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县机械厂的家属大院,从一大早就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鼎沸的人声所笼罩。大红的“囍”字,贴满了每一扇门窗,崭新的红绸,从二楼一直垂到楼下,随风招展,洋溢着一股八十年代特有的朴素而又张扬的喜庆。
这里是县里头一份的体面人家,机械厂主任王大海的家。今天,是他的独子王振国,迎娶新妇的大喜日子。
屋子里,暖气烧得燥热。江莉穿着那件崭新的红色毛呢大衣,坐在梳妆台前,正任由一个相熟的女工,往她脸上涂抹着廉价却又鲜艳的胭脂。镜子里,映出一张容光焕发,充满了得意与骄傲的脸。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从那个破败阴冷充满了屈辱的江家小院,一跃成为了县机械厂主任的儿媳妇。她马上就要拥有自己的楼房,用不完的粮票和布票,还有那些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荣华富贵。
这才是她江莉应该过的日子!
至于那个被关进了劳改农场的蠢货哥哥,她早已抛之脑后。在他为了那笔所谓的“买路钱”四处借贷时,她就已经看清了他的愚蠢。成不了大事的人,就不配当她的哥哥,更不配成为她飞上枝头的累赘。
她甚至有些庆幸。他进去了正好与她,与高贵的王家,划清了界限。
“莉莉,你可真有福气!振国可是咱们厂里所有姑娘的梦中情人呢!”旁边的女工一边替她描着眉,一边奉承道。
“那是,也不看看我们家莉莉是什么条件。”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中年妇女,正是王振国的母亲,此刻正满脸堆笑,将一个沉甸甸的红包塞进江莉手里,“以后啊,你就是这家的女主人了。振国要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只管跟妈说妈给你做主。”
“谢谢妈。”江莉甜甜地叫了一声,脸上笑靥如花,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快意。
她想等婚礼结束,她一定要让王振国开着车,带她回一趟江家村。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她江莉是如何从一只丑小鸭,变成了高高在上的金凤凰。她要让那个固执、狠心的老东西,亲眼看看他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吉时已到,婚宴正式开始。
家属院楼下的空地上,摆了足足二十桌酒席。厂里的领导、有头有脸的同事,还有街坊四邻,全都到齐了。
王大海红光满面,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接受着所有人的恭贺,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咧到耳根子。
王振国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他有些宿醉未醒,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但在父亲的严厉目光下,还是强撑着笑脸,跟在江莉身边,应付着一波又一波的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婚宴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褂,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他身形高大,背脊却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扫过眼前这片热闹的场景,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滑稽戏。
是江建国。
他竟然来了。
他的出现,像一滴冰水,滴进了滚沸的油锅。周围的喧嚣声,肉眼可见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奇、错愕和一丝看好戏的玩味,聚焦在了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王大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快步走上前,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亲家,你……你怎么来了?”
江莉看到江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厌恶和屈辱。她快步冲上前,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道:“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还是想来讨饭?”
她觉得江建国的出现,就是为了让她在所有人面前丢脸。
王振国也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斜着眼睛,一脸鄙夷地说道:“老头儿,我跟莉莉已经登报跟你断绝关系了。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识相的就赶紧滚,别在这儿给我们添堵。”
面对着这一家人的敌意和羞辱,江建国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自己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满眼怨毒的女儿。
“贺礼?”江莉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她尖声嘲讽道,“你能有什么贺礼?几斤烂白菜,还是几块破红薯?我告诉你,我们王家不稀罕!”
“我的这份贺礼,比较特别。”江建国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只是缓缓地转过头,朝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看了一眼。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一个铁塔般高大的身影,从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那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冰冷如铁怀里赫然抱着一个黑色的砖头一样大小的东西。
是孟山,和他那台便携式录音机。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是干什么?
孟山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走到了主桌前。那张桌子上,坐的都是机械厂的领导和王家的至亲。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台黑色的录音机,重重地放在了酒席的正中央,就在那盘象征着“百年好合”的红烧鱼旁边。
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伸出粗壮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播放键。
“刺啦——”
一阵电流的杂音过后,录音机里,传出了一段对话。
起初,声音还有些模糊,人们只当是哪家孩子调皮捣蛋,并未在意。
然而,当一个含糊不清,却又无比熟悉的男人声音响起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王少爷……您可真厉害……就是这价钱……”一个女人咯咯的浪笑声,清晰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在这喜庆的婚宴上,显得无比的刺耳。
“少不了你的!伺候好大爷我,比你在厂里踩缝纫机强一百倍!”
这个声音……
王振国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他认得出来!这是他自己的声音!是那天晚上,他在那个粉色门帘的小巷里,说过的话!
“这……这是什么?”
“好像是……王振国的声音?”
宾客们交头接耳,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渐渐变成了震惊、怀疑和玩味。
王大海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厉声喝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关掉!快给我关掉!”
他身边的几个亲戚想冲上去关掉录音机,却被孟山那如山岳般的身影,和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野兽般的眸子,给硬生生逼退了。
而录音机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就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王家人的脸上,也狠狠地,扎在了江莉的心上。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尽。她呆呆地听着那淫靡的对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身边那个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男人。
她那场金碧辉煌的阔太太的梦,在这一刻,被这盘小小的磁带,撕得粉碎。
整个婚宴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台黑色的录音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将那肮脏的交易,一遍又一遍地公之于众。
不知过了多久,江建国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走到已经面如死灰的女儿面前,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却又带着无尽残酷的语气,轻声说道:
“女儿,这份贺礼,这份‘热闹’,你还喜欢吗?”
说完,他便不再看任何人一眼。
他转过身,高大的背影,在众人那呆滞震惊鄙夷的目光中,显得异常的萧索,却又带着一股大仇得报的决绝。
孟山跟在他身后,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当他们走出家属大院时,身后终于爆发出了迟来的混乱。
是王大海那气急败坏的怒吼。
是江莉那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
是宾客们受惊般的四散奔逃和压抑不住的哄堂大笑。
还有那台依旧在播放着的录音机,像一口被敲响的丧钟,在这场早已注定是闹剧的婚礼上,回荡不休。
为王家的脸面,也为江莉那破碎的美梦,送上了最后的葬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