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再次驶回工厂时,整个厂区,都沉浸在一种亢奋的、骚动的气氛中。
滨城日报的采访车刚刚离去,工人们还聚在一起,三三两两地,激动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们看到了未来的希望,看到了登报出名的荣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腰杆,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直。
当顾卫国的车出现时,所有人都自发地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去。
那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好奇,和一种近乎于信徒般的崇拜。
车门打开,顾卫国走了下来。
“顾厂长回来了!”
“厂长!”
工人们自发地,围了上来,脸上洋溢着最质朴的笑容。
“都干得不错。”
顾卫国看着一张张充满了希望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提市委会议的半个字,只是朗声宣布道:“今天,所有接受了记者同志采访的工人,每人额外奖励五块钱!所有参与了大扫除、保证了我们厂区新面貌的工人,同样,每人奖励五块钱!”
“哦!”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了一阵比刚才更加热烈的欢呼!
工人们的想法很简单,谁能让他们拿到实实在在的钱,谁就是好领导!
顾厂长这番操作,再次用最直接的方式,巩固了他至高无上的威信。
顾卫国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钱,只是小事。”
他的声音,变得沉稳而有力,“我今天,只问大家一句话。”
“接下来,我们厂可能要进行一次彻彻底底的、脱胎换骨的大改造!以前的旧机器,都要换掉!以前的旧厂房,可能要推倒重建!甚至,你们以前干活的方式,都要全部重新学习!”
“这个过程,会很累,会很苦!甚至比你们这几天加班加点,还要苦上十倍!”
“我问你们,怕不怕?”
“不怕!”
三百多号工人,异口同声地怒吼道!
那声音,汇成一股洪流,几乎要将天上的云彩都震散!
“好!”
顾卫国要的,就是这股气!
“从今天起,我们顾氏食品厂,成立‘技术攻关学习小组’!由孙正主任牵头,所有车间的技术骨干,全部加入!我们晚上,加班加点,也要把未来新设备的操作流程,给我提前吃透了!”
“我顾卫国,把话放这里!未来,我们厂不要一个只知道埋头出傻力的工人!我要的,是三百多个懂技术、会操作、能不断学习进步的新时代产业工人!”
“谁能跟上,谁就能拿到比现在高十倍的工资!谁要是跟不上,那就对不起了,我们这艘船,不载沉舟!”
这番话,再次在工人群体中,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它让那些有技术、有追求的工人,看到了一个无限光明的未来!
也让那些企图混日子的老油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一场无形的、关于未来的内部竞赛,就此拉开序幕!
将工人们的情绪彻底调动起来后,顾卫国回到了办公室。
他将林岚叫到身边。
“岚丫头,从今天起,你的任务,更重了。”
他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五十万的贷款,很快就会下来。这笔钱,怎么花,花在哪里,每一分,都必须记清楚,算明白。”
“你现在,立刻成立我们厂自己的‘财务监督小组’。把我们厂里那几个出了名的、心细如发的老师傅、老工人,都给我请过来。让他们,跟着你,一起盯着这笔钱!”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笔钱不是我顾卫国的,是我们全厂三百多号人共同的财富!谁敢伸手,谁就是我们全厂的敌人!我第一个,就剁了他的爪子!”
林岚被公公眼中那股冰冷的杀气,惊得心头一颤,但她立刻就明白了这番安排的深意。
这是在建立制度,更是在防患于未然!
“是!爸!我明白了!”
她重重地点头。
安排好了一切,办公室里,只剩下了顾卫国和杨威。
杨威已经将那份“问题清单”和送往银行的报告,都准备妥当。
他看着老板,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汇报道:“老板,关于土地局李建业的事,我……我托了点以前的关系,查到了一点东西。”
“说。”
顾卫国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这个李建业,在城南批了一块地,给一家从香港来的公司,建了一个服装厂。那块地的价格,低得离谱!而且,我还打听到,那个港商,私下里,送了一辆最新款的黑色桑塔纳轿车,给他儿子李皓。”
杨威压低了声音,“就是昨天,把顾芳小姐……推下车的那辆。”
“呵。”
顾卫国冷笑一声,眼中寒光闪烁,“港商?服装厂?”
他弹了弹烟灰,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想起来了。
那个所谓的“港商”,根本就是个骗子!
那个“服装厂”,也只是个空壳子!
他们用极低的价格拿到地,转手就以高价抵押给了银行,套取了巨额贷款后,便人间蒸发!
而负责审批这笔贷款的银行负责人,因为怕承担责任,便将这笔烂账,死死地压了下来。
最终,这块地荒了好几年,成了滨城经济发展中的一块大伤疤。
而李建业父子,却靠着这笔交易,捞得盆满钵满。
“真是……一条喂不熟的狗,咬了另一条疯狗。”
顾卫国喃喃自语。
“老板,那我们……”
“不急。”
顾卫国将烟头,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摁灭,“让他再蹦跶几天。我们的刀,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了城南那片区域。
“杨威,你再去帮我查查。城南那片地旁边,是不是还有一块更大的荒地,一直没有批出去?”
杨威一愣,不知道老板为什么突然关心起城南的地。
但他还是立刻点头:“是!我马上去查!”
顾卫国看着地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又深远的笑容。
他知道,李建业这个贪官,很快,就会给他送来一份他无法拒绝的“大礼”。
一份足以让他那庞大的食品帝国,真正落地生根的土地!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孙正主任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
“厂长!大喜事!大喜事啊!”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一张电报。
“肉联厂的刘厂长,刚刚发来加急电报!”
“他说,省里马上要召开一个‘全省农副产品展销会’!他已经用肉联厂的名义,帮我们也申请到了一个展位!”
“他让我们,带上我们的‘顾氏腊肠’,跟他一起,去省城!”
“去,见见全省的大场面!”
孙正的话,如同一颗投入了滚油的石子,让办公室里刚刚因为搞定了市委而略显放松的气氛,瞬间再次沸腾!
“省城?全省农副产品展销会?”
杨威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这个搞了一辈子销售的“老人精”,比谁都清楚这种展会的分量!
那不是滨城这种小地方的自娱自乐,那是全省所有行业翘楚、供销大鳄、甚至外省采购商都会云集的、真正的龙虎斗场!
“爸,这是个好机会啊!”
林岚也激动得小脸通红,“我们的腊肠要是能在省里打响名气,那……”
她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意义。
一旦能在省里立足,顾氏食品厂,就将彻底摆脱滨城这个小池塘的束缚,鱼跃入海!
然而,顾卫国却出奇地冷静。
他没有立刻表态,只是从孙正手里,接过了那张薄薄的电报纸,仔细地看了两遍。
“刘厂长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缓缓地将电报放下,抬起头,看着兴奋的三人,淡淡地说道:“但是,我们不能就这么去。”
“啊?”
三人都是一愣。
“老板,这……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杨威急了,“刘厂长这是在投桃报李,想拉我们一把。我们要是去了,背靠着肉联厂这棵大树,至少能混个脸熟。”
“混个脸熟?”
顾卫国冷笑一声,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还没毕业的小学生,“杨威,我问你,你去赴宴,是愿意坐在主桌上跟主人家推杯换盏,还是愿意被安排在最角落的偏席,等着别人吃剩了,你再去捡点残羹冷炙?”
杨威被问得一噎,瞬间明白了老板的意思。
“刘厂长是好意,但他的格局,也只是一个肉联厂的厂长。在他的概念里,我们只是一个依附于他的、有特色的小作坊。”
顾卫国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野心,“我们跟着他去,那我们在所有人眼里,就永远是滨城肉联厂的‘小兄弟’。我们的腊肠卖得再好,功劳也有一大半要记在他刘厂长的头上。我们是去给他当绿叶,抬轿子的。”
“而我顾卫国……”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滨城的天空,望向了那更加广阔的省城。
“要么不去。要去,就必须是那张宴席上,最引人瞩目、谁也无法忽视的主菜!”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杨威和孙正,被老板这股睥睨天下的霸气,震得是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那……老板,您的意思是?”
孙正小心翼翼地问道。
“展销会,我们去!但不是以肉联厂‘附庸’的身份去!”
顾卫国转过身,眼中精光爆射,如同即将发动总攻的统帅!
“杨威!”
“在!”
“你立刻给刘厂长回电!就说,他这份情,我顾卫国记下了。为了表示感谢,这次去省城,所有开销,包括他们肉联厂的展位费、差旅费,我们顾氏食品厂,全包了!”
“什么?”
杨威大吃一惊,“老板,这……这得花多少钱啊!”
“花钱,是为了买地位!”
顾卫国的声音,斩钉截铁,“你告诉他,我们只有一个要求!他得利用肉联厂的关系,帮我们在展销会上,拿到一个独立展位!而且,位置必须是最好的!就要在正对大门口、人流量最大的那个位置!”
“我不仅要去,我还要反客为主!让他刘厂长,心甘情愿地,来给我们当绿叶!”
“孙正!”
“到!”
“生产线,立刻调整!现有的普通腊肠,产量减半!集中所有最优秀的工人,最好的原料,给我立刻开始生产另一种东西!”
顾卫国从自己那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新的配方,拍在了桌上。
那上面,只写着三个字――“御品斋”。
“这是我们顾氏食品厂,真正的镇山之宝。我要用它,去敲开省城的大门!”
他指着配方,声音里带着一丝神秘和狂热,“这款‘御品斋’腊肠,用的,不再是普通的猪后腿。我要你,去给我找刚出生二十天左右的乳猪!只取其身上最嫩的那一小条里脊!”
“香料,在原有三十六味的基础上,再加一味――从我的水壶里取水,稀释之后,浸泡所有香料十二个小时!”
“烘干,不再用果木,改用从山上采来的、带着清香的松针和柏枝,慢火熏烤七七四十九个时辰!”
这番话说出来,孙正听得是头皮发麻!
用乳猪里脊做腊肠?
用松针柏枝熏烤?
这哪里是做食品,这分明是在炼丹啊!
这成本,简直高到天上去了!
“厂长,这……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得卖多少钱一斤啊?”
“卖多少钱?”
顾卫国的嘴角,勾起一抹狂傲的弧度,“它,不按斤卖。”
“这次展销会,我只做一百根。每一根,都用我让林岚设计的、最顶级的丝绸锦盒包装。它不是商品,是艺术品!是奢侈品!”
“我们不卖,只送!”
“送给谁?”
杨威下意识地问道。
“送给那些,有资格品尝它的人。”
顾卫国缓缓说道,“比如,省里主管商业的副省长,比如,省供销总社的主任,再比如……”
他顿了顿,“那个传说中的,省食品进出口公司的,‘笑面虎’,王经理。”
杨威心中剧震!
他没想到,老板竟然连省里那位大鳄的名号,都已经知道了!
“老板,我听人说,那个王经理眼高于顶,为人又霸道。我们滨城好几家厂子,都想走他的路子,把东西卖到国外去,结果连门都进不去,还被他狠狠地羞辱了一番……”
“那是因为,他们送去的,都只是‘东西’。”
顾卫国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猎手般的自信,“而我们送去的是让他无法拒绝的‘诱惑’,和让他不得不正视的‘威胁’。”
他拍了拍桌子,下达了最后的总动员令。
“时间,只有三天!三天之后,我要带着我们顾氏的‘御品斋’,浩浩荡荡地,兵发省城!”
“杨威,你去协调车辆,预定省城最好的酒店!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滨城顾氏,不是去要饭的,是去赐宴的!”
“孙正,你给我把命都豁出去,盯死生产线!这一百根‘御品斋’,少一根,断一截,我唯你是问!”
“林岚,你负责所有的后勤和财务!这一次,你也跟着去!我要让你亲眼看看,我们的帝国,是如何打下第一片江山的!”
“是!”
三人齐声应道,每个人的血液,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一场即将席卷全省的风暴,正在这个小小的办公室里,悄然酝酿成型!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一个负责看门的老大爷,探进头来,神色有些古怪地说道:“厂长,门口……门口来了个女的,鼻青脸肿的,说是……说是您女儿,非要见您。”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林岚的脸色,微微一白。
顾卫国脸上的豪情和霸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
“告诉她,我顾卫国,没有女儿。”
“就说我死了。”
“让她,滚。”
那位看门的老大爷,名叫李根,在第二食品厂干了一辈子,也是那群差点被饿死的老工人之一。
他看着顾卫国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听着那句冰冷到骨子里的“让她滚”,老人家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步地,走回了工厂大门。
大门外,顾芳还满怀期待地等着。
看到李大爷出来,她连忙扑了上去:“李大爷,怎么样?我爸他……他是不是让您来接我了?”
李根看着眼前这张还带着泪痕和巴掌印的、曾经也算得上是厂里一枝花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怜悯,却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疏离。
“闺女啊,”
他沙哑地开口,“回去吧。”
“什么?”
顾芳脸上的期盼,瞬间凝固了。
李根艰难地,将那句残忍的话,复述了出来:“你爸说……他说,他顾卫国,没有女儿。”
顾芳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不可能!李大爷,您是不是传错话了?他是我亲爸啊!他怎么可能……”
“他还说……”
李根别过脸,不忍再看她那张惨白的脸,“他还说……他已经死了。让你……滚。”
最后那个“滚”字,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刺入了顾芳的心脏,将她最后一丝幻想,彻底击得粉碎!
“不!”
短暂的死寂之后,顾芳爆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充满了怨毒和绝望的尖叫!
她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猛地冲向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铁门,用手、用身体,疯狂地捶打、撞击着!
“顾卫国!你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你开门!你有钱了不起吗?你发达了就不要亲生女儿了吗?”
“我是你女儿啊!你把我生成这样,现在又不要我了!你还是不是人!你这个天打雷劈的畜生!”
她那恶毒的、撒泼般的咒骂声,尖利刺耳,瞬间就吸引了厂区里所有工人的注意。
刚刚还沉浸在喜悦和希望中的工人们,纷纷围了过来,隔着铁栅栏,冷漠地看着门外那个如同疯子般的女人。
“那不是顾厂长的女儿吗?怎么变成这样了?”
“哼,还有脸回来?当初要不是她和她那个废物哥哥,逼着顾厂长卖房子供他们挥霍,顾厂长能被逼到那个份上?”
一个大嫂模样的女工,不屑地啐了一口。
“就是!咱们厂发不出工资,顾厂长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在哪儿?现在看顾厂长把厂子盘活了,有钱了,就跑回来要钱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种白眼狼,就该让她在外面自生自灭!别让她进来,脏了咱们厂的地儿!”
工人们的议论声,毫不掩饰。
一句句,一字字,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捅进顾芳的耳朵里。
她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甚至有些还要巴结她的工人们,此刻却都用一种看垃圾、看仇人般的眼神看着她,她那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崩断了。
“你们算什么东西!”
她转过头,指着铁门内的工人们,疯狂地尖叫,“一群穷鬼!一群泥腿子!那是我爸的厂子!我爸的钱!跟你们有半毛钱关系吗?你们都给我滚!滚!”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所有工人。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的顾卫国通过窗户,冷冷地看着门外这场闹剧。
他没有动,只是对身旁的杨威,淡淡地说道:“去处理一下。”
“是,老板。”
杨威领命,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走向大门。
他一出现,工人们立刻自动地让开了一条路。
“杨经理!”
杨威对着众人微微点头,随即,目光冷漠地落在了门外的顾芳身上。
“顾芳小姐,”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顾总现在很忙,没时间见你。这里是生产重地,你的行为已经严重扰乱了我们工厂的正常秩序。”
他转过头,对着李根和另外两个刚刚赶来的保安说道:“老板的命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工厂大门一百米之内。如果有人赖着不走,胡搅蛮缠,立刻报警,就说她寻衅滋生,意图破坏军粮特供单位的生产安全。”
“军粮特供单位”这八个字,如同一座大山,轰然压下!
李根和那两个保安,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是!杨经理!”
他们不再有半分犹豫,打开铁门,如狼似虎地冲了出去!
“你们干什么!别碰我!滚开!”
顾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一边一个,架住了胳膊!
他们根本不理会她的尖叫和挣扎,像拖一个麻袋一样,将她强行拖离了工厂大门。
“顾卫国!我恨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顾芳那凄厉的、充满了怨恨的诅咒声,在马路上空回荡,却被工人们那重新响起的、热火朝天的机器轰鸣声,无情地淹没了。
她被两个保安,毫不留情地,扔在了百米开外那尘土飞扬的马路边上。
一辆运煤的卡车呼啸而过,卷起的黑色粉尘,劈头盖脸地,将她那张绝望的脸,染成了一片肮脏的灰色。
这一幕,被所有工人,看在眼里。
他们看着那个被彻底驱逐的“白眼狼”,又回头看了看办公楼二楼那扇窗户后,那个沉默而威严的身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在他们心中油然而生。
他们知道,这位新厂长,不仅能带领他们赚钱,更能像一头护犊的雄狮,将所有企图破坏他们新生活的威胁,都无情地撕碎!
人心,在这场无情的驱逐中,被前所未有地凝聚了起来。
办公室内,林岚看着窗外那一幕,脸色有些发白。
她走到顾卫国身后,轻声地,带着一丝不忍,说道:“爸,这样……真的好吗?她毕竟……”
“为了一棵已经烂到根里的树,去毁掉一整片正在茁壮成长的森林。你觉得,好吗?”
顾卫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反问。
林岚沉默了。
“记住,”
顾卫国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教诲的意味,“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值得你付出一切去守护。一种,是无论你贫穷还是富贵,都对你不离不弃的人。另一种,是能为你创造价值、与你并肩作战的人。”
“除此之外,皆为草芥。”
这番话,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林岚的心里。
被扔在路边的顾芳,哭了许久,骂了许久,直到嗓子都已沙哑,直到夕阳西下,最后一丝余温,也从她身上抽离。
冰冷的、刺骨的饥饿感,如同毒蛇,开始啃噬她的五脏六腑。
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那个她曾经视若神明的李皓,不仅打了他,更是将她身上最后一点钱,都搜刮得干干净净。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第一次,感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无依无靠的绝望。
回家?
那个家,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
找朋友?
那些所谓的朋友,不过是看在她和“局长公子”谈恋爱的份上,才对她曲意逢迎。
如今她落魄如斯,谁还会理她?
就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一个念头,如同鬼火,猛地在她脑海里窜了出来!
哥哥!
她还有一个哥哥!
顾强!
虽然他也是个废物,是个白眼狼,但此刻,他却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能抓住的、同病相怜的亲人!
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朝着滨城最混乱、最破败的棚户区走去。
她记得,顾强被赶出家门后,就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迹在那里。
天色完全黑透的时候,她终于在一个散发着廉价烟酒味和汗臭味的、乌烟瘴气的小旅馆里,找到了顾强。
顾强正和几个地痞流氓,围在一张破桌子前,玩着牌九。
他输得双眼通红,将身上最后几毛钱,也拍在了桌子上。
“顾强!”
顾芳嘶哑地喊了一声。
顾强不耐烦地回头,看到门口那个如同女鬼般的身影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极度的厌恶:“你来干什么?晦气!没看到老子正忙着吗?”
“哥!”
顾芳再也忍不住,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嚎啕大哭,“哥!我被人打了!钱也被抢了!爸……爸他也不要我了!他现在发财了,当了大厂长,可他见死不救啊!哥!我们现在什么都没了……”
顾强本来还想一把推开她。
可当他听到“发财了”、“大厂长”这几个字眼时,他那双因为赌博而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了一团贪婪的、炙热的精光!
他一把抓住顾芳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说什么?那个老不死的……发财了?当了厂长?”
“是……是真的!”
顾芳哭着点头,“他现在可威风了!开着小轿车,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可他……他宁愿把钱给那些外人,也不肯给我一分!他还让人把我从厂门口给扔了出来……”
顾强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他没有半分同情妹妹的遭遇,他那颗早已被自私和贪婪填满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滋生、膨胀!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老不死的能发财?
凭什么他能开小轿车,当大厂长?
那个厂子,那笔钱,本来,都应该是他的!
是他顾强的!
“好……好啊……”
顾强松开顾芳,非但没有愤怒,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阴冷而又充满了算计,让顾芳都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转过头,看着牌桌上那几个一脸横肉的地痞流氓。
“几位哥哥,”
他的脸上,堆起了谄媚的笑容,“想不想……干一票大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妹妹,又指了指自己,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
“我那个老不死的爹,现在有钱了,非常有钱。”
“他欠我们的。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欠我们的,连本带利地,拿回来!”
“我们去抢了他的厂子!”
办公室里,那句冰冷的“让她,滚”还在空气中回荡,像一缕散不去的寒气。
顾卫国看着窗外那片被自己亲手点燃的、热火朝天的土地,心中再无半分涟漪。
他知道,从他重生的那一刻起,所谓的亲情,就已是他必须割舍的、最无用的烂肉。
“准备去省城的东西吧。”
他转过身,对还在震惊中的三人下达了命令,仿佛刚才门外那场闹剧,不过是车轮碾过了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那两只被他亲手驱逐的、饿疯了的白眼狼,在绝望之下,会滋生出何等疯狂的、同归于尽的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