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残雪的冰屑,在腊月的尾巴上,为这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风波的小镇,又添上了几分萧索和冷清。
那场惊动全城的婚礼闹剧,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但它带来的余波,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荡开的涟漪久久未曾平息。
王家的威严扫地,江莉的凤凰梦碎,而江建国,则以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成了这场风暴中唯一的胜利者。
只是这份胜利,并未给他带来半分的喜悦。
江家小院,难得的安宁。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透过光秃秃的槐树枝桠,洒在院子里。
苏秀云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廊下,正借着光,给萌萌织着一件小小的毛衣。
她手中的毛线,是她用卖菜攒下的钱,特意去供销社挑的最柔软的羊毛线,奶白色的像天上的云。
三岁的萌萌,穿着一身厚实的新棉袄,像个圆滚滚的小雪球,正蹲在地上,用一根小木棍,专注地戳着一个蚂蚁窝。
她的脸上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和好奇,偶尔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给这个萧瑟的冬日,平添了几分鲜活的暖意。
江建国靠在堂屋门口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旧军大衣,双眼微闭,像是在假寐。
他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那颗在仇恨的烈焰中反复煎熬的心,也仿佛被这温暖的阳光和孙女的笑声,轻轻地抚慰着。
这便是他从地狱里爬回来想要守护的一切。
简单平淡却又珍贵得让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知道,王大海那条被当众抽了脸的疯狗,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几日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那只毒牙,一定正隐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等待着最致命的一击。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击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毒。
镇子另一头,一间阴暗潮湿,只开了一扇小窗的出租屋里。
江莉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蜷缩在冰冷的床角。
她身上那件曾让她引以为傲的红色毛呢大衣,此刻沾满了污泥和菜叶,皱巴巴地堆在一旁,像一块被人丢弃的破布。
这几天,她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被王家毫不留情地扔出来后,她无处可去。
回江家村?
她没有那个脸。
她只能靠着身上仅剩的几块钱,租了这间最便宜的屋子,每日靠着冷水和干馒头度日。
那天婚礼上的每一幕,都像一部循环播放的黑白电影,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
王振国的背叛,王大海的无情,宾客们鄙夷的目光和压抑的哄堂大笑,还有她父亲江建国那双平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睛……
这一切都化作了无边的恨意,在她心中疯狂地滋生。
她恨王家人的寡情薄义,更恨江建国!
是那个老东西,亲手毁了她的一切!
毁了她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
就在她被仇恨和绝望折磨得快要发疯时,紧闭的房门,被人“笃笃笃”地敲响了。
江莉警惕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声音。
“莉莉是我王阿姨。”
是王振国的母亲。
江莉的心,猛地一颤,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和希望!
她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王母。
她看着江莉这副凄惨狼狈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但脸上却立刻堆起了心疼和慈爱的表情。
“哎哟,我的傻孩子,你怎么住到这种地方来了?快让阿姨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王母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屋里,从随身携带的网兜里,拿出了一包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和一个保温饭盒。
“快,趁热吃。这是你最爱吃的排骨汤。”
江莉看着那雪白的肉包子和那散发着浓郁肉香的排骨汤,再也忍不住,抱着王母,嚎啕大哭起来。
王母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一个最慈爱的长辈,柔声安慰着:“不哭了不哭了。振国那孩子,也是一时糊涂。他这几天,心里也后悔着呢。你放心,有阿姨在,王家的大门,永远都为你开着。”
“真的吗?阿姨……振国他……他真的还肯要我吗?”
江莉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诚意?”
江莉愣住了“什么诚意?”
王母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压低了声音,凑到江莉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如同魔鬼般的低语,缓缓地说道:“我听说……你那个爹,最宝贝的就是苏秀云生的那个赔钱货?”
江家小院。
苏秀云正在灶房里,准备着晚饭。
今天菜站的生意不错,她特意割了二两肉,准备给萌萌做一顿她最爱吃的肉末茄子。
她将茄子切好,放在一旁,然后开始往锅里倒油,准备先将肉末煸炒出香味。
江建国和孟山,还在镇上的菜站没有回来。
院子里,只有萌萌一个人。
她玩累了蚂蚁,又对廊下挂着的一串红得发亮的干辣椒产生了兴趣。
她迈着小短腿,跑到廊下,踮起脚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努力地想要去够那串辣椒。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影子,像一只狸猫,悄无声息地从后院那道早已松动的矮墙处,翻了进来。
来人正是江莉。
她换下了一身脏污的衣服,却依旧掩盖不住满身的落魄和怨毒。
她的眼睛,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死死地盯住了院子里那个毫无防备的小小身影。
王母的话,像一道魔咒,在她脑海里回响。
“你不用做什么,你只要让那个小东西……出点意外。一点小小的谁也查不出来的意外。让她吃点苦头,也让你那个爹尝尝,什么叫切肤之痛!只要你做了振国那边,我保准让他八抬大轿,再把你娶进门!”
江莉的心,在剧烈地挣扎。
那是她的亲侄女,是她哥哥的亲生女儿。
可随即,王家那气派的楼房,崭新的大衣,吃不完的肉,和被江建国亲手毁掉的一切又化作了更浓烈的恨意,瞬间吞噬了她那点可怜的良知。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一家人在这里享受天伦之乐,我却要像条狗一样,缩在那个发霉的屋子里啃干馒头?
凭什么你苏秀云能安安稳稳地当你的家,我却要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出来?
都是因为这个小赔钱货!
如果不是她和你那个妈,我爸就不会变!
这个家就不会散!
怨毒的念头,一旦滋生,便再也无法遏制。
江莉的眼神,变得冰冷而又疯狂。
她悄悄地溜进灶房。
苏秀云正背对着她,全神贯注地在灶台上忙碌。
灶台上,那口大铁锅里,半锅的油已经被烧得滚烫,“滋啦啦”地冒着青烟。
江莉的心脏,狂跳起来。
一个恶毒到极点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瞬间成型。
“啊――!”
她发出一声夸张的尖叫。
苏秀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那口装着半锅滚烫沸油的大铁锅,在巨大的冲力下,从灶台上翻了下来!
锅口倾斜,那滚烫的足以将皮肉瞬间烫熟的沸油,在空中划过一道金黄而又致命的弧线,不偏不倚地,朝着院子里那个正仰着小脸,好奇地看着灶房方向的萌萌,当头泼了下去!
“萌萌——!!”
苏秀云的瞳孔,在这一刻,猛地收缩成了最恐惧的针尖状!
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惨叫,疯了一样朝着女儿扑了过去!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江莉的脸上,露出了得逞后那残忍而又扭曲的笑容。
苏秀云的脸上,是无尽的绝望和崩溃。
而萌萌,她那双清澈无邪的大眼睛里,还倒映着那片金黄色的正向她飞速靠近的“雨点”,小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茫然的好奇。
“刺啦——!”
一声皮肉被灼烧的恐怖声响,伴随着一个孩子那凄厉到足以撕裂天际的惨叫声,轰然炸响!
沸油,淋心。
地狱,在这一刻,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