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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和解款

毓秀镇派出所的吴所长终于迎来提前退休的日子了,所里给他举办了欢送会,送了鲜花和光荣退休纪念章,市里也派人来录像。吴所长在座谈会上讲了自己的从警经历,他入行的时候二十一岁,经过轮岗和裁并,一共在三个派出所工作过,四十九岁的时候来到这里担任所长,一直干到退休。他说起来这些事的时候既骄傲又失落,平日里视而不见的斑白鬓发显得扎眼,提醒众人他的确老了,或者说,在这一天陡然老了。

但他又是满足的,这么多年来他获得两次二等功,四次三等功,没有背过任何处分,享受高配正科级待遇,以后每月也有丰厚的退休金,组织上还打算让他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去治安大队挂个闲职,继续发挥余热。

吴所长退居二线了,他的位置自然空了出来,接替者不姓周,也不姓刘,而是从分局下派任命的新所长。何琳去省城上访的事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但这场虚惊还是让毓秀所的上级领导大为光火,担心万一哪天没拦住何琳,她真的闹到省厅或者网上,这两年大力创建文明城市的成果怕是要泡汤了。

吴所长临走前特意找周彬谈话,说:“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大家都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上级也有压力。”

“我知道,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当时就不该多嘴多事。以后我就知道了,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你不要说这种气话,消极解决不了问题,人生在世,难免要吃一些哑巴亏。”说到这里,吴所长凑到周彬耳边,压低声音说,“吃亏是福,有的人想吃亏还赶不上呢,上级不会亏待‘背黑锅’的同志。也许用不了多久,哪个地方的位置空了出来,就会调你过去当个所长或者教导员。到时候市局的领导问,上次毓秀所那个扛事的周彬最近怎么样,你希望别人说你意志消沉,还是态度积极啊?”

周彬无言以对,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

“你对新来的所长更不要有任何敌意,人家是公安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上头也有关系,以前只在机关工作过,这次下放只是镀一下金,说不定干一两年就升分局副局长了。你积极配合他的工作,把感情联络好了,以后的路能平顺一些。”

听到老领导这样一番劝导,周彬心里的沮丧暂时纾解不少,他心服口服地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努力克服负面情绪,也会配合新领导的工作。老所长很欣慰,自己好歹攒了一点实打实的威望,退休了还能为所里再做最后一件事,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人走茶凉。

新任的秦所长前来入职的那天,所里也给他办了欢迎座谈会,是周彬亲自规划的,搞得非常成功。秦所长初来乍到,待人接物很客气,也充分展示了他相当渊博的理论知识,用教导员的话说,颇有儒将之风。

到了周末,辖区里难得无事,所里便组织了聚餐,周彬当天不值班,便喝了几口酒。量并没有比平时多,却稀里糊涂地醉了,止不住地唠叨了很多话,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时,打了一个激灵就惊醒过来,但声音和光亮一下子销声匿迹——他正在躺在冷清的休息室,四周光线昏暗,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是凌晨两点半。

值班的同事刚好进来,笑道:“周所这么快就醒啦?”

周彬摸着酒后胀痛的脑袋,缓了一会儿,问:“你扶我到这里的吗?”

“不是哦,你自己走过来的。”

“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没说什么醉话吧?”

“说了啊,说得可好了。”同事一边说着,一边递来一杯温水,脸上笑意盈盈,让周彬一时分不清这是友善夸奖还是幸灾乐祸。

“我说了什么?”

“就是一些很正能量的话,鼓励大家一起配合所长的工作,团结拼搏,共创辉煌,争取荣誉室里多挂几张锦旗,多摆几只奖杯。”

“只有这些?”

同事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反正每次站起来说的就是这些,还有一些是你坐下来和所长单独说的悄悄话,我就不知道了。”

“所长态度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

“我也不知道,第一次见到他,不知道他怎样算正常,怎样算异常。”

周彬陷入迷茫之中,人在模糊的记忆中面临两个选择的时候,大多会偏向自己不愿意发生的那一个。这种感觉,就像在树下酣畅淋漓地撒了一泡尿,膀胱逐渐排空的时候,脑子突然闪现一个天问——此时此刻,我真的站在树下还是躺在床上?他脑子里依稀存在一段记忆,周围喧哗吵闹,光线刺眼,而他凑在秦所长的耳边,闭着眼睛说着掏心窝的话,其中有不少怨言。

周彬再也睡不着了,他不停地想,使劲地想,那些狂悖的醉话到底是在梦里发泄出来的,还是真实地在新领导耳边说出来的。他去外面抽烟,恰好遇到教导员带队夜巡回来,两人打了照面,教导员随口说了一句:“老周,酒醒了啊?”

周彬立即敏感地问道:“怎么了?”

教导员愣了一下:“没怎么啊,紧张什么?”

周彬想问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话,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倘若自己当时没说,却到处找人确认,便是宣告自己心里闹鬼;倘若自己当时说了,旁人更愿意集体遗忘酒后胡话,问了反而尴尬。“我以为误了什么事呢。”他掩饰道。

“昨天周末,又不是你值班,能误什么事。再说了,秦所昨天也醉了,只喝了一杯就趴了。”

“真的趴了?”

“这还有假,脸红得像关公。”

听他这么说,周彬的心里轻松了一些,如果秦所长趴得也很早,那应该没机会听他发牢骚,即使不慎蹦出几句醉话,也不会在醉汉的耳朵里过夜。他抽完烟,又回到休息室躺下,再回想自己那段肆意宣泄的记忆,顿时变得没那么真实了,或许那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一个残念爆发罢了。

周一上午,周彬去分局汇报上次从省城接回越级上访人员的事,顺路去赵洪贤的办公室抽了根烟。他把那位秦所长一杯倒的事当作谈资说出来,赵洪贤却皱起了眉头,说:“不可能吧,你们喝的什么酒?”

“45度的白酒。”

“那更不可能了,我跟他一起吃过几次饭,52度的白酒,八两以内都是漱口。”

“确定是同一个人吗?”

“不会错的,秦骏嘛,分局没有重名的,他是不是一喝酒就脸红?”

周彬哑口无言。

“别看他年轻啊,却是一个狠人,他刚工作那会儿的确是一杯倒,硬是自己在家喝酒练出来的。”

周彬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记忆,秦所长为什么要假装一杯倒?只是到了新的工作环境,不想当众喝太多,还是当时有什么情况让他想提早离场?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又站到梦里的那棵树下,在一泻千里时发出了天问,只不过这次他无法欺骗自己,他大概率是尿在床上了。

“你和他相处得怎么样?”赵洪贤问。

周彬叹道:“要是没有发生过内部提拔那事,倒是应该挺好……”

赵洪贤也是经历过此类事情的人,他一听就明白了,但也无奈地安慰:“没事,隐忍蛰伏,厚积薄发,哪天别的地方腾出空了,你也要空降的。”

周彬也只能苦笑,且不说这个机会何时能来,万一被发配去哪个偏远乡镇,像老吴所长那样一呆就是半辈子,那更是哑巴吃黄连。

于是,周彬对那个何琳的怨恨又多了几分。在那个案子上,他一直自认为问心无愧,尽心尽力地办事,只是于心不忍才给了她一点暗示,却被反咬一口,扣上百口莫辩的污名。若不是那个女人去省城闹事,他现在应该已经平稳地接班毓秀所一把手的位置,自然无须尴尬地与空降领导共处一个屋檐下,闹出这些糗事。

回去的路上,周彬接到陈钊华的电话,陈钊华问道:“周所,您这两天有空吗?想请您赏脸一起吃顿便饭。”

“吃饭就免了,有什么事吗?”

“我想咨询一下哦,上次那人的老婆跑去省里上访,这算不算单方面破坏协议啊?”

周彬正在气头上,不假思索地说:“算啊,怎么不算。”

“既然他们破坏协议了,那依照和解协议,我们应不应该有什么反制手段?”

“什么反制手段?”周彬反问。

“比如那笔钱……”

周彬稍微冷静下来,又把态度往回拉了拉:“他们是破坏和解协议了,但字是孩子爸爸签的,事是孩子妈妈做的,你们那会儿也没和她谈啊。”

陈钊华一时语塞,刘凯洋在旁边接话:“可他们夫妻俩在法律关系上是一体的啊。”

“你们知道他们是一体的,那当时就应该和夫妻俩一起签,而不是瞒着他老婆。现在人已经追回来了,也没对你们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要是以这个为由拒付,怕是说不过去。”

刘凯洋赔着笑:“周所说得对,我们当时只想着尽快达成和解,有的地方没有考虑周全。只不过现在既然发现问题了,就要解决问题,我们希望增加一些约束,以免他们以后滥用这个漏洞。”

“怎么约束?”

“我是这样想的,他们这次破坏协议,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那我们也不会拒付,但另一半款的支付时间需要在六个月的基础上延后两个月。如果再发生这种情况,也以此类推,继续顺延两个月。”

“要是他们不同意呢?”

“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只能认为他们有故意破坏协议的意图,并且主张这件事已经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有权拒付另外一半。200万的真金白银已经充分证明了我们的诚意,现在即使拿出去评理,我们也是不怕的。”

周彬琢磨片刻,觉得对方的要求似乎不过分,何琳去省城闹了一下,他便丢了大好的晋升机会,陈钊华说自己有损失也能理解。“你们双方可以直接沟通,派出所不方便去转达这种要求,我这边只能保证,没有三方共同签字,这笔钱既不能退给你,更不会打给他。”

“有您这个保证就行了!您放心,我们自己去说,只是向您报备一下。”

挂了这通电话,周彬心中的愤懑暂时得到一丝缓解,他目前还握着另外100万和解款的签付权,谁故意让他不自在,他也可以让谁难受。

他回到毓秀派出所,刚在办公室坐下喝了一口凉水,便有人来敲门。“请进。”他大声地回应,门开了,乔宇的脸出现在门口,周彬差点呛着,连咳两声才平复下来。

“周所长,您忙吗?”

“还好,什么事啊?”

“有件事想请您主持公道,今天那个陈钊华的律师打电话给我,说要把另外100万的支付时间延后,本来六个月的时间就挺长了,现在变成八个月了,这也太过分了吧?”

“他没说为什么要延后吗?”周彬明知故问道。

乔宇有些难为情:“就是上次我老婆跑去省里那件事,明明就什么影响都没有,他们非要追究责任,我觉得他们就是借题发挥,故意刁难。”

周彬一听这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但他还是强行压住情绪:“你怎么知道没有影响呢?”

“就是没有啊,我没有感觉发生任何影响啊!”

“这是凭你个人感觉的吗?”周彬看着对方那张斯文的脸,既鄙夷其品行,又厌恶其愚蠢,若不是考虑到自己警察的身份,真想扇他一个耳光。

乔宇察言观色,立即换了一张低声下气的脸,恳求道:“周所长,行个方便,前段时间因为孩子的事,我的生意荒了不少,很需要这笔钱救急,禁不起拖太久。”

“你不是刚拿了100万吗?”

“做生意嘛,现金流很缺。”乔宇忽然想到什么,转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从兜里掏出一摞面额1000元的加油卡塞到周彬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底下。

“你这是干什么?”周彬问。

“也是这次出去签合同的时候别人送的,我用不着……”

“那我更用不着了!”周彬将加油卡塞回乔宇的手里,又快步走过去打开办公室的门,抱臂倚在门边,“兑付那笔钱需要三方签字,不是我说了算。六个月,八个月,差别也不是很大,你真想早点拿到,就回去把你老婆安抚好,不要再授人以柄。”

这不是乔宇第一次行贿遭拒了,他将加油卡揣回兜里,尴尬地苦笑。他当然不希望生活在需要送礼才能求人办事的社会,但真实情况是,他身处这个脆弱可欺的阶层,有时连参与这种潜规则的资格都没有。

乔宇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但他下楼的时候看到一面警务公开墙,毓秀派出所每一个人的照片、姓名、职务都在上面,他敏锐地发现这里的“一把手”不再是那个无为而治的老吴了。他在楼下踌躇许久,连抽了三支烟,最终下定决心,上楼去敲所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

乔宇推门进去,却看见周彬正与那位年轻的秦所长隔桌而坐,秦所长正在浏览手里的一份文件——是那份和解协议。乔宇顿时愣住了,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的脑子像被挂空挡踩油门的发动机一样飞快且无效地运转,然后在两位所长扭头望过来之前,他凭着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砰地一声关上门,兔子似的拔腿逃了。

秦所长困惑地问:“谁啊?”

“可能走错门了吧。”周彬答道。

秦所长拿起保温杯喝水,杯子都放平了也没喝上一口,只得抿了一点茶渣,放下杯子继续看文件。周彬立即起身上前,伸手去拿秦所长的保温杯,秦所长客气地拦住他:“哪能劳烦你,等会儿我自己倒。”

“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行,辛苦老周啦。”

周彬去墙边的饮水机旁添水,经过窗户时望向楼下,恰好看见乔宇神色慌张地窜下台阶,跑向停车场。周彬放缓饮水机的出水速度,站在原地等着,直到看见乔宇的车子驶离派出所大门,才不露声色地折返。

“我看完了。”秦所长放下文件,“这事我在分局的时候也了解过一些,当时没给立案,是吧?”

“对,嫌疑人不满十四周岁,立不了案,但家属不理解,闹了很长时间,我们做了很多工作,才促成双方和解。”

“现在就还剩这一半和解款没有结清?”

“对的。”

“那就尽量早点结清,不要让这个陈钊华一直拖着,咱们又不是给他看家护院的。”

周彬叹道:“我经常会很迷茫,感觉总是夹在中间,两头受堵。”

“哪两头?”秦所长冷不丁地追问。

周彬对这一发问始料未及,但他现在也无所谓了,便坦然答道:“有的时候是案子的双方,有的时候是上级领导和底下的群众。”

秦所长沉吟片刻,说:“这个案子情况特殊,比较讲究影响。上级的态度、群众的态度、市场的态度、舆论的态度、学术的态度……这些都是影响,你应该深有体会。我们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只能做好平衡,其中难免有所偏颇,那就得有人站出来用肉身顶住失衡的地方。不可能让厅长、局长,省长、市长来扛吧,那不就得是我们这些基层执法者?”

这个说法听着不太公平,但周彬倒是接受,至少他被承认是一个“背锅”的。“那看政治是什么意思?”他诚恳地问。

“就像这个案子,涉及刑事责任年龄,我们国家采用的法律属于大陆法系,认为未成年人犯罪只是认知不成熟,所以要最大力度地挽救和感化。谁与这个原则对抗,就是在否定大陆法系,否定‘人之初,性本善’的传统哲学,这是很严肃的政治问题,不要随便触碰。”

这个解释有点超出周彬的理解范围,他不懂大陆法系,也不懂传统哲学,但明白“严肃的政治问题”是诸多罪行之中最致命的一个。他突然有点释然了,虽然他没能成功晋升是有些冤枉,但给这位年轻的秦所长做副手也算不上屈居人下。

离开所长办公室之前,周彬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又驻足问道:“你们上的是法学课,说的是却都是政治、影响、关系,难道不讲法律了吗?”

秦所长笑道:“当然讲,法律是最忙的,要给它们做注解。” Gosx8GoTEnTbwYurOdnXLzkEEUOLuLY2cjUooXfji6HtFlbKgwzx7mkBGtQKEk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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