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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赔偿金

那段视频很快被发到网上,原本只在当地小范围内传播,然而经过几个颇有影响的经过个人认证的微博用户转发并评论之后,立即掀起舆论的骚动。真真假假的消息不胫而走,其中有以讹传讹的谬传,也有居心叵测的造谣,甚至有人煞有其事地声称自己知道一些内幕,说凶手早已年满十四周岁,他爸妈花了几百万块,连夜托关系给他改小了一岁。

宣传部门这才意识到问题大了,他们一方面在当地的官方账号发布消息,另一方面与网络平台交涉,要求删除虚假消息,封禁部分账号。不料这些操作弄巧成拙,前者官腔十足的公文遭到网民的嘲讽和辱骂,后者则激怒了不明真相的人们,连原本保持观望态度的人都认为这是官方心虚的表现。

没有一个具体的人敢站出来澄清事实。大家都知道,这个风口浪尖谁站出来,谁就是靶子。只要该发的物料发出去了,上级追问起来有话应答,剩下来的事情就是交给时间,人们吵一段时间也就乏味了,很快就会追逐新的热点。至于挨骂,这是无所谓的,反正骂的是一个泛指的集体概念,又不是自己。

周彬那句被误听的“你哪有这个权力”经过网民的解构,甚至一度冲上热搜榜前排,成了人们互相揶揄的流行语。官方的宣传账号但凡发布什么资讯,哪怕是与这个案子无关的日常更新,底下都会清一色地被网友刷屏“我哪有这个权力”。官方账号轻车熟路地关闭评论区,或者开启评论审核,而无处宣泄的网民再次被激怒,顺理成章地改评论为转发,舆论更加一边倒。

周彬是整个体制内唯一被架在火上烤的人,视频里的他直接被人喊出了名字和职务,暴露在舆论视野里,也就成了众矢之的。短短几天里,他遭到市公安局纪检监察室的多次约谈,好在经过调查,的确没有发现他有任何违纪违规的行为。

“你要是听我的多好,尽量少说话、少表态,就不至于惹这麻烦。”赵洪贤恨其不争地埋怨道,“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妙,上下两头堵,要是处理不好的话,后面你想要副职提正怕是有难度。”

周彬委屈地说:“可我是清白的啊!”

“你清不清白重要吗?别人不但也清白,而且麻烦少。”

周彬无言以对。

赵洪贤又说:“等事情过去几天,你再找机会和死者家属谈一谈,把道理和政策说通,争取得到正式的、公开的谅解,这样也许还有转机。”

周彬很不愿意面对那一家子,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迎难而上。他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另一位姓刘的副所长才三十二岁,现在提倡干部年轻化,提升所长的年龄限制通常是四十岁,倘若他这次不能把“副”字去掉,再被年轻的新领导卡几年的位,以后恐怕要在这个位置等退休了。

陈昊轩一家此时也是惶恐不安,虽然公安部门不能泄露未成年人的信息,但网络的人肉搜索没有这些顾忌。通过无数支离破碎的信息,人们拼凑起他家的全貌。陈昊轩的父亲名叫陈钊华,是本地一家大型医疗器械企业的高管,收入颇丰;他的母亲名叫吴晓云,是一家民营医院的护士长。

在儿子被公安局带走之前,陈钊华一整夜都在找人咨询,得知我国的最低刑事责任年龄设定为十四周岁。按照目前户籍信息的年龄,陈昊轩难逃制裁。他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送入铁窗。

他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办法——以往曾有人来请吴晓云帮忙在出生证明上做改动,好让孩子提前一年上学,她办成了,现在只要如法炮制,不就能把儿子的年龄压到十四岁以下嘛。

于是陈钊华连夜行动起来,让吴晓云去突击办理一份假的出生证明,他再去疏通各路关系,统一口径。所以,陈昊轩实际出生时间是2005年4月8日,但从这件事之后,对外的年龄一致改为2006年。

得到不予立案的消息之后,在一位名叫刘凯洋的律师朋友指点下,吴晓云立即请了长假,在夜色掩护下驱车数百公里,带儿子前往上海。多年前他们斥巨资在那边买的一套房子,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陈昊轩就这样从人间“消失”了。

现在需要面对的只有民事赔偿。陈钊华作为监护人留下来斡旋,他原本也离不开这个深耕多年的城市。几年前,城南的安置小区出了一个诱奸少女的家伙,业主们竟合力将这个家伙的家人驱逐出去了,连“公检法”来了都不管用。陈钊华原本以为自己也会举步维艰,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家的房子在本市房价最高的小区,物业费每月每平方米高达8元,而他的邻居大都是这座城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为这种事打破各自的体面。他们更愿意相信,这只是小孩子玩耍时偶然发生的一次意外,那些底层仇富的失败者裹挟公众舆论,将它炒作成如今的局面。

陈钊华在网络平台没有公开的个人账号,他对网民们而言只是一个虚无的个体,他所在的这家上市公司便成了最合适的攻击目标。网民们口诛笔伐,群情激愤,汹涌的舆情似乎要在一夜之间将这家公司冲垮,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大象对蚂蚁无从下手,转而撞击蚂蚁寄居的一棵枯树。头两天,公司的股价的确连续暴跌,按照各大媒体的算法,公司市值缩水十几亿元。但这并不意味着资本怀有侠义之心,在医药股大热的背景下,负面舆情导致的股价下滑意味着绝好的“上车”契机,更多人开始关注这支原本无名的股票,第三天股价便一路飙红地涨停了,第四天又涨了两个点。

财经频道的记者对此评价道:“不公平,但很合理。”

陈钊华在公司内持股6%,属于大股东,他无法随意处理自己的股份,但他妻子吴晓云使用她弟弟的身份开户,持有一些股票。他双线操作,一边处理儿子这件事,一边遥控妻子进行短线交易,几次高抛低入的操作,资产凭空多出数百万元。

他去公司开会,走在明亮的办公大楼里,目光所及尽是友善的目光。陈钊华不禁由衷地感慨,这世上只有独立思考、言行理性的人才能取得成功,而那些底层的失败者只知道无脑仇富,活该他们一事无成。

但董事会还是对他施压了,因为公司接下来打算申请在港股上市,即将面临一系列苛刻的审核和评估,高层管理者希望尽早清除负面舆情。他们希望陈钊华主动辞去管理职务,暂时与公司撇清关系,等他正式解决完家里的事,再回来继续履职。

陈钊华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不会轻易被人画的饼糊弄,他深知自己这个级别的职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屁股稍微挪开一会儿,便会被人永久替代,想再入局可就难了。他打拼多年才有今天的成就,绝不可能在正当年之时拱手相让。他向董事会保证,只要一个月时间,他就可以让一切尘埃落定。

刑事责任已经免了,现在只剩民事责任了。所谓“民事责任”,翻译一下不就是“赔钱”嘛。天下有很多难办的事,但只要是花钱就能解决的事,都不能算是真正的难事。

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于是他私下还是忐忑地去咨询律师刘凯洋:“像我们家这事,一般要判赔多少?”

刘凯洋粗略算了算,又查阅这几年同类案例的历史判决,说:“这个要看对方的具体主张,多的多,少的少。但法院有一套通行的公式,最终估算下来应该就在100万到120万之间。”

陈钊华松了一口气,他原本的心理价位是在300万元以下。他又问:“那我主动去私了?”

刘凯洋劝阻道:“你千万别去,否则你就被动了。他们觉得可以拿捏你,到时候肯定狮子大开口,几百上千万地要。”

陈钊华也退缩了,两三百万元他拿得还算轻松,再多的话他也肉疼。但他还是说出自己的难处:“老兄,我的想法是绕过法庭那一步,尽快搞定,降低影响。”

刘凯洋思索片刻,说:“倒也不是不行,我可以作为你的代表去和他们谈。”

周彬正在踌躇如何登门,恰好刘凯洋摸着熟人的关系找了过来,说自己代表陈昊轩的监护人来商议赔偿问题。周彬喜出望外,这真是天热递扇子、困了垫枕头,要是他能促成这件事的和解,组织上没有理由绕过他去提拔一个资历和经验都不如他的人。但他还是很谨慎地问:“你们的诚意如何?”

刘凯洋伸出一根手指。

周彬失望地摇头道:“我个人觉得你们的诚意一般。”

刘凯洋说:“这个数已经不错了。前年西北有个案子,死的也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只赔了85万元。”

周彬说:“这种事不好类比的,各个地区各个家庭的情况不一样,你们要是抱着这个态度,那还是自己去吧,我不跟你去踩这个雷。”

刘凯洋只得往回找补:“最终金额也不是咬死的,委托人也想着预留一些浮动空间。”

周彬拿不准,他打算先通过詹妮去传达。

詹妮还是很冷漠,讥讽道:“周所长对这件事还真是很热心啊?”

周彬说:“詹妮,我向你发誓,我没有拿任何人的好处,也不赚任何人的人情。如果凶手是一个成年人,你朋友不愿和解,宁可分文不取也要让凶手吃枪子儿,那我不但举双手赞成,而且敬佩他是一条汉子。但现实摆在眼前,对方是一个未成年人,不予立案也是刑法的规定,谁也没有办法,他们要是连民事追偿的权利都放弃,那对方就真的一点代价都没有了。”

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周彬说得有道理,还是被他的诚恳态度打动,詹妮答应帮他转达。于是,陈家寻求和解的信号转了几手,终于抵达乔宇面前。

詹妮将周彬的原话转述出来,但还没讲完就被乔宇打断,他说:“詹妮,你没有生过孩子,不能完全理解为人父母的心情,我们无法接受和解,必须竭尽全力去为爱丽丝争取。”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伤心很愤怒,但你要知道,结果很难被改变,我觉得周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们应该考虑一下。”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法院怎么判,我们都可以认,哪怕最终只是徒劳无功,也要去争取。这是属于爱丽丝的尊严,也是我和何琳以后还能心安理得活下去的基础,否则就是对她的背叛。”

詹妮点了点头:“我懂了,我尊重你的决定。我只是看你们每天生活在痛苦里,很希望你们能够尽早走出来,尤其是你,最近整个人都憔悴了,鬓角都有白头发了。”

乔宇不禁感到心头一暖。这些天他承受的压力太大了,飞来横祸,痛失爱女,资金断链,破产在即,人们的关注点都聚焦在何琳身上,而他被遗忘在角落里,没有得到只言片语的安慰。他苦苦支撑的心理防线在此刻崩塌,他用双手捂住脸,眼泪却从指缝里渗了出来,“太难了,真的太难了。”他沮丧地说道,“我感觉我们现在就像两只蚂蚁,有人拿着烟头烤着我们取乐……”

詹妮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得轻轻抚了抚乔宇的后背。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现在如此脆弱,全然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此时,卧室方向传来何琳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詹妮惊诧地缩回手,乔宇却十分平静,并不急于起身:“没事,她这几天经常这样,梦里见到爱丽丝,醒了发现孩子没了,就会精神崩溃。”

“需要我进去吗?”

“不用,你先回家吧,她见到你了反而更加收不住。”他擦掉泪痕,稳住情绪,直到尖叫转为低沉的哭泣,这才起身走向卧室。

这些日子里,何琳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她昼夜不分地查阅资料,殚精竭虑地为枉死的爱女讨要说法。她向公安机关申请行政复议,向检察院投实名检举信,向法院递交诉状,但这些部门的反馈是一致的——驳回追究刑事责任的诉求。她又拨打市长热线电话,接线员的回应永远是答应“转达给相关部门”,然后又回到之前复读机般的回应。

这个案子像足球一样被各部门来回倒脚,而乔宇就像一名笨拙的球员一样来回奔波着,却徒劳无功。除此之外,他还要面对项目资金即将断链的危机,家庭与事业的双重高压让他焦头烂额。但何琳就像站在台子上愤怒的主教练,使他不敢有所违逆,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指令。

乔宇几乎翻遍自己所有的人脉,得到的反馈基本是一致的——立案基本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谈判调解。

一天,殡仪馆发来了新的费用催缴单——遗体保管费。

乔宇看着上面的数字,不禁有些苦恼。何琳要求在最高档的单间寄存女儿的遗体,每天780元,从出事到现在,已将近一个月。社区派人来劝过几次,让他们尽早火化遗体。但何琳不肯签字,她想讨要一个公道,在此之前,她不同意火化。她也不允许乔宇签字,否则她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一家三口在九泉下相见。

雪上加霜的是,乔宇突然接到电话,原本即将进入放款流程的银行贷款突然被中止了,对于乔宇的生意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他追问缘由,对方回复说银行这个季度的贷款额度已经超标了,于是对正在审批的项目重新做了风险评估,认为乔宇的贷款申请存在一些违规之处,所以驳回了。

乔宇承认,对方所谓的一些违规之处的确存在,但他以往都是这样操作的,从来没有出现问题,而且不光是他,市面上小微企业的贷款大多如此。他不甘心放弃,拿信封包了一万元现金,去银行找信贷部的刘主任。他近几年的贷款都是在刘主任手里办的,宴请和送礼没有断过,两人的交情还是有的。

乔宇下午一点半过去,刘主任一开始各种推托,说在开会,在做报表,在搞接待……但乔宇认识刘主任的那辆雷克萨斯,他守在停车场不走,最终在下班时间蹲到了刘主任。

刘主任见到乔宇,既诧异又紧张,环顾四周,见旁边没人,便招呼他进车子里谈话。乔宇刚说明来意,刘主任便诉起苦来:“我说起来大小是个主任,实际上在夹缝里求生存,和部门里其他人一样背着KPI(关键绩效指标)。你得体谅我的难处,要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可能把客户往外推呢?”

乔宇恳求道:“主任,这几年承蒙您照顾,我生意才转得起来。您是了解的,我一直很讲信誉的,本金和利息没少过一毛,也没迟过一天。拜托您帮个忙,再通融一下。”

刘主任还是摇头:“这个不是我说了算。到了年底,内部和外部的金融监管都特别严格,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出乱子。不信的话,你可以去别家试试。”

“我不是不信……我的意思是,如果什么时候有放宽的空间,能不能优先考虑一下我。”乔宇一边说着,一边往车窗外扫了一眼,从口袋里取出信封递给刘主任,“主任,这个您收下……”

刘主任往信封里瞟了一眼,又推了回来:“你这是在干什么?别搞这些。”

“只是一点小小的心意,希望您不要嫌弃。”

“我真的不要!”

乔宇以为对方是在客套,便不再往他手里塞,而是打开副驾的手套箱,将信封塞了进去。不料刘主任的反应更加激烈,他打开车门站到外面,指着乔宇严厉地呵斥道:“拿出来!”

“刘主任……”

“不要废话,我叫你把东西拿出来!”

乔宇惶恐地从手套箱里拿出那个信封,尴尬地钻出车子。

“行贿也是违法犯罪,你知道的吧?不要害我,也不要害了你自己。要办什么业务,规规矩矩走流程,只要合法合规,我能办的都会办,搞歪门邪道的就别来了。”

乔宇自知理亏,只得将信封揣进兜里,无地自容地离开。

他的身影尚未消失,刘主任便掏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出去,他说:“那个姓乔的刚才来找我批贷款了,还塞了1万块钱,被我顶回去了。”

电话里传来陈钊华的声音:“谢谢啦,刘主任,这个人情我永远忘不了。”

“以后尽量别让我干这种事啦,我这季度的贷款任务还差一截呢,哪有往外赶人的,还是好几年的优质客户……”

“兄弟,您放心,我不会让您承担损失的。我有个表弟以前是市二建的,先前出来单干,做得很不错。最近他接了个总价4000多万元的分包,需要一部分垫资,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可以考察他一下。”

刘主任问:“这项目有风险吗?”

“市政的,官网查得到的。”

“那行,要真能谈成,后面半年算是有交代了。”

“我这表弟有实力,也很懂事,到时候您不用跟他客气。等我这边忙完了,专门找时间约您小酌几杯,表达一下心意。”

刘主任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又从扶手处抽了一张消毒湿巾,将刚才乔宇坐过的地方仔细地擦了擦。

乔宇不敢停歇,又去找了其他几家银行,几乎都吃了闭门羹,理由都是额度已满,资质不全,仿佛他们在一夜之间约好了拒绝他。像他这种小微企业与银行打交道,关系需要长期的针对性的经营和维护,现在他被最常来往的银行拒之门外,再想在短时间内敲开其他银行的大门,可能性微乎其微。一边是银行突然断贷,另一边是厂商的步步紧逼,乔宇被压得喘不过气。

乔宇沮丧地回到家中,何琳又让他去法院催问进度,他心里烦得很,随口说道:“我前天去问过了,他们有了进展会通知的,我先处理一下项目的事,明天再去问。”

何琳问:“是女儿重要,还是赚钱重要?”

“这两件事能拿出来对比吗?”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一直在做对比吗?好不容易带孩子出去吃饭,却还是忙着搞钱!”

乔宇也恼火了:“我不去搞钱,一家人喝西北风吗?打官司不要钱吗?你以前投资奶茶店,亏了几十万,我都没说过你一句,现在你连孩子都看不住!”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何琳,她抓起水杯砸了过去。乔宇下意识躲开,水杯砸在墙上,但锋利的玻璃碎片飞溅开来,划伤他的脸颊,鲜血当即流了出来。乔宇摸了满手的红,又惊又怒地瞪着妻子,还好在场的亲友反应过来,及时将两人隔开了。乔宇的大姐甚至在弟弟的嘴上连扇两下,试图阻止他说出更不合时宜的话。乔宇不再多话,拿了车钥匙,负气地摔门离开。

乔宇在离家几百米的地方碰巧遇上詹妮的红色奔驰,这条路恰好是两辆车的宽度,没有更多避让的区域,他们只得小心谨慎地会车。双方驾驶座最靠近的时候,詹妮按了一下喇叭,两人都降下车窗。詹妮问道:“你干什么去?”

乔宇没好气地回应道:“搞钱。”

詹妮看到乔宇脸上的血迹,吓了一跳,惊愕地问:“你怎么了?”

“你问你的好姐妹去!”

“你等一下。”詹妮转身去翻扶手箱,翻出一根棉签和一张创可贴。她穿高跟鞋的时候脚后跟经常磨伤,所以车里一直备有这些东西。

但两人都无法开门下车,于是詹妮解开安全带,从车窗里探出小半个上身,让乔宇也将脑袋伸出来,以这种别扭的姿态给他清理伤口。乔宇无意中瞥见她领口的春光。白皙修长的脖子下方是精致分明的锁骨,而再往下便是若隐若现、饱满诱人的两道弧线。乔宇赶紧撇开脸,说:“要不算了吧,小伤口,很快就好了。”

“不要乱动。”詹妮却不以为然,“有的玻璃碴子细得跟粉末似的,万一留在愈合的伤口里,那可就麻烦了。”

她一边用棉签擦拭伤口,一边轻轻地吹气,呼吸带着不知道是牙膏还是口香糖的淡淡薄荷味儿,像一阵温柔的春风,让刚刚还在愠怒之中的乔宇逐渐平静下来。

恰好有与乔宇相熟的邻居贴着墙根路过,故作寻常地与他打招呼,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去,点头应答之间尽显尴尬。乔宇也无所谓了,继续顺从地配合着,直至詹妮在他伤口处贴好一张创可贴。乔宇打开遮阳板,从镜子里看脸上的创可贴,却无意中发现自己头顶的发根已经明显斑白了。他恍惚片刻才回过神来,没有声张,稍微理了理头发,盖住那些露白的地方。

“怎么样,还行吧?”詹妮问道。

“脸上贴这玩意儿像打了个补丁。”

“男人怕什么,电影里的硬汉也贴这个。”

乔宇再看一眼镜子,感觉这的确有点硬汉的意思,也觉得顺眼不少。他问道:“你现在是去我家吗?”

“是啊,不放心。”

乔宇顺口接了一句:“不放心谁?”

这句话一说出来,两人都尴尬地笑了笑,多少意识到有点暧昧的意味。詹妮却没有跳开这个话题,而是回答道:“当然是不放心你老婆,你一个大男人坚强又皮实,用不着我担心。”

这才是詹妮,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敢暧昧,我就敢挑逗。以往乔宇和詹妮算不上朋友,彼此交流都是以何琳作为媒介,对于詹妮来说,乔宇的身份只是闺密的老公而已。今天,她轻飘飘的一句“你老婆”,便让两人之间的关系实现了进阶质变。

“上次你跟我说的事,千万不要跟她提,”乔宇指了指脸上的伤,“她现在情绪特别不稳定,就跟炸药桶似的,一句话不称心就爆炸。”

“我知道,所以我才希望你们早点走出来,不要一直钻牛角尖。咱们都是成年人,不是第一天接触社会,趁现在舆论热度还在,对方着急解决问题,多争取一些民事赔偿,也算是对他们的惩罚。过不了多长时间,舆论会去追逐新的热点,对方心态也皮了,咱们可就被动了。”

“我知道了。”乔宇点头应承着,又问道,“你已经答复人家了吗?”

“还没有,我只说我已经转达了,还没收到你的答复。”

“我这几天给你回复。”

后面又来了一辆车,两人匆匆告别,各自离去。

经朋友介绍,今天乔宇要去见一家金融信贷公司的老板,他可以在二十四小时内快速放款,也不需要太多烦琐的手续。表面说是金融信贷公司,其实是高利贷,乔宇心里也是有数的,但厂商发来了律师函,他已经走投无路。

这不就是乔宇这种小老板的命运吗?明明稍微被拉一把就能起死回生,却总在关键时刻等不来救命的资金,而那些如同黑洞一般亏空百千万亿元的庞然巨兽被各家银行奉为贵宾,肆无忌惮地挥霍,购买一艘豪华奢侈的游艇、一件谁也看不懂的天价艺术品,或者什么都不买,而是给某所常青藤捐一座图书馆。

乔宇走进那家金融信贷公司的大门,迎面就是一座巨大的木雕,一只威武霸气的貔貅坐在高台上,脚下踩着一摞金元宝,俯瞰着进门的每一个人。前台工作人员带乔宇去会议室,给他泡了一杯茶。乔宇的父亲以前开过烟酒茶叶店,他也跟着对茶叶有一点了解,光看茶叶在热水中的表现便知道它价格不菲。

老板看上去很斯文,穿着一身西服套装,戴着金丝眼镜,头发也打理得一丝不苟。他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即使裹着羽绒被一样的长款羽绒服,坐下来随手捋了一下衣服下摆,也看得出纤腰圆臀。今天乔宇的朋友没来,说是按规矩不宜在场。但来这里之前,朋友特意交代乔宇,不要着了这妖精的道。她的存在一是满足老板的虚荣,二是充当商谈的催化剂,关键时刻甜蜜妩媚地鼓动几句,不少男人招架不住她的煽风点火,稀里糊涂地就签了字。

老板问:“乔总大概需要多少钱啊?”

乔宇说:“80万。”

“周转多久呢?”

“快的话,三个月吧。”

老板说:“现在市面上借贷的利息通常是一毛五分,咱们第一次打交道,又有朋友介绍,就给你一个折扣,一毛二,怎么样?”

“12%?”

“是啊。”

乔宇喜出望外,但他转念又冷静下来,问道:“是月息还是年息?”

老板和美女相视一笑,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笑话,老板客气地恭维道:“乔总以前肯定生意做得好,很少在外面借钱吧?”

乔宇说:“以前只在银行贷款,或者朋友之间互相拆借。”

“怪不得呢。那我得跟乔总介绍一下哦,咱们这里和银行不一样,利息不是年息,而是月息。”

“月息12%……”乔宇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心里也飞速地算起来,“那年息就是144%?这个利息不合法吧?”

老板顿时收起笑脸,大喇喇地往沙发上一靠,跷起了二郎腿:“那你可以去找你觉得合法的借嘛!银行是有银行的好,但人家门槛高、规矩多、事难办啊!我们出款快,承担的风险也更高,多收一些利息呗!”

“但这个利息也太高了。”

此时,那个美女起身给乔宇的杯子里添水,娇声媚语地说:“乔总,您又不是借一整年,只是周转三个月而已,算下来其实也还好。等您生意旺起来了,赚钱还不是轻轻松松的?”

她说得倒也没错,如果只是借三个月,利息就是36%,对于现在急于接上资金链的他而言,就像给突发心肌梗塞的病人用上了一台AED(自动体外除颤器),额外续了一条命,收费昂贵也不是不能接受。

老板看乔宇面色稍有舒缓,便对那个美女挑了挑下巴,她心领神会地从包里取出一份合同,放在乔宇面前。乔宇拿起来仔细翻看,但密密麻麻的小号字让他看得十分吃力,只有阅读,没有理解。

“放心好啦,我们现在放出去的几千万元都是这个合同,固定的格式和内容,看不看都是一样的。”那个美女将黑色水笔放在他手边,却没有回自己的座位,而是贴着坐在乔宇身边。

她身上的气味幽幽地往乔宇的鼻子里钻,不只是化妆品的香气,还有难以名状的女性荷尔蒙,让乔宇感到不安。但这种不安并非来自对这个女人的邪念,而是对她的警惕甚至排斥,如果非要说邪念,他此时此刻反而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个女人——詹妮。

记忆里詹妮身上的香味儿如同一剂迷魂汤的解药,让乔宇迅速清醒过来。他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个老板便是掉进高利贷的陷阱,如今已经不知所踪。他努力将原本涣散的注意力集中起来,终于在非常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一些端倪:一是他们要提前扣除约定期限的利息,也就是说,借80万,到手只有44万;二是债务逾期则转入复利结算,也就是传说中的“利滚利”。他借口要上厕所,在卫生间里面用手机计算,如果三个月以后事情没有好转,他没有能力还上这笔钱,80万元本金转入复利结算,一年的本息竟然高达311万元。

乔宇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如果他今天头脑一热拿了这笔钱,这辈子算是完了,这些放贷的家伙会像吸血虫一样无法甩脱,直至榨干他这副身躯能够产出的最后一点价值。

他回到会议室,又装模作样地浏览合同片刻,刻意跳过隐形陷阱那一部分,着重询问放款时间之类的问题。在得到对方二十四小时内放款的承诺之后,他故作欣喜,谎称需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这才得以全身而退。

乔宇现在无处可去,只能回自己的门市部待着。一名工人递来一封挂号信,说是今天早上送来的。他拆开一看,是法院送来的起诉状副本,让他准备应诉。他正在苦恼之时,门面房的房东打来电话,要他补足拖欠的几个月以及后面一年的预付房租,否则就要清场赶人。

乔宇不禁发出苦笑,去年的今天他还混得很好,家庭和睦、美好,事业风生水起,接了好几个不错的订单,摊子也铺大了。谁承想不到一年,家破人亡、债台高筑,他能想到的所有出路都被堵死了。

他从通讯录里翻出一个做律师的高中同学的联系方式,咨询如何应对厂家的起诉。律师同学比较悲观,认为这种案子没有太多回旋的余地。他也听说了爱丽丝的事情,顺便问了一下。乔宇便将目前的状况和盘托出,然后问道:“像我女儿这样的案子,民事诉讼一般判赔多少的?”

律师同学说:“你女儿的户口是城镇的还是农村的?”

“农村户口,我家离城区很近,就没在城里买房。”

“儿童的死亡赔偿金是当地人均年收入的20倍,农村户口要低一些。我查了一下,去年本市农村人均年收入是31000元,20倍就是62万,再加上丧葬费、精神损害赔偿,应该很难超过100万。”律师同学又算了算,叹道,“如果是城镇户口就好了,去年城镇居民人均收入63000元,20倍就是126万,差距还是不小的。”

乔宇既对这种巨大的差距感到不公,又对自己赤裸裸地谈论赔偿金额感到羞耻,那个对他和何琳而言如同天使的女儿,如今的价值似乎只剩下这些数字。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乔宇问道。

律师同学说:“我也是当爹的人,我能理解你们的心痛,但作为律师,我更加建议和解。如果非要对簿公堂,你还要考虑一个很大的隐患,万一法院认为你们存在监护不力的情况,要划一部分责任给你们,到时候判赔金额也要跟着打折扣。”

“给我们划责任?法院疯了吧?我们家是受害者!”

“受害者也要参与责任划分的,法官不一定愿意主动往这个方向想,但被告请的辩护律师肯定会提醒他的,花高价请有名律师的好处就在这里。”

乔宇陷入沉默,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

“且不说判赔金额可能会比较低,这案子什么时候开庭、要扯皮多长时间、对方是否履行判决都是未知数。像我现在正在代理的案子,一个很简单的经济纠纷,已经排了三个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庭。”

律师同学的话彻底击碎乔宇最后一点期盼,他现在这个情况连半个月都不一定扛得住,更别提三个月甚至更久了。他在办公室里苦闷地抽光了一盒烟,最终打算接受和解。他努力安慰自己,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能把这个家从破产的边缘拉回来,也能让爱丽丝的遗体入土为安,更能让妻子尽早脱离痛苦的深渊。

陈钊华很快得到了对方接受和解的好消息。他并不觉得意外,在刘凯洋过来报喜之前,他就已经知晓了。这些天,陈钊华一直让小舅子暗中监视乔宇的动向,尤其关注他每天都在接触什么人,以防他哪天突然七拐八绕攀上一个拥有强大权力的社会关系。但乔宇没有任何新的动向,他只是每天不停地想办法搞钱,在这场不对称的较量中,陈钊华不禁想到自己几年前第一次教儿子下五子棋的情景。

陈昊轩驱动着尚且稚嫩的智商和几乎空白的经验,努力尝试防御和进攻,但在陈钊华看来,儿子的所有预谋都是完全透明的,他可以泡着茶刷着手机,时不时地回来看一眼,易如反掌地压制儿子的每一步棋。

乔宇如今的表现,比第一天接触五子棋的陈昊轩强一点,但不及第三天的。

刘凯洋说:“这个谈判,你就不用去了,让我作为你的代理人出席,可以预留一个缓冲带,事情就好办很多。”

“我一直不露面?”

刘凯洋想了想,说:“等具体细则都谈妥了,你再出面签字付款,最好留一个合影,这件事就算是盖棺定论了。”

陈钊华认同这个套路,和刘凯洋签了委托代理协议。

双方的和解会谈还是约在派出所的会议室,以免一言不合,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周彬不参与具体的讨论,只作为见证者出席,全程保持录音,同时也承诺,若非必要,绝不对外泄露。周彬对这次会谈的期待很高,选在派出所也有他的用意,他要让单位上下的人都看着他促成和解,这样下来,别人再拿这件事堵他的晋升路便没道理了。

作为施害者家属的代理人,刘凯洋一直保持谦逊的姿态,他主动给出一个数字——120万。说完,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周彬,周彬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想来是这个数字中规中矩,没有高或者低出他的预判。

乔宇听了沉默良久。刘凯洋忍不住催促道:“您如果不满意,可以提出您的想法。”

詹妮哼了一声,笑道:“真当这是生意呢?既然还有往上的空间,为什么不直接给出你们的诚意上限呢?”

刘凯洋无奈地表示:“我也只是一个代理律师,没办法慷他人之慨……”

乔宇开口道:“赔偿金可以另说,但我有一个要求,他们家必须通过媒体平台公开向我家爱丽丝赔礼道歉。”

“那是当然,如果达成和解,委托人会当面向您道歉。”

“不,不是他们,”乔宇摇头道,“我是指凶手本人。”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我的当事人之所以给出较高的价位,就是希望这件事不要影响孩子的未来。”

“可我的孩子已经没有未来了!”乔宇愤怒地说。

刘凯洋依然很淡定:“我干这一行很多年,可以很确定地说,这事即使真的上了法庭,也不会公开审理,孩子更不会出庭,为什么非要较这个真呢?”

乔宇不再说话,脸色阴沉地陷在座位里。

刘凯洋觉得今天的谈判大概无果,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乔宇突然说话了,他说:“200万。”

刘凯洋稍作迟疑便说:“您稍等,我去沟通一下。”

他出去打电话,其他人在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里煎熬着。过了一会儿,周彬终于按捺不住,问道:“孩子妈妈今天没来吗?”

詹妮说:“她刚吃了药,在家休息。”

“不用问她的意见吗?”

乔宇说:“她现在是个半疯的人。”

周彬不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抽烟。

过了大约十分钟,刘凯洋终于回来了。他环顾众人一圈,确认每个人都在听,这才点头道:“今天签字,今天打款。”

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几份已经打印并装订好的文件,分发给在场的诸位。文件还带着打印机的热量,抬头用粗体字写着“和解协议书”。前两年詹妮因为离婚看合同看得比较多,她率先发现一个问题:“今天只付50%,另外一半要在六个月以后付?”

“对,我的当事人也得考虑风险,万一你们签了字收了款,一转身又闹事,这200万不就打了水漂吗?”

詹妮反驳道:“万一这半年里我们遵守承诺,但你们看事情风平浪静了,又不肯支付另外100万,怎么办?”

刘凯洋指着文件说:“你看下一条嘛,另外50%打入第三方监管账户,也就是派出所的账户。如果你们遵守协议,这100万就在半年后由派出所转给你们,如果你们违反协议,就退回我的当事人的账户。”

詹妮又往后翻了翻,确实有这一条,琢磨下来倒也无可厚非。她扭头望向乔宇,乔宇将协议书反复看了几遍,点头道:“就这样办吧。”

他们在会议室又等了半小时左右,陈钊华进来了。事情已经发生近一个月了,双方的监护人才第一次正式会面。周彬特意安排了两位同事在外面的走廊里待命,万一出现突发状况,可以第一时间干预。陈钊华也不免紧张,他早就见过乔宇的相貌,却不敢直接与他打照面,进门以后只与周所长说话。

若是在以前,周彬倒是不介意多认识陈钊华这样的富贵朋友,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但他现在更希望展示中立甚至偏向于受害者的立场,所以态度显得特别冷漠。刘凯洋察觉其中的端倪,及时站出来向陈钊华介绍乔宇。陈钊华以为自己会心虚,乔宇以为自己会愤怒,但事实上两人都多虑了,他们只是互相点了一下头,便各自落座了。

刘凯洋将一份文件递给陈钊华,又复述了一遍协议的大概内容,确认无误便引导着双方进入签字环节。

詹妮忽然开口道:“他还没有道歉。”

“刚才不是说好了吗?”

“刚才说的是他儿子不出面道歉,但没说父母也不用道歉,他们教出这样的儿子,难道不应该道歉吗?”

“那是说120万的价,现在是200万,诚意还不够吗?”

詹妮还想再反驳,乔宇却拦住了她,他神态疲惫地说:“算了,不折腾表面文章了,就这样签吧。”

和解协议书一式四份,当事人乔宇和陈钊华、主持人刘凯洋以及见证人周彬在上面签字,而后陈钊华当场给乔宇的个人账户和派出所的对公账户里各转账100万元,乔宇和周彬则各返了陈钊华一张收条。刘凯洋找到一个绝佳的位置和角度,在三方递交收条的时候迅速按下手机的拍摄键,将这一瞬间定格。

确定资金到账之后,这场商谈就算结束了,乔宇和詹妮去停车场取车。他们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恰好看到陈钊华驾车离开。詹妮认得出来,那是加长行政款帕拉梅拉,她前夫的老板也有一辆,210万元起售。 b6zUIfocY15FfumUtCShohQpXusSjI4bDwRJ6T24fokLI3Bs044FpfVSXLxgV1/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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