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铁。
江建国坐在灶膛前的矮凳上,一言不发。灶膛里没有火,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烬,像他此刻的心情。
那半截红得妖异的辣椒,就静静地躺在他手心,仿佛一颗凝固的血滴,散发着危险而又致命的诱惑。
他不知道这东西的出现,是福是祸。但他知道这个家再也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床上的苏秀云,在冷水和红糖的作用下,已经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旧紧锁,睡梦中还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呓语。
堂屋里一片狼藉,碎裂的碗片,倒翻的桌椅,无声地诉说着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混乱。
江建国将那半截辣椒用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包好,藏进了贴身的口袋里,然后他开始沉默地收拾屋子。他将桌椅扶正,把碎碗片扫到角落,又用抹布,一遍遍地擦拭着地上的水渍和汤汁,仿佛要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从这个家里彻底抹去。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沉默之中。
苏秀云醒来后,对那天发生的事情只有一些模糊而恐怖的碎片记忆。她不问,江建国也不说。但那次“中邪”般的经历,显然在她心里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看向江建国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深深的敬畏和依赖。
然而,江建国想息事宁人,麻烦却自己找上了门。
苏秀云“疯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流言蜚语,经过村口那些长舌妇的加工,变得越来越离谱。
有人说苏秀云是被她那两个被赶出家门的儿女气疯的。也有人说是江建国这个当公公的心肠太狠,虐待儿媳,才把人给逼疯了。
这些流言,自然也传到了苏秀云的娘家——邻村苏家庄。
这天下午,江家那扇刚刚安生了几天的院门,再次被人“砰砰砰”地拍响,那力道比上次钱家母子来时还要蛮横几分。
苏秀云正在院子里洗着衣服,听到这动静,吓得手一抖,肥皂都掉进了盆里。她脸色发白,不安地看向屋里。
江建国放下手里的活计,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壮汉,约莫三十岁出头,一脸的横肉,眼神里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蛮横和精明。他正是苏秀云的大哥,苏大柱。
跟在他身后的是苏秀云的爹娘,一对看起来老实巴交,眼神却滴溜溜乱转的半大老头和老太太。
“哟,妹夫在家呢?”苏大柱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那声“妹夫”叫得阴阳怪气,他看也不看站在一旁,怯生生叫了一声“哥”的苏秀云,径直就带着爹娘闯进了院子。
“听说我妹妹前几天疯了?怎么回事啊?”苏大柱大马金刀地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江建国眼神一冷,淡淡地说道:“小孩子家不懂事,吃了点不干净的东西,闹了下肚子,已经好了。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苏大柱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声音猛地拔高了八度,“外面都传遍了!说你江建国把人逼疯了!我告诉你,我们苏家的女儿,可不是嫁出去任人欺负的!”
苏老太太也在一旁抹起了眼泪,哭天抢地:“我苦命的女儿啊!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就嫁到了你们江家这个火坑里!丈夫跑了,公公又是个黑心肠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他们一唱一和颠倒黑白直接就把“虐待儿媳”的帽子扣在了江建国的头上。
江建国冷冷地看着他们表演,一言不发。他知道,这家人今天来绝不是为了给苏秀云讨什么公道。
果然,苏大柱见江建国不说话,以为他理亏心虚,便直接亮出了底牌。
“江建国,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妹妹这个样子,肯定是没法在你家待下去了。我这个当哥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这。今天我们来就是要把她接回去!”
苏秀云听到这话,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哥哥。
“哥,你说什么?我不回去!”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苏大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听话的货物,“你一个疯婆子,还想赖在人家家里干什么?嫌不够丢人现眼吗?”
他又转向江建国,脸上露出一丝贪婪的笑容:“当然,我们苏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秀云嫁给你儿子一场,总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走了。我们已经托了隔壁村的王媒婆,给她重新物色了一门好亲事!”
“对方是村东头的杀猪匠赵老五,虽然年纪大了点死了老婆,还带着两个儿子,但家里有的是钱和肉!我妹妹嫁过去下半辈子吃穿不愁,总比跟着你们在这一天饿三顿强!”
“今天,赵家已经托了媒人,把聘礼都带来了!三尺的确良布,五十斤玉米面,还有一头活蹦乱跳的小猪崽!”
苏大柱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白花花的聘礼进了自家的门。
苏秀云的脸,已经没有了半分血色。赵老五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一个四十多岁的酒鬼屠夫,喝醉了就打老婆,前头那个老婆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哥嫂这是要把她往火坑里推啊!不,是卖!他们这是要拿她去换第二次的彩礼!
“不!我不嫁!我死也不嫁!”苏秀云的情绪激动起来她冲到江建国身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公公!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就留在这个家!”
江建国感受着身边儿媳那颤抖的身体,心中最后一丝对苏家人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落在了苏大柱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上。
“说完了吗?”他声音平静地问。
“好。”江建国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灶房。
苏大柱和苏家爹娘脸上都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苏秀云则是一脸绝望,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瘫倒在地。
然而下一秒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
江建国从灶房里出来了。
他手里,没有拿钱,也没有拿什么文书。
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沉甸甸的刚刚才磨过的砍骨头的菜刀!那刀刃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森森的白光,晃得人眼睛生疼。
江建国没有理他。
“咔嚓!”
一声巨响!
厚实的桌面,竟被他一刀劈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裂口!木屑四溅!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镇住了。
江建国缓缓地将刀从桌子里拔出来刀刃上还挂着几丝新鲜的木茬。他用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缓缓扫过苏家三口那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聘礼,是吗?”他声音不大,却像是一块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拖着那把刀,一步一步地,朝着院门口走去。菜刀的刀尖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划出一道清晰的印痕,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像死神在低语。
“你……你别过来!”苏大柱吓得连连后退,他身后的爹娘更是早就躲到了他的身后,瑟瑟发抖。
江建国走到门口,停下脚步。他没有出去只是转过身,将那把菜刀,“当”的一声,狠狠地插在了门框上,刀身兀自嗡嗡作响。
他靠着门框,环视着院子里这三个所谓的“亲人”,一字一顿,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
“我江建国今天就把话撂在这!”
“苏秀云,生是我江家的人,死是我江家的鬼!”
“就算她要守一辈子寡,也得在我江家的门里守!”
“谁敢打她的主意,想把她当货物一样卖两次就先问问我手里这把刀,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