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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城饭店，作为本市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国营饭店，一向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能在这里摆上一桌，是寻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新上任的经理杨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他背靠着总工会的副主席姐夫，又从刘全有那个废物手里，用极低的价格，买来了传说中能点石成金的“顾氏红烧肉”菜谱。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财源广进、青云直上的美好未来。
为此，他特意让后厨的大师傅们，按照菜谱，加班加点地试制，并高调地在饭店门口挂出了巨大的横幅——“特聘名师，秘制‘顾氏红烧肉’，正宗滋味，独家呈现！”
他要借着顾卫国在工人俱乐部掀起的热度，狠狠地收割一波高端客户。
然而，从第三天开始，杨威就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饭店门口，不知从何时起，总是围着七八个无所事事的半大小子。
他们既不进店吃饭，也不像是在等人。
就那么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对着饭店的横幅，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每当有客人从车里下来，或者路过时，他们那不大不小的议论声，就会恰到好处地飘进人家的耳朵里。
“哎，你听说了吗？这滨城饭店，也开始卖红烧肉了，说是跟工人俱乐部一个味儿！”
“切，怎么可能！我哥们昨天就去俱乐部吃了，说现在人家食堂整顿，天天白馒头咸菜，根本没肉卖！这滨城饭店，挂羊头卖狗肉吧？”
“谁说不是呢！我可听说了，工人俱乐部那位顾师傅，手艺是祖传的，从来不外传！这滨城饭店，八成是找了个学徒，学了点皮毛，就敢出来吹牛！”
另一波小子，则在窃窃私语。
“听说工人俱乐部那碗‘天下第一面’，才卖八毛钱！那味道，神仙吃了都站不稳！可惜啊，现在吃不着了，听说是领导不批，嫌人家抢了国营饭店的生意！”
“可不是嘛！宁愿让咱们工人啃馒头，也要保着这些大饭店赚钱！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些流言，像长了腿的病毒，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滨城的大街小巷里传播开来。
版本也变得越来越离奇。
版本一：打压英雄版工人俱乐部出了个为民着想的厨神顾师傅，做的饭菜物美价廉，深受工人爱戴。
结果动了某些国营大饭店的蛋糕，被领导恶意打压，逼得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天天给工人卖馒头。
版本二：真假李逵版滨城饭店花钱买通了被开除的贪污主任，偷了顾师傅的菜谱，做出了山寨版的红烧肉，还反过来倒打一耙，说是“正宗独家”，企图欺骗广大食客。
版本三：阴谋论版总工会的郑副主席，为了扶持自己小舅子的滨城饭店，滥用职权，故意卡着工人俱乐部的承包方案不批，目的就是为了逼走厨神顾师傅，好让他小舅子一家独大！
一时间，流言满天飞。
顾卫国，这个原本只在工人阶层中小有名气的名字，竟以一种悲情英雄的形象，火遍了全滨城。
而滨城饭店和那位素未谋面的郑副主席，则成了百姓口中“为富不仁”、“官商勾结”的反面典型。
杨威很快就感觉到了这股看不见的压力。
饭店的红烧肉，虽然也用了最好的五花肉，但大师傅们无论怎么尝试，做出来的味道，就是跟传说中那种能让人“魂都飞了”的滋味，相差十万八千里。
味道虽好，却远称不上“神品”。
而那些慕名而来的高端客户，本就心思敏锐，听到这些风言风语，再一尝这味道平平的“正宗红烧肉”，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果然如此”的了然表情。
“杨经理，你这红烧肉，味道不错，但要说是独家秘制，恐怕有点言过其实了吧？”
一位常客，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是啊，杨经理，现在外面风声可不太好听。做生意，还是讲究个诚信为本啊。”
杨威被说得满头大汗，百口莫辩。
他气急败坏地赶走了门口那些“苍蝇”，可第二天，又会换上一批新的面孔，继续在他门口“嗡嗡”作响。
饭店的生意，非但没有因为新菜品而火爆，反而因为这些负面流言，变得有些冷清。
而另一边，市总工会的大楼，则被彻底点燃了。
成百上千份由工人们自发组织的联名信，如雪片般飞到了书记和主席的案头。
信里的内容，惊人的一致——强烈要求批准工人俱乐部食堂的承包方案，强烈要求“还我顾师傅，还我红烧肉”
！
工会的电话，几乎被打爆。
一些脾气火爆的老工人，甚至直接堵在了工会门口，点名要见郑副主席，问问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郑副主席，名叫郑建军，是个五十多岁、一向以作风严谨、坚持原则著称的老干部。
他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举报信和投诉信，听着窗外那隐约传来的声浪，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岂有此理！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
他一拍桌子，对着办公室主任怒吼，“一个厨子！一个投机倒把的摊贩！竟然能煽动这么多工人！这是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主席，现在外面……外面传得很难听。”
办公室主任擦着冷汗，小心翼翼地说道，“都说……都说是您为了扶持您内弟的饭店，才故意卡着俱乐部的方案……”
“放屁！”
郑建军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郑建军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什么时候搞过这种裙带关系！那个杨威，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我什么时候管过他的破事！”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是一沉。
他知道，现在无论他怎么解释，都已经没人信了。
他被那个素未谋面的顾卫国，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给死死地将了一军！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总工会的书记，一个神情严肃的老人，沉着脸走了进来。
“老郑啊，”
书记将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他桌上，“看看吧。这是俱乐部那边，刚刚补交上来的补充材料。”
郑建军疑惑地拿起文件。
第一页，是顾卫国试营业三天的详细账目，那刺眼的“四百二十一元”的总收入，让他眼皮一跳。
第二页，是食堂原主任刘全有勾结地痞、意图投毒的详细犯罪报告，和李顺偷梁换柱、盗窃公私财物的认罪书。
第三页，是顾卫国亲笔书写的、关于未来食堂食品安全管理的“军令状”，里面立下了十几条堪称苛刻的卫生标准，并明确表示，如出任何问题，甘愿承担十倍的经济赔偿和全部法律责任！
一页页看下去，郑建军的脸色，从铁青，变得震惊，再从震惊，变得凝重。
他终于明白，这个顾卫国，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唯利是图的投机商贩。
这是一个有手腕、有头脑、有规矩、更有野心的枭雄！
“书记，您的意思是……”
郑建军的声音，有些干涩。
书记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民心，不可违啊，老郑。现在几百号工人等着吃饭，等着一个说法。这件事，如果我们处理不好，就会变成一个影响安定团结的大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而且，你再看看这个。”
他将文件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顾卫国提出的正式承包方案。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承包期五年，第一年，向俱乐部上缴管理费三千元，此后每年递增百分之二十！
“三千元……”
郑建军喃喃自语，他被这个数字，彻底击中了。
作为一个管后勤出身的老干部，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一个能盘活一个亏损单位、甚至能为整个总工会系统树立一个改革标杆的巨大政绩！
书记看着他，缓缓说道：“时代，在变了，老郑。我们的一些老思想，也该跟着变一变了。堵，是堵不住的。只有顺势而为，加以引导，才是正道。”
郑建军沉默了。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是那堆积如山的联名信，是窗外工人们的怒吼，是那份条理清晰、野心勃勃的承包方案，最后，定格在了那个让他颜面尽失的小舅子，和那个从未见过面，却仿佛无处不在的顾卫国身上。
良久，他睁开眼睛，眼中，再无愤怒，只剩下一片深沉的疲惫。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印泥，和那支代表着他权力的印章，在那份他之前看都懒得看的承包合同上，重重地，盖了下去。
“告诉王主任，”
他声音沙哑地对办公室主任说道。
“就说，我原则上，同意了。”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我要亲自见一见，这个顾卫国。”
“我要亲眼看看，这个能搅动半座滨城风雨的‘厨神’，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