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卫国那一声泣血的质问,如同平地惊雷,在江家院落的上空轰然炸响。
这声音里蕴含的滔天悲愤与无尽委屈,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喉咙。
原本因血腥场面而惊惧后退的村民们,脚步齐齐一顿。
是啊,王法。
王法固然是天,但人伦纲常,祖宗牌位,在乡土社会里,更是刻进每一个庄稼人骨子里的敬畏。
打人伤人,固然是犯了法。
可砸人祖宗牌位,断人香火念想,这更是捅破了天的罪过!
是刨人祖坟一样的奇耻大辱!
李满囤被这一问,问得是哑口无言,一张黝黑的脸涨成了酱紫色。
他身为大队书记,嘴里念叨的是“组织纪律”,是“规章制度”,可他同样也是从这片黄土地里走出来的农家汉子。
他比谁都清楚,一块牌位对于一个家庭,尤其是一个妻子早亡、以此为念想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看着江卫国那双赤红如困兽的眼睛,看着桌上那块被小心擦拭过的牌位,再看看地上那个抱着肩膀、血流不止的钱富贵……
一时间,他竟不知该先斥责哪一方。
村民们的窃窃私语,风向在瞬间发生了逆转。
“咳,要我说,这事……真不能全怪建国。那钱家老二也忒不是东西了,有啥话不能好好说,冲人家牌位去算怎么回事?”
“就是!我刚才看得真真的,那门杠子就是朝着牌位去的!这要是真被砸了,江卫国以后还咋做人?”
“唉,钱家这老婆子和儿子,当年淑芬病重时见死不救的事,村里又不是没人知道。现在看建国家日子刚有点肉腥,就跑来闹,还想砸牌位,这不是把老实人往死里逼吗?”
“活该!这一刀,我看是解气!”
舆论的洪流,在江卫国以命相搏的悲壮姿态下,悍然决堤,反向冲向了撒泼打滚的钱家母子。
钱翠花听着周围的指指点点,看着儿子血肉模糊的肩膀,又气又怕,唯一的倚仗――“道理”,此刻荡然无存。
她只能抱着儿子,发出泼妇最无力的武器——嚎啕痛哭:“杀人啦!江卫国杀人啦!天理何在啊!没天理啊!”
然而,就在这所有矛盾的焦点处,江卫国那座山一样挺拔的身躯,却猛地晃了一晃。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成了一团。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深处直冲而上。
“噗――”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江卫国口中喷出,洒在了他身前的尘埃里,与地上钱富贵的血迹遥相呼应,更添几分惨烈。
这是灵泉空间过度使用的反噬!
从重生醒来到现在,他先是经历了极致的情绪波动,接着强行催动精神力,两次从空间取物。
刚才那搏命的一刀,以及包下那只“血饺子”时所灌注的、祭奠亡妻的滔天恨意与执念,终于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脆弱的神魂连接。
在他自己的感知里,那个与他意识相连的神秘空间,那口能恢复体力的灵泉,仿佛在瞬间被抽干,变得枯黄龟裂,连带着他全身的力气与精神,都被一并抽空。
“建国!”
“江家大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江卫国那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公公!”
一声凄厉的惊叫从里屋传出。
苏秀云再也顾不上害怕,她推开门,疯了一样冲了出来,在那冰冷的身体即将砸在地上的瞬间,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垫在了下面。
“砰”的一声闷响,苏秀云被砸得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但她还是死死地抱住了江卫国,没让他那饱经风霜的头颅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场面彻底失控了。
一边是血流不止、惨叫连连的钱富贵,一边是吐血昏迷、生死不知的江卫国。
“还愣着干什么!”
李满囤最先反应过来,对着几个呆若木鸡的年轻后生大吼,“快!去队里借牛车!一辆送人去镇卫生所,一辆送人回家!快去!”
院子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钱翠花还在哭天抢地,扯着李满囤的衣袖,颠三倒四地哭喊着:“书记,你要给我做主啊!他把我儿子砍成这样,还吐血装死!没这么便宜的事!他得赔钱!得坐牢!”
“你给我闭嘴!”
李满囤一把甩开她的手,厌恶地呵斥道,“要不是你儿子先动手砸人牌位,会出这事吗?全村人都看着呢!再胡搅蛮缠,我把你一起绑了送公社去!”
李满囤的怒吼,加上周围村民鄙夷的目光,终于让钱翠花的气焰熄灭了下去,只剩下抱着儿子无助的抽泣。
很快,牛车来了。
钱富贵被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抬上了其中一辆牛车,钱翠花和哭得抽抽噎噎的江莉也跟着爬了上去,在一片唾骂和议论声中,狼狈不堪地朝着镇卫生所的方向赶去。
而另一边,江卫国也被几个热心的邻居抬着,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苏秀云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她将吓得不敢哭出声的萌萌紧紧搂在怀里,目光却一刻也不敢离开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这个刚刚为她们母女撑起一片天的男人,可千万不能倒下啊!
……
江卫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前世。
不是死前那冰冷的雪夜,而是另一个同样让他刻骨铭心的雨天。
天,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绝望声响。
狂风卷着暴雨,从四面八方灌进这栋早已被掏空了家底的老宅。
屋里,到处都摆着盆和桶,却依然接不住那从房梁、从墙缝里渗进来的雨水。
他蜷缩在角落里,听着老宅的木头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他想起了广播里声嘶力竭的预警――强台风即将登陆,请所有人都做好防范。
可他又能防范什么呢?
儿女们早已将他抛弃,这栋被他卖掉又赎回一间居住权的老宅,也因年久失修而岌岌可危。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
他眼睁睁地看着堂屋那根最粗的主梁,在一道惨白的闪电中,轰然断裂!
屋顶的瓦片、泥土、椽子,夹杂着倾盆的暴雨,如同山崩地裂一般,朝着他当头砸下!
那是一种被活埋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不要!”
江卫国发出一声嘶吼,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冷汗。
眼前不是坍塌的房梁,而是熟悉的、发黑的屋顶。
他还活着。
“公公,你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的、怯生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卫国转过头,看到苏秀云正端着一碗水,通红着双眼看着他。
她的怀里,小小的萌萌也正用一双又怕又好奇的大眼睛偷偷打量着他。
他这是……
昏过去了?
江卫国动了动身体,一股撕裂般的虚弱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他下意识地沉入心神,去探查那个灵泉空间。
心中一沉。
原本那片肥沃的黑土地,此刻缩小了将近三分之一,边缘地带变得干枯焦黄。
而那口最重要的灵泉,更是已经彻底干涸,泉眼处只剩下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薄雾般的水汽。
反噬!
果然是严重的反噬!
没有了灵泉,他就只是一个普通的、身体强壮些的四十岁男人。
那些催生万物、补充体力的神奇能力,都将不复存在。
一股深深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低沉的雷鸣。
“轰隆——”江卫国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浓重的乌云,黑压压的,宛如他梦中那片末日般的天空。
“广播里说,有台风要来了,让各家各户都关好门窗。”
苏秀云小声地解释道。
台风……
暴雨……
江卫国的心脏狠狠一缩。
前世那场冲垮了祖宅的暴雨,难道在这一世,要提前到来了吗?
他这边身体虚弱,灵泉枯竭,那边钱家怀恨在心,官方虎视眈眈,如今,连老天爷都要来凑一场热闹,布下一个三方皆杀的死局吗?
他看着窗外越压越低的乌云,又看了看身边这对同样弱小无助的母女,眼中非但没有绝望,反而燃起了一股更加炽烈的、如同野火般的求生欲和斗志。
想让我江卫国死?
前世你们没做到,这一世,阎王爷亲自来了,也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