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富贵被吊在“为人民服务”石碑上的第二天,整个镇子都炸了锅。
他像一条被风干的腊肉,挂了足足半宿,直到第二天凌晨才被闻讯赶来的钱家人哭天抢地地放了下来用一床破被子裹着,灰溜溜地抬回了家。
自此,钱富贵成了全镇最大的笑话。孩子们编了顺口溜,学着他被扒光衣服的样子,在街上追逐打闹。大人们则在茶余饭后,唾沫横飞地谈论着“建国菜站”那个煞神般的刀疤脸伙计,和那个看似病弱、手段却狠辣如斯的老板江建国。
“建国菜站”一战成名。
那间坐落在镇子角落的破旧小屋,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一处禁地。再也无人敢来寻衅滋事,连平日里喜欢占小便宜的街坊,路过时都下意识地绕着走,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这份敬畏,让菜站的生意清净了不少,也让苏秀云那颗时刻悬着的心,安稳了下来。
然而,江建国心里清楚,这只是暂时的。钱富贵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混混,真正的威胁,来自那些隐藏在暗处,手段更加阴险毒辣的人。江莉和她那个即将成为机械厂主任女婿的身份,还有那个同样带着前世记忆,心机深沉如海的养女林晚秋。
不彻底斩断这些腐肉烂疮,这个家就永无宁日。
这天清晨,江建国将养好了大半的身体靠在躺椅上,看着院子里正在教萌萌认字的苏秀云,阳光洒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这个家,如今安静得像一幅画,是他前世到死都未曾拥有过的奢望。
他不能让任何人,再来破坏这份宁静。
“秀云,你过来一下。”他沙哑地开口。
苏秀云连忙放下手里的识字卡片,走到他身边蹲下,柔声问道:“公公,怎么了?”
“去县里,帮我办件事。”江建国从怀里摸出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和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塞到她手里,“去县报社,跟他们说我要登报。把这张纸上的内容,原封不动地给我印在报纸最显眼的位置上。”
苏秀云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刷”地一下白了。
那不是别的赫然是一封《断绝父子(女)关系声明》!
上面的措辞,比那日的分家书更加冰冷,更加无情。它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口吻,详细叙述了江伟、江莉兄妹二人如何忤逆不孝,逼父卖宅,构陷亲人,最终被逐出家门的“事实”。声明最后江建国以个人名义,宣布与此二人彻底断绝一切血缘与法律关系,从此生死不相干,老死不相往。
“公公,这……这要是登了报,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苏秀云的声音都在发颤。在这个时代,登报断绝亲子关系,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惊天之举,其带来的非议和冲击,不亚于一场地震。
“我江建国走的路,从不回头。”江建国看着她,眼神平静而坚定,“去吧。他们不仁,就休怪我不义。我要让全县的人都知道,我江建国,没有这样狼心狗肺的儿女!”
苏秀云看着公公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将钱和纸条贴身藏好,第一次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县城的汽车。
县报社的编辑办公室里,戴着老花镜的总编老李,看着手里的那份声明,惊得半天都合不拢嘴。他做了一辈子新闻工作,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报道见过不少,可像这样指名道姓、措辞激烈地要登报断绝亲子关系的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这……这位同志,你确定要登这个?”老李扶了扶眼镜,一脸为难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秀、神情却异常坚定的年轻女子,“这影响……可太不好了。有悖人伦,有悖人伦啊!”
“编辑同志,我们家也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苏秀云按照江建国教的说辞,红着眼圈,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哽咽,“我公公被他们气得吐血病倒,差点就没抢救过来。我们只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求求您就帮我们这个忙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江建国给的钱,连同那份声明,一起推了过去。那厚厚的一沓钱,远比登报所需的费用要多得多。
老李看着那沓钱,又看了看苏秀云那副“凄惨”的模样,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在巨大的“同情心”和经济效益面前,选择了妥协。
“罢了罢了。”他收起钱和声明,摇了摇头“明天明天的报纸,中缝的位置,我给你们留出来。”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正缓缓驶出市委大院,朝着江建国所在的县城方向开来。
车里,市委新上任不久的陈书记,正翻看着一份关于县区经济改革试点的报告。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一份由“国营迎客来饭店”提交的补充材料上。
材料上,详细介绍了饭店与一位名叫“江建国”的农民,合作进行“特色农产品定向采购”的创新模式,并着重渲染了那位农民同志如何身残志坚,自力更生,带领家人开办“建国菜站”,积极响应国家“搞活经济”号召的光辉事迹。
他对身边的秘书吩咐道:“小刘,通知县里,让他们不要搞什么迎接仪式。我们今天就搞个突然袭击,去这个‘建国菜站’看一看亲眼见一见这位‘改革先锋’!”
第二天,最新一期的《县城日报》送到了镇上的邮局。
报纸一出,整个镇子再次被引爆了。
无数的人挤在报刊栏前,伸长了脖子,看着那块被放大了的占据了报纸中缝位置的铅字声明。
“我的天!江建国真的登报了!跟自己亲儿子亲闺女断绝关系!”
“这也太狠了吧!虎毒还不食子呢,这江建国的心是铁做的吗?”
“你们懂什么!报纸上写得清清楚楚,是他那对儿女逼人太甚!又是要卖房,又是找人砸店,换了你,你能忍?”
一时间,整个镇子都陷入了一场关于“人伦”与“恩怨”的大讨论。有的人骂江建国冷血无情,六亲不认;有的人则佩服他的果决和狠辣,认为那对白眼狼儿女活该。
就在这满城风雨,舆论沸腾的最高点,一辆所有人都只在电影里见过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在一众镇干部和村支书李满囤诚惶诚恐的陪同下缓缓地停在了“建国菜站”那简陋的门口。
车门打开市委陈书记在秘书的陪同下,精神矍铄地走了下来。
整个街道,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正在争论不休的镇民,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市里来的大领导?来这个破菜站干什么?
李满囤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快步上前,对着正从店里走出来的江建国,用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有过的恭敬语气介绍道:“建国,这……这位是市委的陈书记!陈书记他……他是专程来看望你的!”
江建国看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领导,脸上没有丝毫的受宠若惊。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不卑不亢地伸出手:“陈书记好。”
陈书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眼神却深邃如海的男人。他用力地握了握江建国的手,朗声笑道:“好!好一个江建国同志!我在市里,可都听说了你的事迹啊!”
他转过身,对周围那些已经看傻了的群众,用一种充满激情和感染力的声音说道:“同志们!乡亲们!你们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
他从秘书手里,接过一面用红绸制作的镶着金边的锦旗,亲手展开!
只见锦旗上,八个烫金的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刺得人眼睛生疼——
“解放思想改革先锋”!
“江建国同志,他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但他却有着不普通的眼光和魄力!”陈书记的声音,通过随行记者携带的扩音喇叭,传遍了整个街区,“他不等不靠,自力更生,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大胆创新与国营企业合作,为我们探索出了一条搞活农村经济的新路子!”
“他,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改革先锋’!是我们所有人学习的楷模!”
话音落下,陈书记亲手将那面鲜红的锦旗,郑重地交到了江建国的手中。随行的记者立刻按下了快门“咔嚓”一声,将这历史性的一幕,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整个街道,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大脑,都陷入了一片空白。他们看看手里那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写着“断绝父子关系”的报纸,又看看眼前这面写着“改革先锋”的鲜红锦旗,和那位正被市委书记亲切接见的江建国。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刚刚才被他们唾骂为“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男人,怎么一转眼,就成了被市里点名表彰的“改革先锋”?
巨大的反差,强烈的冲击,让所有人的价值观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之前那些骂江建国骂得最凶的人,此刻只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而那些为江建国说过话的人,则瞬间挺直了腰杆,脸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得意神情。
舆论的风向,在这一刻,发生了彻底的不可逆转的偏转。
在“市委书记”和“改革先锋”这两座大山面前,所有关于“人伦”的口水,都变得那么的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江建国,不再是那个仅仅靠着一把刀、一个伙计来镇场子的菜站老板。他成了一个被官方盖了章的特殊人物。
江建国平静地接过那面锦旗。他知道,这面锦旗,比一百个孟山都有用。这是他最坚固的护身符,也是他插向敌人心脏最锋利的一把剑。
他抬头,目光越过人群,望向了远方。
他仿佛能看到,在县城的某个角落里,江莉和王振国看到报纸后那气急败坏的嘴脸。也仿佛能看到,在省城的某座高楼里,林晚秋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那冰冷而又充满战意的眼神。
江建国缓缓地,将那面锦旗,挂在了“建国菜站”最显眼的位置。
他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