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的尖啸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化作夜色中一丝微弱的嗡鸣,彻底消失不见。
那辆闪烁着红蓝光芒的警用吉普车,像一头吞噬了祭品的钢铁巨兽,带着江伟的哀嚎与绝望,决绝地驶向了县城的方向那里有他无法预测,却注定黑暗的命运。
铸造厂里,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公安干警,在仔细勘察并查封了现场后,也押着那个早已吓得屁滚尿流的光头老板,上了另一辆车。
院子里,只剩下那堆在寒风中散发着冰冷铁锈味的废铁,和一地被踩得凌乱不堪的脚印。炉膛里那团烧得通红的炉火,在无人添柴后,也渐渐失去了热量,一点点地黯淡下去最终化为了一堆死气沉沉的灰烬。
就像江伟那刚刚燃起,便被彻底扑灭的发财梦。
江家小院,堂屋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夜。
是孟山。
他身上带着一夜的寒露和风霜,那张刀疤脸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愈发冷硬。他走到堂屋门口,没有敲门,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屋里,江建国缓缓地放下了手中那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毛选》。他一夜未睡,双眼布满了血丝精神却异常的清明。
“他被带走了?”江建国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问。
“带走了。”孟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投机倒把,倒卖国家财产。严打期间,罪加一等。十年之内,怕是出不来了。”
十年。
江建国端起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却压不住他心中那股灼热的翻滚的岩浆。
十年。
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十年足以毁掉他的一生。他的青春,他的前程,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将在那四面高墙的劳改农场里,被日复一日的汗水和绝望,消磨殆尽。
这便是他为那个逆子,亲手挑选的坟墓。
“老板,那封举报信……”孟山沉默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虽然执行了命令,但他想知道,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江建国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一模一样的信纸,扔在了桌上。
孟山拿起信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内容。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份伪造的“交易账本”。上面用一种模仿江伟笔迹的歪歪扭扭的字体,详细“记录”了“他”在过去几个月里,伙同黑星铸造厂,十几次盗窃附近农机厂和铁路上报废零件的时间、数量和获利金额。
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凿”。
孟山看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骨升起。他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平静的男人,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了一种恐惧。
杀人,不过头点地。
而江建国的手段,却是诛心。他不仅要将江伟送进大牢,还要给他钉上一顶永世不得翻身的罪名让他这辈子,都活在“盗窃犯”的耻辱里。
“有些人,只有把他推进深渊,他才能学会敬畏。”
江伟被公安抓走的消息,像一阵飓风,在第二天上午,就传遍了整个小镇。
在这个信息闭塞,邻里之间屁大点事都能传成惊天秘闻的年代,一个年轻人,还是前阵子闹得满城风雨的“改革先锋”江建国的儿子,在“严打”期间因为“投机倒把”这种重罪被捕,其带来的冲击力,不亚于一颗炸雷。
人们在震惊之余,议论纷纷。有的人幸灾乐祸,说江家这是遭了报应,老子刚被表彰,儿子就进了大牢。有的人则唏嘘不已,感叹世事无常。
而这则消息,对于某些人来说则不啻于晴天霹雳。
县机械厂,家属大院。
江莉正对着镜子,美滋滋地试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毛呢大衣。这是王振国托人从上海给她买回来的花了足足八十块钱,是她这辈子穿过的最贵的衣服。再过几天,她就要穿着这件大衣,风风光光地嫁进王家,成为机械厂主任的儿媳妇,成为人人都羡慕的“阔太太”。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婚礼那天,江建国和苏秀云那副悔恨交加的嘴脸。
就在她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幻想中时,王振国却像一阵风一样,满脸怒气地冲了进来。
“江莉!你他妈还有心思在这试衣服!”他一把将江莉从镜子前拽了过来,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怒火,“出大事了!你那个废物哥哥,被公安给抓了!”
“什么?”江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王振国,“哥……我哥他怎么会被抓?不可能!你是不是听错了?”
江莉彻底傻了。她瘫坐在床上,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哥哥,被抓了?还是在这种要命的时刻?
那她的婚礼怎么办?她阔太太的梦想怎么办?
“振国……振国,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啊!你爸不是主任吗?你快去求求他,让他找找关系,把我哥放出来啊!”江莉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王振国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着哀求道。
他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越想越气,最后指着江莉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会看上你们家!一个断绝父子关系的老顽固,一个劳改犯的哥哥!你们家就是一坨狗屎!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不!不能不结!”江莉听到这话,彻底崩溃了。她跪倒在地,抱住王振国的大腿,嚎啕大哭,“振国,我求求你了!你不能不要我!我哥是我哥,我是我!这事跟我没关系啊!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你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跟我退婚啊!”
他只是需要发泄,需要找一个出气筒。
“滚开!看见你就烦!”王振国一脚将江莉踹开抓起桌上的外套,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他需要找个地方,好好地喝一顿,好好地去去晦气!
看着那扇被摔得“砰”一声巨响的房门,江莉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彻底熄灭了。
夜,很快就深了。
王振国喝得酩酊大醉,从县里最高档的“红旗饭店”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饭桌上的奉承和一杯杯的烈酒,让他心中的烦闷消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名邪火。
他没有回家,而是借着酒劲,拐进了一条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以“服务周到”而闻名的背街小巷。
他那急色的身影,像一只闻到腥味的猫,消失在了一扇挂着粉色门帘的低矮平房门口。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像一道鬼影,静静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是孟山。
孟山看着那扇关上的门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砖头一样大小的东西,正是江建国不知从哪弄来的那台便携式录音机。
他熟练地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录制键。
录音机上,一个小小的红色指示灯,在黑暗中,亮了起来像一只窥探着罪恶的魔鬼的眼睛。
他没有靠近,只是将录音机藏在墙角的阴影里,然后自己,像一尊石雕,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平房里传来了一阵阵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和男女调笑的声音。王振国那因为酒精而变得含糊不清的嗓音,夹杂着一个女人咯咯的浪笑声,清晰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了出来。
“王少爷……您可真厉害……就是这价钱……”
“少不了你的!伺候好大爷我,比你在厂里踩缝纫机强一百倍!”
孟山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一切。他的手指,始终稳稳地放在录音机的停止键上。
又过了不知多久,当屋里的声音渐渐平息,王振国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推门而出,晃晃悠悠地离去后,孟山才从黑暗中走出。
他拿起那台尚有余温的录音机,按下了停止键。
红色的指示灯,熄灭了。
罪证,已然到手。
孟山将录音机小心地揣进怀里,看了一眼王振国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那扇依旧挂着粉色门帘的窗户,那双野兽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转身,高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他要去向那个真正的主人,复命了。
当孟山回到江家小院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江建国依旧坐在堂屋里,仿佛一夜未动。
孟山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盘小小的却又沉甸甸的磁带,从录音机里取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江建国的面前。
江建国拿起那盘磁带。
小小的塑料方块,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中,显得异常冰冷。
他知道,这盘磁带里,录下的不仅仅是王振国的丑态,更是江莉那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婚礼的丧钟。
也是他送给自己那个“好女儿”的一份最特别,最“热闹”的新婚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