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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丽丝

爱丽丝最近迷上了羽毛球,虽然她才五岁,个头只比羽毛球拍高了一点,但挥舞球拍的时候有板有眼,甚至可以和她妈妈对上几个来回。今天这只羽毛球与以往的不一样,并非纯白色,爱丽丝用水彩笔画了两个小时,每一根羽毛的颜色都不一样,这只羽毛球如同一只小孔雀,据说是她送给何琳的母亲节礼物。

何琳看得满心欢喜,女儿打羽毛球的样子笨拙又可爱,就像动画片里扑蝴蝶的小猫咪,她恨不得自己的双眼就是一台摄像机,随时随地录下爱丽丝所有的美好瞬间。她最近筹划着要给爱丽丝报一个羽毛球培训班,请专业教练进行指导。听说附近一家培训学校的羽毛球教练是从省队退役的,课程价格略高一些,但教得很不错。万一爱丽丝具有这方面的天赋,悉心培养一下,她长大以后真的捧回一枚奥运奖牌也说不定。何琳又担心丈夫乔宇反对,不,他一定会反对的。今年乔宇经营的门市情况不太好,资金链出了问题,他整天盘算着如何开源节流,连爱丽丝的小提琴课都停掉了,理由是爱丽丝已经对小提琴失去兴趣了。可是,兴趣这东西不就是培养出来的嘛,就像哄孩子吃蔬菜一样,哄着喂着,孩子就喜欢了。她反对乔宇削减孩子教育方面的开支,这是一种鼠目寸光的做法,翻一翻艺术界和体育界的明星大腕的履历,他们几乎都在三四岁时就开始接触自己的专长,现在爱丽丝五岁,已经乘上启蒙教育的末班车了。

一辆车停在院子外面,乔宇下车,走进来。爱丽丝立即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奶声奶气地喊道:“爸爸!”

乔宇心不在焉地摸了摸爱丽丝的头发,目光投向妻子,问:“你今晚没什么事吧?”

“没事啊。怎么了?”

“朋友送我三张水晶宫的消费券,正常买的话要488元一张呢,咱们今晚一起去用了呗?”

何琳喜出望外,她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今晚的打扮了。但她思索片刻,又问:“爱丽丝也要花一张券吗?”

乔宇掏出消费券,仔细地看着,将上面的说明念出来:“未成年人在本店就餐,120厘米以下免费,120至140厘米半价,140厘米以上收取全价。爱丽丝现在多高了?”

“应该不到120厘米吧?上个月去动物园还不用买票呢。”

院子里有一只秋千架,立柱上有身高标尺,乔宇将爱丽丝抱过去,贴着立柱量了一下。爱丽丝不清楚量身高的目的,她和平日一样努力站直身体、伸长脖子,头顶齐平的刻度恰好是118厘米。

“嘿,还省下一张券呢!”乔宇颇为高兴地抚摸女儿的头发,但他看着手里的消费券,又嘀咕道,“如果爱丽丝用不着,那就多出一张,这些券后天就过期了,不用掉就太浪费了。”

“要不喊你堂弟过来?”

“你知道的,乔立平对海鲜过敏。”

“水晶宫又不是只有海鲜。”

“海鲜主题的自助餐厅哎!难道花500块去吃蔬菜培根和炒饭吗?”

何琳想了想,说:“要不我喊詹妮一起来?”

“詹妮?”乔宇思考片刻,很快点头道,“也行,上次她送咱们一箱进口樱桃,刚好还个礼。”

“对了,小叔公打电话过来,前天在网上给他挑的衣服已经寄到了,他说尺码有点大。”

“那退掉,重买一件呗。”

“退什么啊,他哪里懂怎么退货?我跟他说防风的衣服大一点无所谓的,冬天还得在里面添衣服呢。”

“行,你看着办就行。”乔宇心中感到欣慰。小叔公是他爷爷最小的弟弟,叫乔国生,性格本就孤僻,中年丧妻失子之后,在远郊乡下鳏居多年,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乔宇的爷爷去世之前,曾嘱咐乔宇一家对他这个可怜的弟弟多加照应,但乔宇一直忙于经营生意,幸好妻子何琳心细如发,总能提前办好这些被他忽视的事。

何琳将球拍递给乔宇,自己进屋打电话。她倚在窗边,一边看着这对父女打羽毛球,一边拨打闺密詹妮的电话。

“嘿,姐们儿。”手机里传来詹妮爽朗的声音。

“今晚有空吗,姐们儿?”

詹妮是何琳最好的朋友,两人从大一那会儿就认识了,每天腻在一起玩闹。詹妮长得很漂亮,性格外向,脑子也很活泛,肥大的校服经她一改也变得服服帖帖,仿佛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当时何琳还是一个普通且内向的小姑娘,詹妮这样的女孩对她而言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成了詹妮的小跟班。詹妮虽然长得漂亮,情感生活却是一团糟,她与大学相识的初恋男友结了婚,只维持了三年就离了,如今一个人单着,倒也逍遥自在。她时常对何琳表达羡慕,说:“你看你,多幸福啊,老公努力、上进,孩子健康、可爱,什么都不缺。”

何琳说了一下来意,詹妮痛快地答应了。她喜欢玩,也喜欢吃,对这类邀请基本不会拒绝。她还给爱丽丝准备了一件小礼物,是她在香港旅行的时候买的。何琳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要再给她买东西了,家里的玩具都塞不下了。”

“谁叫我是她干妈呢!干妈也是妈,也是有母爱的,我自己又没孩子,这钱不花出去,心里憋得慌。”

何琳无奈地笑:“行吧。”

此时,外面传来爱丽丝的哭声。何琳往窗外望去,只见父女俩都仰头望着上面,爱丽丝撇着嘴角,泪珠已经噙在眼眶里了。何琳匆忙挂了电话,走出屋子,问道:“怎么了?”

乔宇用球拍指了指斜上方:“刚才有一阵风,不小心把羽毛球吹到屋顶上去了。”

何琳走到院子里,往上看,羽毛球卡在屋檐瓦片的缝隙里。乔宇扛来梯子,何琳也递来晾衣架。他爬上去试了试,还差一大截才能够到。乔宇只得无奈地问妻子:“家里还有别的羽毛球吗?”

“这是最后一个了,早上刚拿的。”何琳一边回答,一边转身搂住爱丽丝:“没事的,宝贝,晚上妈妈带你去买新的。”

爱丽丝不答应:“我就要那个!那个是我送给妈妈的礼物!”

“我们买新的水彩笔,颜色更多,妈妈和你一起画新的,好不好?”

爱丽丝无法立刻刹住哭意,但还是哽咽着点头:“好。”

何琳揉着女儿细软的长发,心中对她的爱意就像奶油一样渗出来,自己何其幸运,能够拥有这么漂亮又乖巧的孩子!

她要带爱丽丝去洗澡,便让乔宇帮忙去把洗烘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挂着,免得褶皱太久,不好熨平。乔宇一边接电话,一边应着。然而,当何琳给爱丽丝洗完澡,头发也吹干了,走到阳台却发现洗烘机里依然塞得满满当当,而乔宇仍然在院子里打电话。

“乔宇!”何琳打开窗户,不悦地喊道。

乔宇捂住电话,问道:“什么事?”

“我让你晾的衣服呢?”

“我忘了。”乔宇一边道歉,一边指了指电话。

何琳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去把洗烘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挂。自从怀孕,她便提交辞职信,成了全职主妇。日常生活里常有不顺,她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体谅在外打拼的丈夫。乔宇现在经营一家建材门市部,以前做得还算不错,但这两年行情普遍低迷,他去年破釜沉舟合作的一家精装楼盘还烂尾了,资金链也随之断开。而供应商们不管这些,收不到货款就停止发货,乔宇只得一边围追堵截地要账,一边到处找人借钱。

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嘛,像羽毛球的男女双打,一个人遗漏的,另一个人补缺,只要都在尽力都够了,不必计较谁触球更多。

“水晶宫”是一家高档的海鲜自助餐厅,坐落于城市水库的东岸。傍晚时分,夕阳余晖尚未退场,半暗半明的天空倒映在湖水里,沿岸的路灯恰好亮起来,照亮这片湖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候。即使天完全黑了也不妨事,只要天气晴朗,到了八点整,湖心小岛就有一场烟火秀,许多年轻人选择在湖畔约会,等待这个浪漫的时刻。

乔宇提前打电话订了晚上七点的座位。他傍晚眯了半个多小时,再开车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何琳担心让詹妮久等,一直埋怨乔宇太拖拉,这让乔宇的情绪有些急躁。他们经过一条路灯明亮但人车稀少的马路时,对面的一辆车子一直开着远光灯,刺眼的亮光照得乔宇看不清路。他交替使用远近光提醒对方,但对方不为所动。他一怒之下将车子停到路边,打开顶棚的一排大灯。这些都是高功率的强光越野探照灯,乔宇在外跑工地用的,几束光照下去,整条马路都被照了个透亮。

何琳责怪道:“你干什么啊?”

乔宇说:“这人不守规矩!”

“他不守规矩他的,你守规矩就是了。”

“凭什么惯着他啊?”乔宇不服气地反驳,“要是不给他一点教训,他这俩远光灯能一直亮到他家车库!”

何琳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她再抬头望向前方时,对面那辆车子已经识相地关了远光灯,乔宇也立即关了探照灯。两辆车子都降低车速,就像深海里剑拔弩张几乎要互射鱼雷,又在最后时刻同时取消锁定的核潜艇,相安无事地擦肩而过。

乔宇颇为得意地说:“你看吧,还是这样有用,他以后只要看到对面闪灯,就会想起今晚的这一排小太阳,很长时间都忘不掉。”

何琳心里不得不认同这样做的实际效果,但她还是不喜欢,她忍不住吐槽道:“你不是学过交规嘛,这做法在任何题目里都是错误选项,万一哪天对面是一辆交警的车子,人家可就现场办公了。”

乔宇不屑地笑道:“嗬,你驾照考了好几年,过了科目一就没了动静,倒有自信教我这个十三年驾龄的老司机了啊。”

这话戳中何琳的痛处了。在生孩子之前,无论是在学校念书还是进入社会参加工作,她从来不怵大大小小任何形式的考试,成绩名列前茅,证书手到擒来。但生下爱丽丝之后,她的精力就被分散得七零八落,别说报考公务员看不进书了,连考驾照也没时间去学科目二。她不止一次懊恼自己学习能力的退化,但又问心无愧,毕竟这个家就是她现在的“战场”,家务有条不紊,女儿健康活泼、聪明可爱,丈夫衣裳干净整洁有搭配,全无后顾之忧。但现在乔宇偶尔一句无心的贬低话语,多少会让曾经傲气的她感到受伤,仿佛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没了意义。她将身体陷入后排座椅,扭头望向窗外。爱丽丝似乎看出她的不悦,安静地倚在她怀里,调皮地摸她的脸,她这才感到一丝慰藉,亲了亲女儿的小手以作回应。

詹妮前段时间去香港旅游,买了一件黑色羊绒外套,又在儿童区看到一件红色的,看着很可爱,于是买了下来当作礼物。何琳一上手就摸出来了,这是高级羊绒的,而且是大品牌,价格一定不菲。爱丽丝也很喜欢,迫不及待地穿上。这件外套的确很适合她。何琳也看着喜欢。

乔宇走在前面,詹妮牵着爱丽丝走在中间,何琳走在后面拍照,稍微慢了几步。当他们走进餐厅,一名服务生热情地迎上来带位。另一名服务生将何琳拦住,问道:“请问您有预约吗?”

何琳说:“我和他们一起的。”

爱丽丝恰好扭头望过来,喊了一声:“妈妈!”

服务生尴尬地鞠躬致歉,何琳大度地摆手,快步往里走。但她看着前面三人的背影,忽然感觉自己有点格格不入——她出发之前忙着给孩子洗澡、晾叠衣服,粗略梳洗就出来了,像是哪家雇来的驻家保姆,而詹妮和爱丽丝穿着款式相搭、颜色互补的羊绒外套,乔宇穿着一套合身的西服,他们更像和睦温馨的三口之家。

前面带位的服务生也意识到自己有所误解,特意放慢步伐,等何琳赶上来了才安排他们入座。

餐桌是圆形的,座位是一张弧形沙发,何琳和詹妮坐在孩子的两边,乔宇则坐在詹妮空着的那一侧。

詹妮落座之前脱下外套,让服务生帮忙挂起来。那外套几乎是从她身上滑下来的,里面是一件修身的高领无袖毛衣,凹凸有致的身材一览无余。乔宇扫了一眼,赶紧低头将目光避开。当服务生介绍用餐细则的时候,他又抬头望向服务生,视线再次从詹妮身上掠过。

何琳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她心里难免有些不悦,又不好说什么。此时,爱丽丝忽然喊道:“妈妈,你快看呀,摩天轮!”她等不及脱鞋,立马爬上沙发,试图眺望水库对岸一家游乐场的摩天轮。

何琳呵斥道:“爱丽丝!快下来!”

爱丽丝非常喜爱摩天轮,胜过喜爱糖果和芭比娃娃,她即使看到印有摩天轮图片的广告纸也要保存下来,何况是在夕阳斜照湖面的美景里看到真正的摩天轮。她的耳朵暂时是失灵的,高兴得在沙发上蹦跳,引得不远处一桌小情侣侧目。

何琳面子有点挂不住,一下子站起来,声音也变得更加严厉:“你怎么回事?在家怎么教你的?”

爱丽丝这才被震慑住,乖乖地坐下来。但她遗传了何琳脸皮薄的特点,胸腔提着一口气,嘴巴也撅着,向全世界宣示她的倔强。

何琳又将语气缓和下来,解释道:“宝宝,在外面吃饭,不可以大声说话,也不可以踩人家沙发哦!”

但爱丽丝还在气头上,扭头躲到詹妮身后。

詹妮搂住爱丽丝,打圆场道:“我们爱丽丝只是太开心了,以为这里是充气城堡,对不对?”

爱丽丝委屈地点头。

何琳也适时地转移话题:“詹妮,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有吗?没有吧!”詹妮嘴角的笑难掩欢喜,“我最近开始练瑜伽,以为至少要半年才能看到效果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我还是算了吧,每天忙得团团转,哪里有时间,要不你把爱丽丝带回去养吧。”

“好啊!”詹妮再次将爱丽丝搂在怀里,亲昵地问:“爱丽丝,你愿不愿意跟干妈回家,以后做我的女儿?”

爱丽丝曾经去过几次詹妮家,干妈不但拥有一大桌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而且不对她做任何管束,炸鸡、汽水、冰激凌随意吃喝,更不会强迫她上五花八门的兴趣班。她当然愿意去的。但妈妈就坐在对面,爱丽丝欲言又止,只能害羞地躲在詹妮身后,模棱两可地笑。

何琳努力劝慰自己,孩子嘛,懂什么,再羡慕别人家的玩具,天黑了不还得哭着要妈妈抱?尽管如此,她依然难以控制内心的失望,自己每天忙里忙外地辛劳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他们轮流去取食物,乔宇拿来的都是牛肉、基围虾和生蚝之类的荤食,他的衡量标准是性价比,单位体积的市场价格越贵越好。但詹妮最近在练形体,饮食方面也开始讲究,拿来的大多是水果和蔬菜,即使有荤食,也是鱼肉和鸡肉这类脂肪含量低且价格偏低的东西。如果何琳或者爱丽丝这样取餐,多半是要被乔宇唠叨几句的,但乔宇今天只是瞅了一眼,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悦。

乔宇平日是一个话不太多的人,但今天表现得特别积极,主动寻找话题。譬如詹妮这次的香港之行。他十年前曾经去香港出过一趟差,在那边待了一个多礼拜,当年的一些经历见闻便成了谈资。当时何琳和乔宇还没有相识,她从来没有去过香港,更别提什么维多利亚港、皇后大道、太平山顶……

当他们说到迪士尼乐园时,爱丽丝兴奋起来,她热切地问道:“爸爸,你有没有看到玲娜贝儿?”

乔宇并不知道玲娜贝儿,一脸迷茫。

詹妮则解释道:“他去迪士尼的时候,玲娜贝儿没有出生,爱丽丝也没有出生呢。”

爱丽丝的眼睛立即亮了:“玲娜贝儿也是宝宝吗?”

“是啊,不但是宝宝,而且比爱丽丝还小呢。”

爱丽丝开心地笑起来。

乔宇和詹妮又聊到香港作为亚洲金融中心的属性,然后跳转到最近关注的股票。詹妮说最近股市行情不稳定,她打算抛掉一些股票套现。乔宇立即追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投资计划呢?”

詹妮叹道:“到处都是坑,哪里还敢投资哦,我打算找银行的朋友谈一个存单。”

“现在大额存单多少利息?”

“年化4%出头,少是少了点,好歹有个稳定收益。”

乔宇夹了两块刚烤好的牛肉放在詹妮面前,说:“我最近中标了几个不错的项目,但资金方面还有缺口,打算做一些融资,月息1%,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月息1%,那就是年息12%?”

“是啊,当然比不上外面的一些高息,但胜在稳妥、安全,风险很低,而且按月支付。”

“要用多久呢?”

“一年吧。一年之后你提前打个招呼,随时可以提走,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

何琳这才意识到,这并非她以为的家庭聚餐,詹妮也不是她捎带的客人,而是这顿大餐的真正主角。甚至,詹妮虽然是她主动邀请来的,也极有可能是在乔宇的计划之内,他轻描淡写地诱导着,便让她做出了提议。

她扭头望向身边的丈夫,但他专心地翻烤着五花肉,有意或者无意地避开妻子狐疑的目光。何琳心里大概有了数,她借口去倒饮料,有意给他们腾出对话空间。乔宇虽是开门做生意的,却素来爱惜羽毛,尽量避免向亲朋好友借钱,今天大费周折约詹妮出来提这件事,想必最近的生意的确遇到难关了。

何琳心里还是有些气不过,无论如何,这种事乔宇也该跟自己通一下气,而不是假装临时起意,打她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詹妮那边还以为她是同谋。为了避嫌,她去取餐区接了一杯橙汁,站在原地发呆。拐角处突然跑出来几个嬉闹的孩子,领头的那个男孩撞在何琳身上,橙汁洒了她一身。

何琳忍不住埋怨道:“谁家孩子啊,不能慢点跑吗?”

不料撞人的那个男孩毫不客气地回应道:“是你小爷爷!”

何琳愣住了,抬头望过去。对方看上去一脸稚气,只有十几岁,剃了时下比较流行的圆寸头,耳朵上方还特意剌了一道刀锋般的口子。何琳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道:“你说什么?”

那孩子不但不收敛,还昂头摆出浑不论的表情,往何琳面前逼近一步,一字一句地说:“是、你、小、爷、爷!听清楚了吗?”

对方的身高有一米七,比她还高一点,而且体形敦实,对身材消瘦的何琳竟也形成不小的压迫感。女经理闻声走过来,用纸巾擦拭何琳的衣裳,说:“对不起,女士。我先给您简单处理一下,回头赔偿您的干洗费用。”

何琳说:“我不用你说对不起,你把这孩子的家长喊过来。”

一对衣着体面的中年男女从围观客人里挤了进来,把那个孩子拽到身边。女人问道:“怎么回事呢?”

大堂经理生怕双方发生冲突,赶紧堵上去打圆场:“没事,孩子不小心撞到别的客人了,我们正在处理。”

女人训斥道:“叫你不要乱跑,你非不听,万一摔了、烫了,怎么办?”

那孩子却反咬一口:“她刚才骂我!”

“骂你什么了?”原本置身事外的男人皱起了眉。

“她骂我‘小杂种’!”

男人顿时怒发冲冠,伸手指着何琳:“你是不是骂他了?”

何琳否认道:“小朋友,你别说谎啊,这里很多人看着的,我可没有骂过你一句!”她望向四周。但客人们大多不愿意招惹是非,纷纷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去拿食物。

孩子的母亲见状,更加不依不饶:“你看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孩子不可能无缘无故诬陷你。你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居然和一个孩子计较!”

旁边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衫、六十岁开外的客人站出来做证:“我一直在这里看着的,这位女士的确没有骂过你家孩子,倒是你家孩子闯了祸不道歉也就算了,问他一句是哪家的孩子,他还出言不逊,自称是小爷爷,没大没小的!”

孩子的母亲瞪起了眼睛:“你谁啊你,轮着你什么事啊?”

老先生毫不示弱:“我现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市民,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你总没有权力拦着我说真话吧?”

“我看你就是和她一伙的,来这里碰瓷的吧?”

何琳说:“你不要逮谁咬谁,人家老先生只是做个证,怎么就变成碰瓷的了?”

“你才咬人呢,骂我是狗,是吧?这次你赖不掉了吧?”女人说着就要上前推搡,老先生挡在她们中间,说:“在公共场合这样吵闹很不合适,动手更是法律不容许的,你们如果有异议,可以打电话报警,让派出所的同志过来解决,我就在这里配合。”

大堂经理指了指天花板角落,说:“本店为了保障客人的用餐环境安全,在大厅里装了无死角监控,事情过程是怎么样的,都有记录。但据我个人了解,我的确没有听到这位女士有过任何辱骂别人的行为,也许是您孩子听岔了,闹了个误会。”

女人还想再说什么,她丈夫赶紧拦住,态度也变得彬彬有礼:“我俩刚才的确不了解情况,也不认识这位女士,只能先听孩子说的,孩子要是真做错了,我们就让他道歉。”

那孩子正要狡辩,却被男人推了一下肩膀:“快给人家道歉!”但那孩子咬着嘴唇,不肯开口。

何琳摆了摆手:“算了,就这样吧,不用道歉了。”

但孩子的倔强可能激怒了这位暴躁的父亲,男人又抬起巴掌,高举轻放地拍在他的后脑勺上,严厉地命令道:“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这孩子低头小声道:“对不起。”

“还有这位爷爷呢?”

“对不起。”

大堂经理见状,也顺坡下驴地招呼道:“好啦,没事啦,大家继续用餐吧,需要什么服务,可以随时告诉我们的工作人员。”

何琳知道,让对方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转折的是这位老先生的出现。这位老先生穿着七点档新闻里出镜率很高的灰黑色夹克衫,面容颇有威严,措辞也是有板有眼,显然他是一位刚退下来不久的老干部。

围观的客人各自散去,那对夫妻也将孩子拖走,大堂经理对何琳说:“实在不好意思啊,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我现在让人把您的衣服送去干洗,一个小时内就能取回,怎么样?”

“算了,不是什么贵衣服,我回家自己搓一搓就行。”

恰好爱丽丝端着盘子过来,说:“妈妈,我可以再拿一些菠萝吗?”

何琳摇头道:“不行,你已经吃很多了,再吃嘴巴就要坏了。”

“那哈密瓜可以吗?”

大堂经理一看见爱丽丝,顿时喜欢得不行,她半蹲,弯着腰温柔地问道:“小宝宝,告诉阿姨,这里的东西好不好吃呀?”

爱丽丝腼腆地点头。

大堂经理从兜里掏出一个蓝色的水晶海豚小玩偶,塞给爱丽丝:“那阿姨送你一只小海豚,以后店里再来新的小动物,我还给你留着,好不好?”

爱丽丝没有立即接,抬头望向何琳。看到妈妈点头应允,她才小心而恭敬地接过来,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声:“谢谢阿姨。”

“不用谢,你太可爱了!”大堂经理夸赞道。

何琳重新接满两杯饮料,又往爱丽丝的盘子里加了哈密瓜。爱丽丝还想再拿一些炒面,但何琳没办法拿,便说:“先把手里的拿回去,下一趟再来拿炒面。”爱丽丝想早点来拿炒面,便走得很快。何琳端着两杯饮料,慢悠悠地走在后面。她们走到半道,水库对面一束烟花腾空而起,呼啸声片刻之后才抵达,餐厅里的人们闻声望去的时候,烟花刚好在夜空绽放,分裂为几十个五光十色的火球,这些火球往四处散开,光亮逐渐暗淡。在人们以为就此结束,心态松懈的时候,它们又冷不丁地再次炸开,在夜空中展示盛大的火树银花表演。而这样的画面被湖面完美复制,一个在夜空,一个在水面,对称且同步,真实又梦幻。火光尚未散尽,又有另外三束烟花同时升空,将刚才的美妙放大、放大、再放大,窗边的客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何琳驻足观看,片刻之后才继续往里走,回到自己的桌位。乔宇正和詹妮聊得认真,无暇顾及餐厅外面的烟花美景。他见妻子回来了,立即招呼她坐下,说:“刚才我们商量了一下,等詹妮的资金从股市里释放出来,就先放我这里,省得我到处求人,又是抵押又是送礼,还不如把利息留给自家人。你觉得怎么样?”

“你都想好了,还问我干什么?”何琳淡淡地回应。

“詹妮的意思呢,是她愿意加入,但希望这个借款合同通过你来签。”

何琳望向詹妮,对方也点头认同。她有些踌躇,自己从未参与这种事情。粗略盘算一下,这种债务本来就是夫妻共同承担的,谁签都是一样的,只是詹妮和乔宇之间毕竟隔着她这一道,的确由她来签更合适。

“我跟你说好哦,詹妮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是哪天她问你要,你可不能掉链子。”她特意强调。

“放心好了,我这边是银行贷款要到期了,借来做一下过渡,等下一次银行贷款到位了,我资金都充足了,随时可以还。”

“行,那就这样。”

乔宇不免喜形于色,这两个月困扰得他夜不能寐的难题终于有了眉目,他举起杯子提议碰杯。何琳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问道,“爱丽丝去拿炒面怎么还没回来?”

詹妮反问:“她不是去看烟花吗?”

乔宇也补充道:“她刚才放下水果盘子,说要回去找你,要和你一起去看烟花。我看你回来了,以为你让她自己去了呢。”

三个人陆续站起身来,目光沿着落地窗的方向扫了一遍,却不见爱丽丝的身影。

詹妮说:“会不会去外面了?”

何琳赶紧离桌,快步往外走去,乔宇和詹妮也紧随其后。他们分了三路,在餐厅各条走廊里张望,但一直找到餐厅门口,都没有发现爱丽丝的身影。

很多人在外面看烟花,其中也有一些孩子。何琳的思绪有些混乱,她先是在三三两两的人群里寻找浅黄色,但转念一想,爱丽丝换上了那件红色外套,于是又寻找红色以及红色在昏暗光线里可能呈现的颜色。爱丽丝向来乖巧,很少出去乱跑,今天也许是因为看到了烟花,一时忘形才脱离她的视线,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

何琳看见餐厅门口和停车场都有监控,旁边的马路也是交通管理的重点区域,几百米外还有警察在查酒驾,应该不会有人嚣张到在这里拐卖儿童。她暂时还能保持镇定,甚至有空闲吩咐詹妮不要被夜风吹得着凉了。

詹妮也感受到凉意,搓了搓胳膊,说:“我进去拿一下外套,顺便看一下她有没有回桌,说不定刚才走岔了。”

餐厅门口的空地上有两盏明亮的氙气灯,小孩子们大都在这片光亮里玩耍,但这里依然没有爱丽丝的影子。乔宇沿着灯光昏暗的湖畔寻找,何琳则去空地挨个询问那些小孩子:“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呀?”

他们全都摇头。

詹妮从里面出来了,乔宇也从湖边回来了,两人在餐厅门口简单交换一下信息,都没有找着爱丽丝,又远远地望向何琳。

何琳心存侥幸地问:“洗手间去过了吗?会不会去上厕所了?”

詹妮说:“没有。我进去看过了。”

何琳这才真正恐慌起来,只觉得四肢发麻,像打了一针兴奋剂,血液疯狂地流窜,一时间造成沉闷的耳鸣。她顾不上什么颜面,集中自己所有的气力,对着茫茫夜色高声呼唤:“爱丽丝!”

湖边看烟花的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扭头观望,连乔宇都愣住了,但他很快缓过来,也跟着大喊:“爱丽丝!”

保安闻声赶来询问状况,又用对讲机将大堂经理喊出来。大堂经理张罗着要带他们去办公室查看监控录像。此时,三个孩子突然从餐厅后面的绿化小花园里钻出来,步履匆忙地往餐厅里面走。大堂经理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小朋友?”

他们不说话,只是低头往里走。

何琳认出前面扣着连衣帽的那个正是刚才撞她的男孩子,她心里忽然一惊,鬼使神差地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语气凶狠地追问:“你们去哪里了?有没有看到我们家爱丽丝?”

那孩子却不愿与何琳纠缠,只是奋力地挣扎,但何琳的手劲儿出奇地大,疼得那孩子几乎瘫在地上。乔宇不清楚状况,以为妻子乱了心智,赶紧上来劝阻。那孩子便趁机甩脱,头也不回地跑进餐厅。

何琳没有追进去,她愣了一会儿,扭头望向那片昏暗的小花园,而后步伐略带踉跄地径自跑进去。“爱丽丝!”她焦急地高声呼喊。

花园不大,种着一些半人高的矮灌木,秋冬依然枝繁叶茂,将周围的光线隔绝了,显得特别昏暗,反而是浅色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比较显眼,蜿蜒着通向里面一块弧形的休憩区。休憩区的中央是一口喷泉,喷泉中央有一座灰白色的景观石雕,一个半裸的女人抱着水罐保持倒水的姿势,但水罐已经干涸。

“爱丽丝?”何琳降低了声音,像平日与女儿捉迷藏一样。

但周围没有回应。

一束烟花又从湖心岛飞冲上天,在高空炸开,将这片黑暗照亮。大堂经理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喷泉水池里似乎有点异样。她隐约有不详的预感,却不敢声张,只是打开手机的补光灯照了过去。只见一团暗红色的东西沉在浊水之中,她这才惊呼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乔宇跃入喷泉水池,水并不深,只齐他的膝盖,他的手指刚触碰到那团东西,便忍不住发出一声沉闷的哀号——的确是一个孩子。他想把爱丽丝提上来,但他的力气此刻像被抽走了,加上孩子身上的衣服浸足了水,他非但没有成功,反而自己一屁股坐在池子里。

保安反应机敏,立即跳下去帮忙,将孩子抱了上来。何琳这才回过神来,她拨开孩子脸上湿漉漉的头发,看清那张熟悉的小脸,除了爱丽丝,还能是谁?一阵剧烈的疼痛直击心脏,令她瘫倒在地。

詹妮在结婚之前做过几年乘务员,她顾不上安抚何琳,一边吩咐大堂经理拨打120,一边准备给爱丽丝做急救。爱丽丝的身体冰凉、脸色发青,已经没有了呼吸和心跳。詹妮清理了她的口鼻,交替做了几组人工呼吸和心肺复苏,但没有效果。

“让我来。”何琳说。

“你可以吗?”

“我可以。”何琳变得异常平静。

她学着詹妮的手势,跪在鹅卵石地面上,继续按压爱丽丝的胸口。不见成效之后,她的力度越来越大,爱丽丝单薄弱小的身躯在这样的重压下发生物理性的形变。詹妮不得不出手阻止:“不能这样按,太用力了!”

何琳坚持道:“她好像动了。”

“被这样按当然会动!你会把她肋骨压断的!”

“我不在乎!”何琳爆发撕心裂肺的怒吼,穿透小花园里的每一片叶子。

医院离这里不算远,大概十分钟的路程,120急救车风驰电掣地抵达了。乔宇和詹妮将何琳拉开,让随车的医护人员接手。医护人员一边问明情况,一边检查体征,又做了十几分钟的急救,最终停了下来,对着乔宇摇了摇头。

何琳跪着哀求道:“求你们带她去医院,医院有机器,可以给她做手术,只要能让她活过来,怎么救都可以。我们家有钱救的,绝对不会赖账,也不会做医闹,求你们救她一下吧!”

“孩子的生命体征消失一段时间了,我们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是脑死亡状态,已经没可能了。”医生停顿一下,又说,“我建议你们打110报警,要带法医。”

警察的调查并没有费多少周折。毓秀镇派出所副所长周彬带人抵达现场,封锁现场,调取监控,在现场找到三个孩子里的一个。那三个互相不认识,在饭店里临时结识,是带头的那个大孩子把爱丽丝弄下水的,并且威胁另外两个不许泄密。据那个孩子回忆,那个大孩子曾经透露,他在毓秀中学读书,马上要升初二。

恰好周彬所里有个同事的亲戚在毓秀中学教务处工作,他从餐厅监控视频里截取了几张嫌疑人的清晰图像,连夜请他帮忙辨认这个孩子。那个老师只看了一眼,就说出这孩子的名字——“陈昊轩,初二(3)班的”。他又从手机翻出一张初二(3)班的合影,在一堆学生里圈出陈昊轩。周彬仔细一对比,二者果然是同一个人。

周彬多问了一句:“这孩子平时表现怎么样?”

那位老师苦笑一声,模棱两可地说:“家里条件很好,个性也强,要不然这么多孩子我也不会记住他。”

嫌疑人住在本市最贵的一个小区。周彬带人上门传唤的时候,嫌疑人的母亲吴晓云打开家门看到警察,立即抢着说:“你们等一会儿,好吗?我们正准备去公安局呢——现在也算主动自首的吧?”

问讯是在市公安局进行的,作为案发地辖区的派出所副所长,周彬全程参与。

周彬以前是武警边防部队的,退役之后转入公安系统,并且调动到原籍。他曾经对付过全副武装的越境者,参与抓捕过各类穷凶极恶的罪犯,但今天这一起案子是他审讯得最轻松的一个,也是让他感到最无力的一个。

嫌疑人叫陈昊轩,今年十四岁,正在念初二,问讯的时候必须有监护人在场。陈昊轩一直低着头,却没有胆怯或者惊慌的样子,就像平时在学校踢足球打破了一面窗户的玻璃,被叫到办公室批评一样。他嘟嘟囔囔地讲述事情经过。周彬时不时地停下来补充提问,只用了一个小时,事情的经过就大致清晰了。

那天他当众挨训出了丑,又看见大堂经理送给爱丽丝一个水晶小海豚,心里更加不服气。后来,他和刚认识的两个孩子在外面玩,恰好看见爱丽丝出来看烟花,便谎称小花园的喷泉水池里有发光的金鱼。爱丽丝信以为真,便跟着一起过去了。在花园里,他向爱丽丝索要小海豚玩具,爱丽丝不答应,他更觉得面子挂不住。当爱丽丝站在水池边沿往下看,他便掏出电击棍抵在她裸露的后颈处,按下了按钮。爱丽丝没有来得及哼一声,一头栽倒在水池里,再也没了动静。

那电击棍是他从网上买的,购买理由是防欺负、防拐卖,他妈妈便答应了。他拿着电击棍去学校里炫耀,收获很多同学的羡慕。那电击棍原先只是用在一些昆虫身上,后来又用在一些流浪的猫狗身上。但不久,猫狗的惨叫也变得索然无味,他便想继续发掘这电击棍的威力——用在人身上。

于是,爱丽丝成了他的报复兼试验的目标。

“和你一起玩的小孩说你抢走了那个水晶小海豚,有这回事吗?”

“没有!他们冤枉人,我没拿!”陈昊轩气鼓鼓地否认,仿佛他是因这一项与事实有出入的细节而遭了天大的冤屈,只要否定了这个,就能得到清白。

周彬从证物袋里取出那个电击棍,放在桌上:“你是用这个吗?”

陈昊轩点头。

“你不知道这样有可能把人弄死吗?”周彬问。

吴晓云抢着回答:“他哪里知道这个,他要是知道的话,肯定就不敢那样干了。”

“让他自己回答。”

陈昊轩嗫嚅着说:“我不知道。”

“你没有想过要救她上来吗?”

“想过。”

“那你为什么不救?”

陈昊轩低头看着地面,在周彬再次催问之后,他才轻声地说:“池子里有水。”

“你怕水?”

“我怕把鞋子弄湿了。”

在场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陈昊轩的脚下。那是一双崭新的篮球鞋,但只有平日打篮球的周彬认得,那双鞋是在海外限量发售的,国内黄牛价炒到了七八千元一双。

“给孩子穿这么好的鞋啊?”他随口嘀咕道。

吴晓云解释道:“孩子平时也很朴素,之前过生日说想要这个,我们才托人买的。”

“已经过生日了啊?”周彬一边说着,一边翻看嫌疑人的档案。他在心底暗暗地舒了一口气,我国刑法的刑事责任年龄是十四周岁,如果嫌疑人已经过了生日,就是有部分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多少要接受一点惩戒,不至于对苦主毫无交代。

吴晓云也听出周彬的弦外之音,她矢口否认道:“没有,我们家昊轩还不到十四周岁呢。”

“他不是上初二吗?现在规定六周岁入学,怎么算也不止十四周岁了吧?”

吴晓云说:“他小时候特别聪明,还没上学就认识很多字,还会背唐诗三百首和乘法口诀,我们想让他早点上学,就托人给他往大虚报了一岁。”

“在我们这里改的?”

“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家,那边比较好办。”

“你们怎么可以随意修改年龄?这是违法行为,你们不知道吗?”

吴晓云说:“这也是别人教的,我们现在知道错了,该怎么罚都认,但我们昊轩的确不满十四周岁。”

此时,一位警员突然推门进来,将一张纸放在桌上,在周彬耳边低语道:“这小子他爹刚才送了这个东西,还带了律师。”

那是一张出生医学证明的复印件,按这个计算,陈昊轩的年龄的确比当前户籍资料的年龄小了一岁。周彬在心底懊恼地发出一声叹息。如果嫌疑人的年龄对案件审判存在影响,且有证据材料证明嫌疑人的实际年龄与档案年龄不符,那就应当以实际年龄为准。而非法修改年龄,无非是罚款,顶多拘留,与他们此时此刻面临的危机相比,根本微不足道。

该问的都问了,该签的也都签了,对方还算配合,压力又回到警方这边——眼下该如何处理陈昊轩?案件性质不适用行政拘留,嫌疑人年龄又不适用刑事拘留,传唤时间不得超过十二小时。周彬有些迷茫。

此时,毓秀所的一把手吴所长走了过来,将周彬喊了出去,交代道:“既然不到十四岁,笔录做得差不多了,就把人放了。”

“他们一下子拿出两个出生时间,总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再去摸查一下,至少查一下这两个出生时间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吴所长拍了拍他的胳膊,低声说道:“差不多行了,不要破坏营商环境。这是分局领导亲自打电话吩咐的。只要程序没问题,你就照办吧。”

陈昊轩当天就被他父母带回家了。周彬没有急着回所里复命,而是约刑侦大队的赵洪贤在市公安局食堂吃了晚饭。当初他刚从边防调回内地,被分到郊区一个镇上的派出所,赵洪贤就是负责他那个片区的交警,两人在查处一起走私案时结识,并且交了朋友。如今周彬只是一个副所长,赵洪贤却是刑警大队的指导员,眼看着要往大队长提拔,两人的差距有些大了。周彬这次遇着棘手的事,只得向经验更丰富的老师傅请教。

“今天来之前,我被死者家属堵在派出所了。我说很快就有结果,让他再等一等。人家很通情达理,遇着这么惨的事也不纠缠,还跟我说‘拜托了、辛苦了’。可现在事情明朗,证据确凿,那小浑蛋转了一圈就给放走了,这他妈算什么事嘛。”

赵洪贤也叹道:“这案子大概率是立不了案,别说你没办法,就算送去市里、省里,差别也不大。”

“我知道,我明白。”周彬一边点头,一边无奈地摊手,“可是人家盯着我们毓秀所要结果,我怎么办?”

赵洪贤想了想,说:“你能避的话就避一避,实在避不了,那就尽量少说话、少表态。先把人稳住了,不要出乱子,等分局走完程序给出结果,你这边不就择出去了嘛。”

周彬认同这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但他还是闷着头不说话,仿佛哪怕点一下头,就会被罪恶感包围。赵洪贤看他不答话,又好心地提醒道:“你们所的老吴身体不好,市公安局已经批准他的提前退休申请了。据说,这次没有外部空降领导,要在内部提拔。你在副职也好几年了,应该有机会补他的缺。这时候你就平稳一点,不要节外生枝,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可是被老百姓堵在派出所门口骂,也平稳不了啊……”

赵洪贤无奈地笑叹一声,道:“老周啊,不至于到了现在还要我给你讲道理吧?国家创造了法定程序这个东西,对我们既是规范,也是保护。有些事情很复杂,法理与人情相悖,我们没办法兼顾所有,怎么做都有问题,那就只能按程序办事。你不按程序办事,即使是出于良心和善心,也不免惹一身臊。我之前被下放到乡镇交警队,不就是这个教训吗?但你按程序办事,即使有所非议,那也是安全的,纪检委来了也挑不出你的错。”

周彬记得,当年赵洪贤处理辖区一起家暴案——丈夫酗酒以后经常暴打妻子。赵洪贤上门处理多次,但每回都以双方和解告终。终于有一天,妻子被打至昏迷,门牙打掉一个,上唇撕裂伤,肋骨断了两根,是孩子打电话报警的。妻子原本斩钉截铁地说要告状,赵洪贤以故意伤害罪向检察院申请批捕。但这位妻子突然反悔,撤诉,声称这只是普通的家庭矛盾,门牙和肋骨是她自己不小心摔的,而昏迷是低血糖导致的。赵洪贤劝她不要继续隐忍。她丈夫又反咬一口,投诉赵洪贤滥用职权、勾引有夫之妇、破坏他人家庭。赵洪贤想请那个妻子出面做证澄清,但她选择避而不见,还在外面说赵洪贤为了立功故意小题大做。当时局里正在参加全省公安系统的文明单位评比,对这种投诉特别敏感,于是暂时让赵洪贤去做交警,半年之后才调回来。

周彬被赵洪贤这番话点醒。他吃完晚饭,驱车回到辖区派出所,打算拿了笔记本电脑就开溜,明天直接去市里办公。但他前脚刚进办公室,乔宇后脚便出现在派出所的办事大厅,询问案子的进展。接待的警员不知道如何回应,便去喊周彬出来应付。

周彬说:“人已经抓到了,我们正在调查,你先不要着急。”

乔宇这两天几乎没有合眼,看上去明显有些憔悴甚至苍老。他掏出手机向众人展示爱丽丝的照片,恳求道:“拜托你们了,我女儿太冤了,她才五岁,特别乖,特别懂事,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啊?”

办事大厅里的警员们都不敢抬头,各忙各的。

周彬仍然安慰道:“请你节哀,但现在先回去等消息吧,一有结果,我们就通知你。”

“我不敢回去,我怎么回去?”这个男人无助地蹲了下来,片刻之后又开始疯狂地砸自己的脑袋,“我真的该死!我为什么要带她们去那边!不去的话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周彬赶紧托住乔宇的胳膊,扶他去接待室,还递来一支烟。乔宇平时并不抽烟,这次却没有拒绝,他左手拿着烟,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但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一名警员进来送茶水,见此情景,拿来一件警用的大衣给他披上,他这才稍微镇定一点。

“我没法面对我老婆……她昨天至少还能哭出来,休克过去好几次,今天只要一醒过来,一想到孩子就这样没了,她就痛苦到撞墙。我也跟她说,不要着急,再等一等,至少要给爱丽丝讨个公道,不要让她走得不明不白,否则去了那边也是白去。”

“那你现在出来,她怎么办?”

“家里有人,我嫂子和她朋友陪着。”他说着,又痛苦地搓头发,“家里的老人都还不知道,他们都特别喜欢爱丽丝,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周彬抬手想拍乔宇的肩膀,他想了想,又放了下来,只能坐在他旁边,沉默不语地抽烟。周彬接待过不少受害者的家属,他们悲愤交加,在情绪的驱动下言行激烈。与那些人相比,面前这位年轻的父亲已经算是相对温和的了。他储备了很多劝慰的说辞,比如“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你们要相信法律”“一定会有交代的”,以往这些话就像事先设定的程序一样,可以平滑自然地说出去,但这一次周彬怎么也张不开嘴。

这种案子已经不是派出所能独立处理的,必须上报市公安局,由市公安局、分局下达处理通知。明天或者后天就有结果,但结果只有一个,必定是不予立案侦查。但周彬现在不能漏了口风,他不愿意沾惹这种麻烦,他只能等。

乔宇又问起案子的细节,譬如凶手的具体身份,以及如何造成爱丽丝的死亡。但周彬说目前不方便透露。他这套官方说辞话音未落,乔宇猛地拨开手边的纸杯,热水在桌上迅速铺开,又沿着桌沿往下流,一直流到周彬的裤子上。

“你去网上看一看,我们家住在哪个小区几号楼、是做什么工作的,甚至爱丽丝上哪家幼儿园,都被扒得清清楚楚。可杀人凶手呢?什么都没有!我听别人说,你们就是在帮他们拖延,让他们有时间去疏通关系。”

周彬起身避让,严厉警告道:“我们都是依法办案,每一步都是合法合规的。你要是有质疑,可以申请行政复议,我们经得起监督,但不要在这里撒泼造谣,造成恶劣后果是要负责任的。”

“那你抓我吧!”乔宇合拢双手的手腕,做出束手就擒的姿态。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之前送茶的警员又敲门进来:“周所,有个女的来找你,说是你朋友。”

“让她等一会儿,我这边有事。”

警员却说:“她也是为他这事来的。”

周彬知道是詹妮来了。两人昨晚就在案发地见过面了,于是让警员带她过来。去年周彬和詹妮在一次相亲联谊活动中认识,周彬对詹妮颇有好感,但詹妮去那里只是图个乐子,两人并没有往下发展,仅仅作为普通朋友保持联系。

詹妮看见他裤子湿答答的,问:“咋回事哦?”

周彬掩饰道:“没什么,一点小摩擦。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过来看看。”詹妮说。

周斌问:“你跟这家人是什么关系?”

“孩子妈妈和我是同学,很多年的朋友了,孩子管我叫……”说到这里,詹妮的情绪有些激动,深呼吸一口气才缓了下来,继续说,“孩子管我叫干妈。”

周斌顿觉这个案子的棘手程度又多了一分,有了这层熟人的关系,他不可能完全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但他转念一想,也许因此多了一个沟通的渠道。

“你先带他回去,我们这边只要有了结果,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们。你也安抚一下他们,不要有什么过激举动。”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至少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再等一等,肯定会有说法的。”周彬信誓旦旦地说。

“彬哥,你将心比心想一想,人家不是保险柜被撬,是孩子被害死了!这都过去两天了,人也抓到了,却一点说法都没有,我拿什么安抚他们?”詹妮说到这里顿了顿,眼泪忍不住滚落下来,“她才五岁啊,又可爱又听话,平时走路磕一下我们都心疼,现在却说没就没了……”

周彬踌躇片刻,让同事进接待室照看一下乔宇,自己则带詹妮去走廊的尽头,说:“你来了也好,有些话我目前只能和你说,至于你要不要向他们透露,你自己拿主意。”

“什么话?”

“孩子现在已经没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建议他们家尽快找一个好的律师,做好打民事诉讼的准备。”

“这个当然了,我们肯定要告他们的——”詹妮说到这里忽然愣住,“你什么意思?民事诉讼?那不是用来赔钱的吗?”

“是啊,提前做准备总是对的,无论是和解还是打官司,都需要有一个律师,可以多争取一些赔偿。”

詹妮仿佛听到什么脏得不能再脏的东西,漂亮的脸以最大的幅度皱了起来,她反驳道:“周所长,您在说什么呢?这是钱的事吗?我不知道您是怎么说得出口的,反正我是没脸去跟人家说这些话。”

周彬被指责得面红耳赤,他有些后悔,自己要是不多此一举,就不至于招惹一身臊,尤其是在詹妮面前。“算了,你就当我放屁吧!”他直接用手指掐灭抽了一半的烟,懊恼地往回走。

詹妮不依不饶地拽住他:“你说清楚啊,和解是什么意思?我听说那家人挺有背景的,不会是托你来做和事佬吧?”

周彬猛地站定,严肃地反问:“詹妮,你觉得我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吗?”

詹妮也自知失言。她和周彬认识也有一年出头,虽然算不上交情很深,但至少不算陌生。周彬是端公家饭碗的,靠工资肯定赚不了几个钱,但他父母有一些头脑和运气,早年攒了一些家底,买了两家临街商铺,打通以后自营一家超市,后来又碰上旧城改造,拿到一笔可观的拆迁补偿。这样的人在体制内并不少见,有家底作为依托,没什么不良嗜好,相对执着一点的追求就是寻求职级的稳步晋升,对搞灰色收入的欲望并不强烈。

“我只是心里着急,随口那么一说!”詹妮解释道。

“这种事是能随口一说的吗?”周彬虽然还在生气,但语气已经有所缓和,“你自己也说了,对方家里是有实力的,不可能在家里坐以待毙,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找律师了。所以我才提醒你们早做准备。不管刑事这边什么结果,民事追偿总归是要做的。”

詹妮沉默片刻,而后盯着周斌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周所长,我不是孩子的母亲,我做不了任何决定,但我可以确定,孩子的父母不会为了钱接受和解的。我个人也不可能做这种和事佬,你另找高明吧。”

周彬欲言又止,他往接待室的方向望了一眼,最终还是摆手道:“算了,我只能说到这份儿上,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第三天,乔宇在社区的指导下去医院办理死亡证明,后面的殡葬事宜都需要这个文件。医院的工作人员原本吊儿郎当,一听说他是爱丽丝的家属,立即变得恭敬、谨慎,全程陪同办理,很快将文件递到乔宇的手里。

一张A4纸,单薄又轻易拿到,宣告了爱丽丝的正式死亡。乔宇把这张纸托在手里,不忍折叠,就像六年前第一次在产妇病房里托起女儿如小猫般的身体。他还记得那一天的许多细节,包括阳光的柔与暖,包括病房里的欢声笑语,连空气里飘浮的渺小灰尘都显得慵懒和幸福,一切都在恭喜他初为人父。

他停在斑马线前等红灯,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世界。今天依然晴朗,城市依然喧嚣、忙碌,没有因一个孩子的猝然离世而耽误一分一毫。乔宇漫无边际地想,要是现在有一颗小行星撞击地球就好了,把所有人连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那爱丽丝的死也就没那么悲伤。或者他像有些电影里一样,突然被一辆泥头车撞死,再睁眼就回到事发那天的早晨,掀开窗帘就看见爱丽丝蹲在院子里玩虫子,这几天的遭遇只是一场冗长的噩梦。

一家工厂的销售经理打电话过来,问:“乔总,你现在手头方便给我们结货款了吗?”

乔宇说:“不好意思啊,最近都在处理家里的事,等忙完这阵子,再和你们结账吧。”

销售经理苦笑道:“谁家没事呢?我们都有事,但这不是拖欠货款这么久的理由。我丑话说在前面,今年我们已经停了几家代理的货,也发了律师函,一旦走到这一步,就没有以后了。”

“兄弟,帮个忙,再通融一段时间。上个月我刚把银行的到期贷款还掉,银行信贷部的刘主任说新的贷款马上批下来,已经在走流程了。”

“一个星期,怎么样?到时候再没有,就归法务部门管了,我也爱莫能助。”

“可以。”

刚挂了这个电话,又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问道:“是乔宇先生吗?”

“是,您是哪位?”

“我是公安局的,现在给你送一份报案回执,你在家吗?”

乔宇说:“我在外面办事,晚一点到家,我爱人在家里。”

对面沉默片刻,又说:“我们不赶时间,还是等你回来吧。”

乔宇尽快往回赶,十几分钟后回到自家门口。堂屋停着爱丽丝小小的灵柩,院子里堆着亲友邻居们送来的花圈。乔宇回拨过去,问对方在哪里,电话还没撂下,一辆白底黑字牌照的越野车便从远处缓缓地靠过来。

两男一女三名警察下车。前面的一男一女是陌生面孔,从上到下都穿得很正式,另一个穿便衣走在最后的便是周彬。他们先向灵柩的方向鞠躬,向乔宇出示各自的证件,又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张文件递给他。

乔宇原本以为只是走一下程序,但他接过文件看了一眼,震惊得瞳孔扩大。

控告人乔宇:

你于2019年10月19日提出控告的“女儿爱丽丝被人故意杀害”,我局经审查认为“嫌疑人不具备承担刑事责任的能力”,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XXX条之规定,决定不予立案。如不服本决定,可以在收到本通知之日起七日内向本局申请复议。

云海市公安局
2019年10月22日

乔宇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又反复看了两遍,但白纸黑字毫无变化。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很不真实,一切逻辑和规则都变得混乱甚至颠倒。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他梦呓般询问。

女警察说:“请您节哀。”

乔宇醒悟过来,声音也抬高了:“你们肯定是弄错了,这不是法制社会吗?我家姑娘被人害死了,出了人命啊,怎么可能不让立案?”

男警察解释道:“您不要激动,这是局里经过审议,合法合规做出的决定,不是一个两个人能够左右的。嫌疑人目前不满十四周岁,属于无刑事责任能力人,我们的确没有办法立案侦查。通知书上也说了,您如果有异议,可以申请行政复议。”

亲友和邻居闻声,陆续围了过来。他们听说公安局送来的是不予立案的通知书,顿时群情激愤。他们都是看着爱丽丝一天天长大的,对她就像自家的孩子一样,如今她的夭折已经让人伤心,却连讨个说法的门路都被堵住,天理何在?

众人七嘴八舌地责问两位警察,还有人掏出手机拍摄。周彬作为辖区负责人,与这里一些人相识,赶紧出面维持秩序。村委会主任也在场,他平时很配合公家的所有事务,今天也忍不住提出质疑:“我听人说了,那个杀人犯一米七几的大个儿,站起来比我还高呢,怎么就不满十四周岁了?”

男警察说:“现在的孩子普遍营养好、个子高,其实他目前才上初二。”

另一个邻居随即发现漏洞:“那也不可能,我孙女今年也在念初二,卡着年龄门槛入学的,现在已经十五周岁了,他怎么可能还不满十四周岁呢?”

这两位警察都不知道其中的具体细节,周彬只得站出来解释:“这孩子的父母当时为了让孩子提前入学,年龄虚报了一岁,现在他们拿来出生医学证明,他的实际年龄的确不满十四周岁,我是亲眼看到的。”

村主任冷笑道:“他想提前入学就往大了改,犯事闯了祸就往小了改,政府是你们和他家合开的啊?”

周彬认得他,于是将他往身边拉了一下,说:“你是村主任,怎么在这里拱火呢?”

不料村主任甩开他的手:“我哪里拱火了?我凭良心说话。我这村主任是大家选出来的,不是谁任命的,要是觉得我用得不称手,你可以向上级反映,把我这个主任撤了!”

在场的村民鼓起掌来,在这一瞬间,周彬在无形之中被推到所有人的对立面。

乔宇想起来昨天詹妮告诉他,这位周所长一直暗示让她找律师打民事官司,他问道:“周所长,你前几天就一直知道这事不会立案,是吧?”

周彬一时语塞,他这人不擅长说谎,沉默片刻之后还是点头道:“我是知道,但那是基于我的个人判断……”

乔宇怒问道:“你知道?你知道却不告诉我?”

“我哪有这个权力!”周彬努力辩解,但他一开口就被众人的哗然淹没。

有人在镜头前起哄:“这是我们派出所的大领导,我们这里的小孩子被人害死了,报案以后被他们按了几天,现在才说不给立案,还说我们没有这个权力!”

门口正乱成一团,何琳赤足散发地出现在廊厅底下,人们立即安静下来。她望着这几位警察,问道:“害死爱丽丝的那个孩子,他现在在哪里?”

周彬说:“已经释放了。”

何琳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周彬欲言又止,望向分局派来的两位同事,男警察站出来说:“对不起,我们不可以泄露未成年人的个人信息。”

何琳苦笑一声,眼泪大颗地滚落下来:“今年夏天我带爱丽丝去公园,她觉得花很漂亮,就摘了一朵送给我。我却把她凶了一顿,说坏孩子才会弄坏别人的东西。她哭得很伤心,跟我往外走的时候,每遇到一个做绿化的工人,都会跟人家鞠躬道歉,说‘对不起,我弄坏你们的花了’。”

她目光愤怒,声音也越发凄厉:“她从来没有伤害任何人,却被人害死了,你们说按规定不能给她立案,又说按规定不能泄露凶手的信息,难道按照你们的规定,我的爱丽丝才是该死的那个吗?”

乔宇快步走过去,试图将何琳搂在怀里,却被她用力推开,他猝不及防地从台阶上摔倒在地。何琳扯掉廊柱上缠着的白布,掀翻旁边的供桌,碗盘碎裂,供品滚落一地。她面容狰狞地对所有人怒吼道:“你们都不在乎,没有人在乎!但我在乎!从今天开始,谁动了我的爱丽丝,我就和谁拼命!”

邻居一位大妈也看得泪眼婆娑,她指着周彬的鼻子,直言道:“周彬啊,你自己看看吧!都是一个地方长大的人,怎么当了大领导就变成冷血动物了?你爸是周建邦,你妈是王芳吧?你回去告诉他俩,以后上街买菜把墨镜口罩戴好,省得大半辈子的街坊邻居见了面不打招呼觉得尴尬!”

周彬无力反驳,他抬头无意中发现,詹妮正在二楼的落地窗边俯瞰楼下的一切。她一反平日风风火火的性格,神情冷漠,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没有一点干系。 ps8Ygn/cuN89/ZChFeDxtlRw71CgmOy3i7alXRSMgXJGWSUDZ3WNDR63LcI0kC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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