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
江建国站在那口被他亲手掘开的承载着江家百年秘辛的土坑前,久久地一动不动。
那股乍富的狂喜,如同被投入冰水的滚油,早已冷却,沉淀下来的是比这四更天的寒夜,还要刺骨的冰冷和清醒。
黄金,白银。
这些沾染着百年尘埃和血腥诅咒的黄白之物,是能让他那宏伟蓝图拔地而起的坚实地基,却也是足以将他和他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瞬间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催命符。
他知道,在这个物资匮乏,人心浮躁的年代,骤然露富,无异于黑夜里举着火把的孩童,只会引来最贪婪的饿狼和最致命的窥伺。
他缓缓蹲下身,将那口沉重的樟木箱子重新盖好,然后费力地将其推回坑底。
他没有将所有的财宝都带走,只是从中取了十枚“袁大头”和一根仅有一两重的小黄鱼。
剩下的连同那个写着江家血色原罪的信封和那枚诡异的凤凰血玉,被他用油布层层包裹,小心翼翼地重新埋入了三尺黄土之下,再用那块巨大的青石板,死死地压住。
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江建国没有半分的停留,他将那根小黄鱼用破布裹了七八层,紧紧地缝在自己贴身的内衫口袋里,又将十枚银元揣进裤兜,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座承载了太多秘密的祖宅。
他要去一趟县城。
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块滚烫的黄金,变成能光明正大地用来购买玻璃的干净的钱。
去国营金店?
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会被盘问得底朝天。
去黑市?
风险太大,如今的他,还远没有到可以无视那些亡命之徒的程度。
思来想去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县城南街那家“德源当”的掌柜,一个被人称为“老狐狸”的家伙。
前世,他曾听人说起过,这老狐狸手眼通天,专门做一些见不得光的收当买卖,最是贪婪,却也最讲究“规矩”。
这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这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他的身家性命,和这个家刚刚才看到一丝曙光的未来。
去往县城的班车上,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汗臭、烟草和劣质汽油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江建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褂,貌不惊人地缩在角落里闭着眼像是在假寐。
可他那颗心,却从未有过的警惕。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内袋里那根小黄鱼,正散发着一股灼人的热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
车上每一个多看他一眼的人,都仿佛是心怀叵测的豺狼。
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如同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当班车终于吱呀呀地停在县城汽车站时,江建国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没有急于前往“德源当”,而是像一个最普通的农民,在县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仔细地观察着地形,也确认着身后是否有人跟踪。
直到日头偏西,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时,他才拐进了一条偏僻的老街,最终在那块写着“德源当”三个烫金大字的黑漆招牌前,停下了脚步。
当铺的门脸不大,里面光线昏暗,高高的柜台,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一个戴着老花镜,留着山羊胡,看起来精明无比的小老头,正坐在柜台后,慢悠悠地品着一杯功夫茶。
他便是“老狐狸”钱德源。
看到江建国这个一身泥土气息的庄稼汉走进来钱德源的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江建国也不在意。
他走到那高高的柜台前,没有多一句废话,只是将那十枚“袁大头”,一枚一枚地从兜里掏出来整齐地摆在了那油光发亮的柜面上。
“当?”
钱德源终于抬起了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不当。”
江建国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又平静,“卖。”
钱德源拿起其中一枚银元,用指甲弹了弹,又凑到耳边听了听那清脆的回响,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老东西,品相还行。一块五一枚,不能再多了。”
这个价格,比市价足足低了三成。
这老狐狸,是在把他当成不懂行的冤大头。
江建国没有跟他讨价还价。
他只是看着钱德源的眼睛,缓缓地伸出手,从自己那贴身的内袋里,将那个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小黄鱼,拿了出来。
当那抹刺眼的金黄色,在昏暗的当铺里,亮起来的瞬间,钱德源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
端着茶杯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他在这行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一眼就看出了这根小黄鱼的成色和分量,绝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硬通货!
他的呼吸,瞬间就变得急促起来。
“这个也卖。”
江建国将小黄鱼,轻轻地推到了柜台中央。
钱德源死死地盯着那根金条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了出来。
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农民能拥有的东西。
眼前这个男人,要么是盗墓掘坟的亡命徒,要么就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笔能让他狠狠地宰上一刀的横财!
“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强压下心中的狂喜,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小兄弟,你这东西……来路怕是不太正吧?这年头,查得严。我收了可是要担天大的风险的。”
他顿了顿,伸出了三根枯瘦的手指:“三百块。看在你我投缘的份上,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给你这个数。”
一两黄金,市价至少在四百块以上。
这老狐狸,张口就要吞掉他四分之一。
江建国笑了。
那笑声,在这寂静的当铺里,显得格外的冰冷和突兀。
“钱掌柜,”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今天既然敢走进你这‘德源当’的大门,就没打算活着再被公安请出去。你说的风险,我懂。我说的诚意,你也该懂。”
他没有再提价格,只是伸出手指,在那根金光闪闪的小黄鱼上,轻轻地敲了敲。
“像这样的东西,我还有十九根。”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万钧重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钱德源的心上!
十九根!
钱德源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颗早已被贪婪填满的心,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冰冷的寒意。
他知道,他看走眼了。
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是什么不懂行的冤大头。
他是一头比自己还要狡猾,还要狠辣的过江猛龙!
他这是在敲山震虎,更是在赤裸裸地告诉自己――我手里有的是货,你敢黑我,有的是人愿意接盘!
当铺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隔着那高高的柜台,无声地对峙着。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彼此的眼神交锋中,激烈地进行着。
最终还是钱德源先败下阵来。
他那张精明的老脸上,缓缓地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四百五十块。”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嘴里挤出了这个数字,“小兄弟,这是我能出的最高价了。再高,我就真的没赚头了。”
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市价不少。
显然,这老狐狸是想用这个价格,买下那后面“十九根”的优先交易权。
江建国知道,自己赢了。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钱货两清。
当江建国将那厚厚的一沓“大团结”揣进怀里,转身准备离开时,钱德源那如同毒蛇般的声音,又从他背后幽幽地响起。
“小兄弟发了财可要走稳了路。这县城里的夜路,黑得很呐。”
这既是提醒,更是威胁。
江建国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的路,一向很稳。倒是钱掌柜你,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可要锁好了门窗。”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那间昏暗的当铺,重新回到了阳光之下。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县城里最繁华的百货大楼里,七拐八绕,又从后门溜进了一条错综复杂的小巷。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从他走出当铺的那一刻起,就有一道阴冷的目光,像一条毒蛇,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是“老狐狸”的人。
江建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将头上的草帽往下压了压,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那如同迷宫般的巷道深处。
当夜,江建国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江家小院。
他将那沓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钞票,和那剩下的十枚银元,一同放进了那个从祖宅里带回来的樟木箱子中。
箱子里,那十九根静静躺着的小黄鱼,在微弱的灯光下,散发着诱人而又危险的光芒。
他知道,他打开的不仅仅是一个装满了金银财宝的箱子。
他打开的是一扇通往更强更快也更冷酷的复仇之路的――黄金之门。
他更知道,从他走出“德源当”的那一刻起,他不仅要防备林晚秋那样的明面上的敌人,更要提防像“老狐狸”钱德源这样,隐藏在黑暗中,随时准备噬人的豺狼。
前路,注定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