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江建国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在冰冷刺骨的虚空中漂浮。前世被活埋在祖宅废墟下的窒息感是如此真实,那冰冷的雨水和泥土的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他奋力挣扎,想要摆脱这片死亡的阴影。
猛然间,一股强烈的意志将他从梦魇中拽了出来。
江建国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自家那熟悉的布满裂纹的房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泥土的湿气。
“公公!你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充满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建国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到了趴在床边,双眼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儿媳苏秀云。她的怀里,还抱着睡得不安稳的江萌萌,小小的眉头紧紧地皱着,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他没死。
他又活过来了。
江建国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喉咙里却涌上一股腥甜,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感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
“李大夫说您是气血攻心,怒火伤肝,加上劳累过度得静养,万万不能再动气了。”苏秀云连忙伸手,轻轻地帮他拍着背,声音里满是后怕。
静养?
江建国心中一阵苦笑。他哪有时间静养?
他闭上眼,心神沉入体内。
那个原本生机勃勃的灵泉空间,此刻已经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整个空间的大小,似乎被硬生生削去了一大块,从原本的半亩,缩水了将近三分之一。脚下那片肥沃的黑土地,失去了油亮的光泽,变得干涸而龟裂,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缝,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抽干了。
最让他心惊的是那口灵泉。
原本汩汩冒着清泉的泉眼,此刻已经彻底干涸。只有在泉眼的最深处,还萦绕着几缕微不可见的如同晨雾般的稀薄水汽,昭示着它曾经的存在。
反噬!
这就是过度透支灵泉力量的代价!
而外面,钱家母子刚被他用雷霆手段镇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他那两个不孝子女,此刻恐怕也对他恨之入骨。更别提,村头大喇叭里预警的那场即将到来的强台风……
内忧外患,危机四伏!
他必须在台风来临之前,在这短暂的用命换来的威慑期内,彻底斩断所有的累赘,为自己和苏秀云母女,搏出一条活路!
想到这里,江建国再次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眸子深处,重新燃起了两簇冰冷的火焰。
“秀云。”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哎。公公我在这。”
“扶我起来。”
“公公,您不能起来李大夫说您得躺着……”苏秀云急了。
“扶我起来!”江建国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秀云身体一颤,不敢再劝。她小心翼翼地将萌萌放在一旁,用尽力气,将江建国那高大的身躯从床上搀扶起来让他靠坐在床头。
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江建国出了一身的虚汗,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忍着不适,喘息了几声,对苏秀云吩咐道:“去把李书记请来。再……再拿纸和笔来。”
虽然不解,但苏秀云已经习惯了听从他。她安顿好女儿,快步走了出去。
很快,脚步声响起。村支书李满囤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看到江建国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建国,你这是干什么?不好好躺着,瞎折腾什么!”
江建国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眼神示意苏秀云将纸笔递过来。
那是一张粗糙发黄的草纸,和一支半旧的钢笔。
江建国将一张小木凳拖到床上当作桌子,把纸铺平,深吸一口气,开始写字。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但写下的每一个字,却都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
李满囤和苏秀云都凑过来看只见那纸的最上方,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分家书!
李满囤的瞳孔猛地一缩。
只见江建国继续往下写,内容简单而残酷:
“今有子江伟女江莉忤逆不孝,逼父卖宅,引狼入室,欺辱亡母。为正家风,为慰亡灵,本人江建国今日决意,与之断绝父子、父女关系。”
“自此以后江伟江莉二人,婚丧嫁娶,是富是贵,是死是活,皆与我江家再无半分瓜葛。”
“此屋此地家中一草一木,尽归江建国苏秀云江萌萌所有。江伟、江莉二人,净身出户,不得再踏入此门半步!”
短短几行字,却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看得李满囤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分家书?
这分明是一封用血泪写成的断亲书!
“建国!你……你这是胡闹!”李满囤终于忍不住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他们毕竟是你亲生的骨肉!血浓于水,哪有说断就断的道理?你这是要让他们以后怎么活?”
江建国仿佛没听见,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扔下笔剧烈地喘息起来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抬头,看着李满囤,惨然一笑:“李书记,我被他们逼得卖房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血浓于水?钱家人要砸我亡妻牌位的时候,你怎么不问他们要怎么活?”
“我……”李满囤被噎得哑口无言。
江建国不再理他,他转头看向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苏秀云,声音虚弱却无比清晰:“秀云,按手印。”
苏秀云愣住了不知所措。
“我没力气了。”江建国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以后这个家,就要靠你撑起来了。你敢不敢?”
苏秀云看着公公那苍白如纸的脸,和他眼神里那份沉甸甸的托付,再看看一旁熟睡的女儿,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她知道,她不能再懦弱了。为了女儿,也为了这个唯一肯为她们母女遮风挡雨的男人。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没有印泥。”苏秀云小声说。
江建国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说不尽的苍凉和决绝。
他抬起手用拇指轻轻地用力地按在了自己刚刚吐血时,溅在床沿上的一块尚未干涸的血迹上。
那鲜红的还带着体温的血,瞬间染红了他的指肚。
“用我的血。”他将染血的拇指,递到苏秀云面前。
苏秀云浑身剧震。
她不再犹豫,伸出自己颤抖的手,握住江建国的手腕,将他那只染着鲜血的拇指重重地庄严地,按在了“江建国”三个字的旁边。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
江伟一瘸一拐地冲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满脸怨毒的江莉。他们显然是听到了动静。
当看到那张分家书,和上面那血红的指印时,兄妹俩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爸!你疯了!”江伟失声尖叫,“你要把我们赶出去?我们可是你儿子女儿!”
江莉的反应则更加激烈。她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子,尖叫着就朝床边扑了过来伸手就要去撕那张分家书!
“我撕了你这个破玩意儿!你想把我们赶出去?做梦!”
“住手!”李满囤和苏秀云同时惊呼,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
眼看那张承载着江建国所有决心的分家书就要被撕成碎片——
一只大手,闪电般地伸出,如铁钳一般,死死地攥住了江莉的手腕!
是江建国!
谁也没想到,这个刚刚还虚弱得连笔都握不住的男人,在这一刻,竟然爆发出了如此惊人的力量!
他死死地攥着江莉,另一只手撑着床沿,猛地坐直了身体。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江莉,眼神里的冰冷和杀意,比院子里挥刀时还要浓烈百倍!
“啊!疼!放手!你个老不死的!”江莉手腕被捏得生疼,疯狂地挣扎着。
江建国不顾她的挣扎,手臂猛地用力一甩,将她整个人都掼倒在地。
江莉的额头,不偏不倚,正好磕在了床脚的木头上,“咚”的一声闷响,让她眼前金星乱冒。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江建国已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着声音,发出了如同地狱恶鬼般的低吼。他指着屋角的方向那里正是亡妻钱淑芬牌位曾经摆放的位置。
“再闹一次,我就把你绑起来送到你娘的坟前跪着!”
“我倒要看看你娘在天有灵,会不会收了你这个引狼入室、不忠不孝的畜生!”
江莉彻底被吓傻了。她瘫在地上,捂着剧痛的额头,看着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连哭都忘了。她毫不怀疑,她爸真的会说到做到!
江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连连后退,不敢再上前一步。
李满囤看着眼前这几乎失控的场面,头疼欲裂。他知道这梁子是彻底结死了,再无半点转圜的余地。
他长叹一口气,刚想说点什么和稀泥的话,一个村委会的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乡政府?台风?
这接二连三的消息,让屋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满囤接过那份盖着红章的紧急通知,脸色变得无比严肃。他知道,跟天灾比起来江家的这点破事,根本不算什么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江建国,眼神复杂地说道:“建国,家里的事先放一放。台风要紧,你这房子……是老宅了可得加固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
“不劳李书记费心。”江建国冷冷地打断了他,声音虚弱,却充满了疏离,“我江建国的家,还不用外人插手。”
说完,他便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李满囤碰了一鼻子灰,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摇了摇头,知道再说什么也无用,只能带着通讯员,匆匆离去组织防汛工作去了。
屋子里,再次恢复了死寂。
风,从破旧的窗户缝里灌了进来吹得那张摆在床上的分家书,猎猎作响。
那血红的指印,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只睁开的冷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早已分崩离析的一家人。
一个时代,即将随着这场台风,被彻底改变。
而一个家庭的命运,也在这血红的指印下,走向了无法预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