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滨城,棚户区,那间最廉价、最肮脏的小旅馆里。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发馊的食物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顾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几个一脸横肉的地痞。
他将自己那点可怜的赌徒伎俩,和从妹妹顾芳那里听来的、添油加醋的工厂信息,编织成了一幅充满了诱惑的蓝图。
“几位哥哥,你们想啊!”
他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的兴奋,“那个老不死的,现在就是个纸老虎!他手底下那几百号人,都是以前咱们家看不起的穷工人!他能有多少钱?能有多少人手?他最值钱的,肯定就是他那个什么……腊肠的方子!还有他做出来的成品!”
他指着哭得已经麻木的顾芳:“我妹说了,他厂里现在正在赶制一批顶级的货,准备送到省里去!那玩意儿,一根就能卖天价!我们只要……在夜里摸进去,把他的货,还有他的方子都给弄出来!到时候,我们自己找个地方做,那钱,还不是跟流水一样,哗哗地来?”
那几个地痞,本就是亡命之徒,平日里干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此刻听到有这等“一本万利”的好事,一个个眼睛里都冒出了贪婪的绿光。
“强子,你没吹牛吧?”
为首的一个刀疤脸,吐了一口烟圈,狐疑地问道,“那厂子,现在可是香饽饽,听说还有军方的人盯着,守卫能不严?”
“严个屁!”
顾强不屑地说道,“我从小在那长大,那厂子有几个门,哪个墙角最好爬,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而且,他顾卫国再厉害,他能想得到,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和女儿,会回去‘拿’东西吗?这就是灯下黑!”
“哥……”
顾芳听到“亲生儿子和女儿”这几个字,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她那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恐惧,“我们……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那可是犯法的……”
“闭嘴!”
顾强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现在知道犯法了?当初你哄着那个小白脸,骗老头子钱的时候,你怎么不想着犯法?你要是不想干,现在就给老子滚!别指望我以后发了财,会分你一分钱!”
顾芳被他吼得浑身一哆嗦,看着哥哥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又看了看旁边那几个不怀好意的地痞,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被抛弃,被殴打,被全世界所唾弃。
如今,这艘由她亲哥哥掌舵的、驶向罪恶深渊的贼船,是她唯一能上的船。
“我……我干。”
她咬着牙,眼中最后一丝良知,被无尽的怨恨和绝望,彻底吞噬。
“这就对了嘛!”
顾强满意地笑了,他转过头,对着刀疤脸,拍着胸脯保证道,“疤哥!你放心!这次要是干成了,弄出来的钱,我只要三成!剩下的,都归几位哥哥!我只有一个条件!”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无比怨毒的光芒。
“要是碰上那个老不死的,你们……帮我,打断他一条腿!”
刀疤脸和几个地痞对视一眼,都发出了阴冷的、心照不宣的笑声。
“成交!”
……
两天后,夜,浓如墨。
顾氏食品厂,在经历了白日里沸反盈天的喧嚣后,终于陷入了沉静。
只有生产“御品斋”的那个特殊烘干房,还亮着灯。
孙正亲自带着几个最信得过的徒弟,三班倒地,死死守在那里,像守护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守护着那一百根寄托着全厂希望的“神品”。
工厂的围墙外,几条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贴了过来。
正是顾强、顾芳,和刀疤脸那伙人。
“就是这里!”
顾强指着一处因为年久失修而略显低矮的墙角,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这下面以前是个狗洞,后来堵上了,但墙基最不稳!翻过去,就是仓库的后身,那边没灯,最安全!”
刀疤脸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手下使了个眼色。
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地痞,三两下,就手脚麻利地翻了过去,随即,从里面打开了旁边一个早已废弃的小侧门的门栓。
一行人,如同一群溜进米仓的老鼠,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座他们本该是主人的工厂。
顾芳的心,跳得如同擂鼓。
她紧紧地跟在顾强身后,看着周围熟悉的、却又在夜色下显得无比陌生的厂房,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
不是财务室,也不是厂长办公室。
而是那个他们从一个被开除的老油条嘴里打听到的、正在生产顶级腊肠的――一号烘干房!
他们猫着腰,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朝着那片唯一亮着灯光的地方摸了过去。
一路上,竟出奇地顺利。
除了几个在远处巡逻的保安,根本没有人发现他们。
“妈的,还以为多严呢!”
刀疤脸不屑地啐了一口,“跟个娘们家的大门一样,一捅就破!”
他们很快就摸到了烘干房的窗户下。
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奇异的松柏香气。
顾强探头一看,只见烘干房里,只有一个打着瞌睡的老头,和另外两个正在低头看书的年轻人。
“就三个人!还有一个是老家伙!”
顾强心中大喜,对着刀疤脸做了个手势。
刀疤脸狞笑一声,从怀里,抽出了一根明晃晃的钢管!
他身后的几个地痞,也纷纷亮出了匕首和扳手。
“动手!”
一声低吼,刀疤脸一马当先,一脚,狠狠地踹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木门!
“不许动!都给老子趴下!”
巨大的破门声,和凶狠的吼叫声,瞬间惊醒了烘干房里的三个人!
孙正和两个徒弟猛地抬头,看到几个手持凶器的彪形大汉冲了进来,为首的,竟然还是他们认识的、厂长的儿子――顾强!
“顾强?你们要干什么?”
孙正又惊又怒,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护在了那排挂着“御品斋”的架子前!
“干什么?”
顾强看着他,脸上满是轻蔑和残忍的笑容,“老东西,识相的,就给老子滚开!不然,今天就让你这把老骨头,给你这破厂子殉葬!”
说着,他竟第一个,举起一根铁棍,朝着孙正的头上,狠狠地砸了过去!
孙正毕竟年纪大了,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异变突生!
只听“嗖!嗖!”
两声刺耳的破空之声,从烘干房外那片黑暗的角落里,猛地响起!
紧接着,两个刚刚冲进门的地痞,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们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竟然分别插着一根被削得尖利无比的竹签!
那竹签,力道之大,竟直接穿透了他们的手背,将他们手中的匕首,死死地钉在了门框上!
“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顾强那根即将落下的铁棍,也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他惊恐地朝着门外那片黑暗望去。
只见黑暗中,缓缓地,走出了一个人。
一个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手里,还拿着一把正在削着竹签的、小小的刻刀。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懒洋洋的、仿佛刚刚睡醒的微笑。
“我说,大半夜的,这么热闹啊。”
“这是……在排戏吗?”
那人,正是被顾卫国安排来,暗中保护这批“御品斋”的――黑市大佬,退伍老兵,雷洪!
雷洪的出现,像是一道凭空落下的惊雷,瞬间劈傻了在场的所有人。
尤其是顾强,当他看清来人那张带着戏谑笑容、却又透着一股尸山血海般煞气的脸时,他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他?
这个在滨城黑白两道都赫赫有名的煞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雷……雷爷?”
刀疤脸手中的钢管,“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血色褪尽,双腿抖得如同筛糠。
他再横,也只是个街头混混,而眼前这位,那可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阎王!
雷洪没有理会他们,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将手里那根刚刚削好的竹签,在指间转了个圈,随即,屈指一弹!
“嗖!”
竹签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精准地,擦着顾强的耳朵飞了过去,“噗”的一声,深深地钉进了他身后那根承重的木梁里,只留下一个不断震颤的尾羽!
顾强只觉得耳边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他伸手一摸,满手是血!
“啊!”
他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整个人瘫软在地,裤裆里,一片湿热。
“吵死了。”
雷洪皱了皱眉,掏了掏耳朵。
他缓缓地,一步步地,走进了烘干房。
那两个手腕被钉在门框上的地痞,疼得嗷嗷直叫,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雷洪走到孙正面前,拍了拍这位吓得脸色发白的老主任的肩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老爷子,没吓着吧?老板说了,这批货,比他自己的命都金贵,让我过来帮您老看着点。”
孙正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顾厂长会如此放心地,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
原来,他早就安排了后手!
而且是如此恐怖的一个后手!
雷洪的目光,这才落到了瘫软在地的顾强,和那个缩在角落里、早已吓傻了的顾芳身上。
“啧啧啧,”
他绕着两人,走了两圈,像是在打量两件有趣的玩具,“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顾老板家的两位‘贵人’啊。”
他一脚,轻轻地踢了踢顾强的脸。
“小子,胆儿挺肥啊。连你亲爹的东西,都敢动?”
“不……不是我!雷爷!您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顾强涕泗横流,拼命地磕着头。
雷洪笑了笑,转头看向顾芳。
“还有你。小姑娘家家的,长得也算齐整,怎么尽干些猪狗不如的事呢?你爹把你养这么大,就是让你联合外人,回来刨你家祖坟的?”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顾芳的心上。
顾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工厂里所有的灯,“唰”的一下,全部亮了!
将整个厂区,照得如同白昼!
上百名刚刚被紧急集合起来的工人,手持着铁棍、扳手、甚至是从车间里拿出来的铁锹,将小小的烘干房,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眼中喷火,像一群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
人群分开,顾卫国,面沉如水,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杨威和林岚。
林岚看到眼前这一幕,尤其是看到那两个血流不止的地痞,吓得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抓住了顾卫国的衣角。
顾卫国轻轻地,将她的手拿开,目光,落在了地上那两滩狼狈不堪的、他血缘上的儿女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那是一种比任何情绪,都更令人感到恐惧的、绝对的漠然。
仿佛他看的,不是两个人,而是两件已经彻底腐烂、毫无价值的垃圾。
“爸……爸……”
顾强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最后的希望,连滚带爬地,想要过去抱住他的腿,“爸,我错了!我都是被他们给骗了!是他们逼我来的!您救救我啊!”
顾卫国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卑微、可笑、又无比丑陋的嘴脸。
他缓缓地,抬起脚。
然后,一脚,狠狠地,踹在了顾强的胸口上!
“砰!”
顾强像个破沙袋一样,被直接踹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又滚落在地,喷出一口血沫,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顾卫国这突如其来的、暴戾的一脚,给震慑住了!
他没有再看昏死过去的顾强,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个唯一还清醒的、抖得不成样子的顾芳。
他缓缓地,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我昨天,是不是跟你说过。”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却像魔鬼的诅咒,钻进顾芳的耳朵里,“让你,滚。”
顾芳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张着嘴,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
“看来,你没听懂。”
顾卫国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转过身,不再看地上的两人,而是对着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的、他自己的工人们,朗声开口。
他的声音,冰冷,决绝,如同最后的审判。
“各位顾氏食品厂的兄弟姐妹们!”
“这两个人,还有这几个地痞流氓,今天晚上想要砸烂的,是我们所有人的饭碗!想要毁掉的,是我们全厂三百多号人,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好日子!”
“我现在,只问你们一句!”
“对于这种吃里扒外、企图毁掉我们家园的白眼狼和强盗!”
“我们,该怎么办?”
短暂的寂静之后。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出声!
“送他们去坐牢!”
“对!报警!把他们全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能放过!”
“这种畜生,枪毙了都不亏!”
三百多名工人积攒的怒火,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那山呼海啸般的声浪,汇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属于人民的意志!
顾卫国听着这声音,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冰冷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处置自己的儿女。
他是以一个厂长的身份,在顺应“民意”,清除危害工厂的“毒瘤”!
从此以后,他与这两个人之间,再无半分血缘情分,只剩下――受害者,与罪犯!
“杨威。”
他淡淡地开口。
“是,老板。”
“报警吧。”
“就说,有暴徒深夜持械,闯入我市重点保护企业、军粮特供单位,意图盗窃商业机密,并恶意伤人,证据确凿。”
“请他们,公事公办。”
杨威心中一凛!
老板这番话,字字诛心!
直接将这件事的性质,从普通的入室盗窃,上升到了威胁国家安全的政治高度!
他知道,顾强和顾芳,这两个愚蠢而又贪婪的家伙,这一次,是真的把自己彻底玩死了。
他拿出电话,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那个代表着正义,也代表着终结的号码。
当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滨城寂静的夜空时。
顾芳瘫软在地,望着那个站在灯光下、被所有工人簇拥着的、如同神明般的父亲,她那双早已流干了泪水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彻骨的悔恨。
她终于明白,她和哥哥,这两个自作聪明的赌徒,在这场与父亲的博弈中,从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
而他们输掉的,不仅仅是自由。
更是他们作为“人”,最后的一丝价值和尊严。
顾卫国没有再看那两个被警察戴上手铐、如同死狗般拖走的“儿女”,他的目光,已经越过眼前这片狼藉,望向了东方,那即将破晓的天际。
“雷洪,”
他对着身边的老战友,沉声说道,“多谢。”
“跟我客气个屁。”
雷洪咧嘴一笑,将那把小刻刀收回口袋,“不过你这两个种,可真是……绝了。”
“他们,已经不是我的种了。”
顾卫国淡淡地说道,语气里,再无半分波澜。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还处于激愤中的工人,一挥手。
“都回去睡觉!”
“天亮之后,所有人,打起精神!”
“我们的征途,在省城!”
“我们的战场,在未来!”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