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那句冰冷得如同神明宣判的话语,消散在江建国唇边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里。
时间,开始以一种近乎于酷刑的方式,在村口那片小小的空地上,缓慢地流逝。
日头,从东方的鱼肚白,渐渐爬上了中天,又从那灼人的炙烤,缓缓地偏向西斜。
跪在村口那个名叫孙文海的男人,就像一尊正在被无情的时光,一寸寸风干的蜡像。
他那身原本笔挺昂贵的西装,早已被尘土和露水浸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他的膝盖,仿佛已经与脚下这片冰冷的泥土,长在了一起。
他那张曾经写满了精明与体面的脸,此刻只剩下了被阳光暴晒后的死灰,和那双因为长时间充血而变得浑浊不堪的眼睛。
他没有动。
从清晨到黄昏,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像一尊最虔诚,也最卑微的石像,用他那早已濒临崩溃的意志,向着那座神秘而又威严的村庄,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也是最后的祈祷。
这离奇而又充满了巨大反差的一幕,早已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传遍了方圆数十里的每一个角落。
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像一群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秃鹫,远远地将江家村的村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他们不敢靠得太近,那道由十几名煞气冲天的“神殿卫士”组成的冰冷人墙,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的人,都望而却步。
于是,他们只能远远地观望着议论着猜测着。
“天呐,那不是邻市宏发罐头厂的孙老板吗?我上次去市里送货还见过他呢!那可是开小轿车的大人物啊!怎么……怎么会跪在这里?”
“你还不知道?听说是为了给他那个得了绝症的闺女求药呢!说是这江家村有神仙显灵,那后山被天火烧过的土,能治百病!”
“我的乖乖,真的假的?用土治病?这孙老板莫不是急疯了?”
“谁知道呢!可你看他那样子,像是装的吗?都跪了一天一夜了!水米未进!要不是真到了走投无路那一步,谁肯这么作践自己?”
嘲讽怜悯好奇、怀疑……
无数道复杂的目光,像无数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孙文海的身上。
可他却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座紧闭的村口栅栏,和那份渺茫到近乎于无的希望。
这出由一个富人的尊严和绝望,所上演的旷世大戏,很快便惊动了那些本不该被惊动的存在。
县公安局,那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
新上任的刑侦队长赵卫东,听着手下传回来的最新汇报,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布满了从未有过的凝重与烦躁。
赵卫东将手中的半截香烟,狠狠地摁在早已堆满了烟头的烟灰缸里。
他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出乱子?”
他冷笑一声,“我怕的不是出乱子。我怕的是,这从头到尾,就是那个姓江的给我们设下的一个局!”
他忘不了那天,江建国那双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
那是一种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绝对自信,一种视世俗王法如无物的淡漠。
“队长,那我们……要不要派人去把那个孙文海给强行带走?只要他走了这戏也就散了。”
“带走?”
赵卫东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无力感,“用什么理由带走?他犯法了吗?他只是跪在那里,没有妨碍任何人。我们要是强行把他带走,只会让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觉得,是我们这些当官的在欺压百姓,在阻止他们求取‘神药’!”
“到时候,那个姓江的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我们的头上!顺便还能把他那套‘神仙显灵,官府打压’的戏码,给唱得更足!”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死死地罩住了。
他们明知道那网的背后,坐着一个正在冷笑的织网人,可他们却找不到一根可以撕开这网的线头。
“盯着。”
许久,赵卫东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二十四小时给我盯死!我倒要看看他江建国,到底想唱一出什么样的——通天大戏!”
夜,终于来了。
当最后一丝残阳,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时,跪了一天一夜的孙文海,那具早已被掏空的身体,终于达到了极限。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那强撑着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撑,像一截被风干的朽木,缓缓地向一旁倒去。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然而,就在他即将倒下的那一刹那。
“吱呀――”那扇紧闭了一天一夜的村口栅栏,竟缓缓地,被拉开了。
独臂的张山,像一尊从地狱里走出的沉默魔神,一步一步地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没有去看周围那些因为他的出现,而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的围观群众。
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了那个瘫倒在地,只剩下一口气在的男人身上。
所有人的心,都在这一刻,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知道,这出旷世大戏的第一个高潮,终于要来了!
张山走到孙文海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沙哑的声音,如同两块巨石在摩擦,不带一丝的感情。
“你的诚心神看到了。”
短短的一句话,像一道来自九天的纶音,瞬间将孙文海那早已陷入混沌的意识,重新唤醒!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早已干涸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
他挣扎着,想要重新跪起,可那早已麻木的双腿,却根本不听使唤。
“神仙……神仙终于肯见我了吗?”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布。
张山缓缓地摇了摇头。
“神,不会见你。”
他的声音,冰冷而又残酷“神土乃是净化罪恶的圣物,不能用肮脏的钱财来衡量,更不能轻易赐予凡人。”
孙文海那刚刚才升起希望的心,瞬间又被浇上了一盆冰水。
然而,张山接下来的话,却又像一根从万丈悬崖上垂下的救命稻草,让他那颗已经彻底死去的心,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焰。
“但是……”
张山顿了顿,用一种近乎于宣判的语气,缓缓说道,“神见你一片孝心,不忍你女儿就此香消玉殒。故降下神谕――”
“神土,可以不取。”
“但神宫,不可不建。”
“神谕有言,凡人若想求得神之庇佑,需先为神之居所献上自己的功德。”
“你,若愿将你那身外之财,尽数捐出,为神灵在这凡俗世界,建起第一座真正的宫殿。待神宫建成之日,神灵自会感念你的功德,降下甘霖,为你女儿洗去病痛,重获新生。”
这番话,如同一道黑色的惊雷,将孙文海,和周围所有竖着耳朵偷听的围观群众,彻底劈得外焦里嫩!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这所谓的“求药”,最终竟会演变成一场如此赤裸裸,却又被披上了神圣外衣的――巨额勒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孙文海的身上。
他们想看看这个精明了一辈子的商人,会如何选择。
孙文海呆住了。
他看着张山那张冷硬如铁,不容置疑的脸,那颗早已被生意场磨砺得无比精明的大脑,在这一刻,竟出奇的平静。
他没有怀疑,也没有愤怒。
因为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他缓缓地,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座神秘的村庄重重地磕下了第三个头。
“我……愿意。”
“我孙文海,愿倾尽所有为神仙……重塑金身……”
这几个字,仿佛抽干了他最后的一丝生命力。
说完,他便彻底地昏死了过去。
而他这最后的一句话,却像一颗真正的重磅炸弹,在围观的人群中,轰然炸响!
那可是倾尽家产啊!
这江家村的神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而在那座破败的院落里。
江建国听着孟山带回来的最后汇报,那张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他缓缓地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粗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他知道,他为他那座即将拔地而起的钢铁神宫,找到了第一块,也是最肥美的一块——黄金奠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