个时候,不要说“老新党”,甚至胡适、鲁迅这些“新青年”也被更新的“革命青年”视为新的“老新党”了。著名的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新的科学范式替代旧的科学范式,并非取决于新旧范式之间的知识较量,而是坚信旧范式的人们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信奉新范式的人们拥有了话语权之后,新范式才最后战胜了旧范式。科学革命的逻辑如此,文化范式的变革更是如此,知识分子的话语竞争,更多比拼的是谁活得更长寿,谁拥有更多的年轻粉丝,谁的文化基因得以继续传承。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
知识分子的世代更替,是不同代之间身份上、文化上的断裂,然而这种断裂是相对的,有断裂,也有链接。如果说从立场的“左与右”考察知识分子是一种横向的光谱研究的话,那么从纵向的角度观察,便是要寻找各代知识分子的内在精神脉络。本书发掘了两条不同的知识分子的精神脉络:三代启蒙知识分子和四代革命知识分子。
第一条脉络是三代近代启蒙知识分子:戊戌维新之中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文人士大夫,五四时期以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为领袖的文人知识分子,国民大革命前夕的启蒙知识分子,包括“语丝派”与“现代评论派”。第一代文人士大夫是近代启蒙的先驱,到了五四时期,虽然与新一代的文人知识分子发生了启蒙阵营内部的论战,显现出上下两代不同的代际特征,一个是依然拥有科举功名、知识结构以旧学为主体的文人士大夫,另一个是拥有近代文凭、具有西学新知的文人知识分子,然而,这两代启蒙者都有鲜明的浪漫主义的文人气质,在文化基因上一脉传承。
有趣的是,与这两代文人启蒙者同时代的晚清官僚士大夫与民国新派士大夫“新派中的旧派”,同样具有隔代的基因传承:从朱熹的两宋理学到晚清的“湘乡南皮”,以陈寅恪为精神领袖的“学衡派”,继承的是正统的理学传统,只是到了民国,他们不像传统的官僚士大夫那样固守庙堂,而是中经沈曾植、王国维的过渡,转向了学院的象牙塔,成为纯然的学人,从官僚士大夫变为学院知识分子,但精神气质依然是理学知识分子。
与曾国藩、张之洞到陈寅恪、吴宓这一理学士大夫脉络平行的,乃是另一路阳明心学的文人士大夫路线。从龚自珍到康、梁的文人士大夫,再到陈独秀、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激进的文人启蒙者,他们的精神世界中是尼采与阳明学的融合,充满了崇拜自我的创造力、浪漫主义的破坏精神和宗教气质的实践勇气。这种文人的浪漫主义,上接魏晋的名士气质和我心即宇宙的阳明学,秉持的是马克斯·韦伯的“信念伦理”,他们开创了近代中国最早的舆论空间,擅长在公共领域制造声势,掀起一代的思想潮流,然而,一旦进入政治领域,在权力场域就显得书生气十足,缺乏韦伯所说的“责任伦理”,不是那些老谋深算的官僚士大夫和政客军阀的对手,最后一败涂地。康有为在戊戌变法中的刚愎自用,四处树敌;梁启超在北洋政府时期从政的失败,被皖系军阀和安福系排挤;胡适等在五四后期提倡“好政府主义”,但好人内阁只维持了两个月就垮台这些事实——证明了最适合文人知识分子的场域,并非政治权力场,而是舆论空间,用胡适的话说,是对政治的“不感兴趣的兴趣”。
第二条脉络是从晚清到1930年代的四代革命知识分子:晚清一代、“创党”一代、“大革命”一代和“一二九”一代。关于中国历史上的三代知识分子,前面已经有简单的描述,此处不再赘述。
近年来的新革命史,对中共知识分子的研究有不少新的研究成果,相比较而言,对晚清同盟会那代革命知识分子的研究,反而比较冷门。事实上,晚清与民国的激进知识分子,虽然各自信仰的意识形态不同,但精神世界中的心态、情感与意志,则有着文化基因上的脉络关联。20世纪中国三次革命的狂潮,无论其社会起点、组织形态,还是思想源头、精神世界,其实都在晚清——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没有“五四”,谈何革命?中国革命的许多秘密,都可以从晚清激进知识分子那里,找到最初的基因。比如,在“大革命”浪潮之中,激进知识分子抛头颅、洒热血,需要一种志士精神,正如张灏教授所分析的:它的出发点是传统儒家的道德理想主义所形成的使命感,认为人是为了实现崇高的道德理想而活的,必须把一切无条件地奉献出来,透过政治去实现道德理想。因此,志士作为人格理想含有一份道德绝对主义的精神,类似韦伯所谓的信念伦理,为了实现道德信念,可以只问目的,不计后果与代价。革命党人是一批韦伯所说的尊奉信念伦理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具有双重的理想主义精神:历史的和道德的。历史理想主义让他们相信在光明的理想乌托邦与黑暗的现实之间,需要一个激进的跨越与暴力的行动,以求局势的速变,而道德理想主义则促使他们愿意以决然之牺牲成就个人之德性,推动从现实到理想的跨越。这两种理想主义精神结合起来,催化出革命者热烈的献身激情和为了崇高的目的、不惜合理化一切手段的功利主义。晚清革命知识者的精神气质,在后面的几代激进知识分子那里,都得到了传承,并发扬光大,达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