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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打开
天光，如同利刃，剖开了黏稠如墨的夜色。
江建国从那张冰冷孤寂的黄金王座上猛然惊醒，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虚弱的冷汗。
那份独坐于九天之上，俯瞰众生沉沦的无尽孤寂与刺骨寒意，仿佛依旧萦绕在他的灵魂深处，挥之不去。
他缓缓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那金碧辉煌的神殿，而是自家那熟悉的带着裂纹的昏黄屋顶。
鼻尖，萦绕着的也不是神国那虚无缥缈的圣洁气息，而是苏秀云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香，和土炕上那股最属于凡尘的潮湿霉味。
他还活着。
以一个凡人的身份，活在这片被他亲手搅得天翻地覆的尘世里。
“公公，你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苏秀云端着一碗还冒着滚滚热气的小米粥，眼圈红肿，显然是一夜未眠。
她看着江建国那张毫无血色，消瘦得几乎脱了相的脸，那颗悬了一夜的心，才稍稍落回了原处。
“嗯。”
江建国应了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牵动了他四肢百骸，传来一阵如同被无数钢针穿刺般的剧痛。
一股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向他袭来。
他死死地咬着牙，将那口几欲喷涌而出的腥甜，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不能再倒下。
至少，不能在这个唯一能窥见他脆弱的女人面前，再次倒下。
苏秀云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垫上一个破旧的枕头。
她没有多问，只是将那碗熬得又浓又稠的小米粥，递到了他的嘴边。
江建国没有拒绝。
他像一个真正的重病之人，任由儿媳一口一口地喂着。
那滚烫的米粥，像一缕微弱的生命之火，顺着他干涸的食道滑进那早已冰冷的胃里，驱散了些许深入骨髓的寒意，也让他那混沌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院子里，传来了整齐划一的号子声和工具与泥土撞击时那沉闷的声响。
不用看江建国也知道。
他的军队，已经开始为他建造那座属于他的神宫了。
“孟山和张山呢？”
他喝完最后一口粥，声音沙哑地问道。
“孟山哥天不亮就带人去县玻璃厂了说是您吩咐的。”
苏秀云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低声回答，“张山哥……他正带着人，在祖宅那边挖地基，建围墙。”
江建国点了点头。
一切都在按照他昨夜的“神谕”，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他用神权，为他这个草创的王国，立下了最稳固的基石。
然而，就在他准备闭上眼，再休息片刻，积攒那微不足道的一点体力时，一阵急促而又充满了警惕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老板，”
他压低了声音，瓮声瓮气地说道，“村口来了几辆带铁帽子的车看样子是冲着我们来的。”
铁帽子。
江建国的心，微微一沉。
他知道，他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李满囤被废，德源当被血洗。
这两件足以震动整个县城的大事，终于引来了这个时代最不容挑衅的暴力机器——国家专政。
“让他们进来。”
江建国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整了整自己身上那件单薄的外衣，就那么静静地靠在床头，像一头蛰伏在洞穴深处，冷眼旁观着猎人靠近的孤狼。
江家祖宅的废墟前，那热火朝天的工地，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劳作的村民，都像一群被惊雷劈中的鹌鹑，扔掉了手里的工具，惊恐地看着村口那几辆卷起一路尘土，气势汹汹驶来的绿色吉普车。
三辆车，呈品字形，将整个工地唯一的出口，死死地堵住。
车门推开十几个穿着蓝色警服，头戴大盖帽，腰间别着锃亮手枪的公安干警，训练有素地跳了下来。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魁梧国字脸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男人。
他正是县公安局新上任的刑侦队长，赵卫东。
一个刚刚从对越战场上下来身上带着一股浓重血腥味和铁血煞气的狠角色。
“这里谁是管事的？”
赵卫东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轰然炸响！
工地上，鸦雀无声。
所有村民，都吓得低下了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独臂的张山，和他手下那七八个“神殿卫士”，却像一群被触怒的雄狮，第一时间扔掉了手里的工具，抄起身边的铁棍和斧头，像一道人墙，死死地挡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们的眼神，凶悍而又充满了狂热，没有半分的畏惧，仿佛对面站着的不是代表国家法纪的公安，而是一群可以随意斩杀的异端。
赵卫东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身经百战，什么样的悍匪恶徒没见过？
可眼前这群人身上那股混杂着亡命徒的暴戾和狂信徒的疯癫的诡异气息，却让他心中那根名为“危险”的弦，瞬间绷紧！
“放下武器！双手抱头！”
他身后的几个年轻警察，已经紧张地掏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张山等人。
张山却像是没听见一般。
他只是用那只冰冷的独眼，死死地盯着赵卫东，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神之领地，凡人禁行。”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挑衅，“再往前一步者——死。”
“找死！”
赵卫东勃然大怒！
他没想到，在这片他管辖的土地上，竟有如此无法无天的狂徒！
他猛地一挥手，正要下令强攻。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从人群的后方，缓缓地响起。
“都住手。”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只见江建国，在苏秀云和孟山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褂，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他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像两口冰冷的寒潭，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如同战场般的一幕。
“你就是江建国？”
赵卫东看着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要虚弱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病秧子，与情报里那个手段通天，将李满囤和钱德源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幕后黑手，联系在一起。
江建国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对着张山等人，轻轻地摆了摆手。
“退下。”
“是，老板！”
张山等人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收起了武器，缓缓地退到了两旁。
江建国这才将目光，投向了赵卫东。
“这位同志，不知带着这么多人，来我这片工地，有何贵干？”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听不出喜怒。
他话音未落，两个警察便上前一步，掏出了冰冷的手铐，朝着江建国走了过来。
孟山和张山的身体，瞬间绷紧！
那股刚刚才压下去的滔天杀气，再次轰然爆发！
然而，江建国却依旧平静。
他看着那步步紧逼的手铐，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丝悲天悯人的笑容。
“这位同志，”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你抓我，可以。但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抓的到底是谁？”
他没有去看赵卫东，而是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所有的人，落在了那座巨大的钢铁骨架之上。
“我江建国，烂命一条死不足惜。”
“可我身后这座‘建国生态农业示范基地’，却是市里陈书记亲自批示，大力扶持的改革试点项目。”
“我手上的每一块玻璃，每一根钢材，都是市里特批的指标。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关系着陈书记今年的政绩，和我们县未来农业改革的方向。”
“你今天抓了我，明天这个项目停了工，到时候陈书记怪罪下来……”
江建国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愈发的冰冷和嘲弄。
“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冷刺骨的凉水，将赵卫东那满腔的怒火和官威，浇得瞬间熄灭！
他看着江建国那张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脸，又看了看远处那座规模宏大，确实不像一个普通农民能搞出来的钢铁大棚，那颗铁血的心，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他知道，江建国说的是事实。
他来之前，局里就已经三令五申，这个叫江建国的农民，是市里挂了号的“改革先锋”，背景不一般，让他们谨慎处理。
可他没想到，这个背景，竟是如此的通天！
赵卫东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他看着江建国，看着这个用“市委书记”这面大旗，将自己所有的罪行都掩盖得严严实实，甚至还反将他一军的男人，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
他知道他今天怕是抓不走这个人了。
“好。”
许久，赵卫东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他缓缓地收起了那份逮捕令，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建国。
“江建国，今天算你狠。”
“但你给我记住。王法，终究是王法。你的那些小动作，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我赵卫东，会盯着你的。”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带着他那群同样憋了一肚子火的手下，重新跳上了车。
吉普车，再次卷起一阵烟尘，狼狈地驶离了这片不属于他们的领地。
江建国看着那远去的车影，那张始终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那群因为他再次展现“神威”，而陷入新一轮狂热崇拜的信徒们。
他知道，他再一次赢了。
他用一个虚无缥缈的靠山，将一场足以将他打入深渊的危机，化解于无形。
可他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那名为“王法”的利剑，依旧悬在他的头顶，随时都可能落下。
他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将他这座“神宫”，打造成一座任何人都无法撼动，甚至连“王法”都不得不退避三舍的――钢铁堡垒。
而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