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黎明前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尚未冷却的沥青,将整个世界都封死在绝望的寂静里。
发动机沉闷的咆哮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没有了那持续的轰鸣作为背景,刺骨的寒风便显得愈发尖利,像无数把无形的刀子,刮过每个人裸露的皮肤,也刮过他们那颗刚刚燃起一丝火苗、又被瞬间浇灭的心。
死寂。
一种比喧嚣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白色的哈气,目光空洞地盯着路承舟手中那个巨大的滚珠轴承。
那曾经是工业文明的骄傲,是无数精密计算与完美工艺的结晶,此刻却像一个冷酷的笑话,嘲讽着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
砸开它?
用里面的滚珠,重新锻造一把刀?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疯狂,以至于它甚至无法在众人那早已被疲惫和绝望塞满的脑海中激起一丝波澜。
他们只是麻木地看着,像一群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等待着那最后,也是最荒谬的一道程序。
“路总工……”
老钳工张师傅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挣扎着站起身,蹒跚地走到路承舟面前,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与哀求。
“不能砸啊……”
他伸出颤抖的手,近乎于抚摸般地碰了一下那轴承冰冷的外壳,“这是……这是好东西啊!这是进口的调心滚子轴承,双排的!咱们厂里就这么一个备用的,是宝贝!为了它,当年……”
他的话语里,带着老一辈工匠对精密零件近乎于信仰般的虔敬。
在他们眼中,这不仅仅是一个零件,它是一种秩序,一种完美的象征。
砸碎它,无异于亲手摧毁自己的信仰图腾。
“一个用不上的宝贝,就是一坨废铁。”
路承舟冷漠地打断了他,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动摇,“它的完美,对我们毫无意义。现在,我需要的不是它完美的结构,而是它骨头里的硬度。”
他举起那个沉重的轴承,迎着惨白的灯光,字字如冰。
“它活着的时候,是轴承。现在它死了,它的尸体,就是我们最好的矿石。你们是想抱着一具完美的尸体一起冻死,还是想用它的骨头,为我们自己,也为这台机器,杀出一条活路?”
这番话,残酷、冰冷,却带着一种无可辩驳的、属于生存法则的真理。
张师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眼中的哀求与敬畏,渐渐被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被逼到绝境后,不得不亲手亵渎神灵的巨大悲怆。
气氛凝固到了冰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江卫国走了过来。
他没有看路承舟,也没有看那个轴承,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写满疲惫与茫然的脸。
他走到那堆废弃的工具旁,俯身捡起了一把最沉重的八角大锤。
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拎着那柄大锤,走到了身材最高大、力气也最足的孟山面前,将锤柄递了过去。
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它宣告了争论的结束,也宣告了最终抉择的到来。
孟山看着递到眼前的锤柄,又看了看江卫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清晰可闻。
他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攥住了锤柄。
“都他娘的让开!”
孟山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他将轴承重重地放在那根作为基座的工字钢上,抡圆了那柄八角大锤。
他虬结的肌肉在破烂的棉袄下瞬间坟起,一道沉重而凌厉的风声,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一串耀眼的火星,在黑暗中猛然炸开!
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这声巨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然而,那枚轴承只是在工字钢上跳动了一下,外壳上仅仅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
它的坚固,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再来!”
路承舟的声音嘶哑地响起。
“吼!”
孟山双目赤红,如同被激怒的蛮牛。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锤,又一锤,疯狂地砸向那个顽固的钢铁圆环。
“当!当!当!”
密集的、令人牙酸的轰鸣声,成为了这场绝望仪式的唯一配乐。
每一锤落下,都像是在敲打着众人脆弱的神经。
火星四溅,铁屑纷飞,可那枚轴承却如同一块神灵的骨骸,顽强地抵抗着凡人的暴行。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十锤落下之后,伴随着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清脆而沉闷的“咔嚓”声,那坚不可摧的轴承外圈,终于崩开了一道蛛网般的裂纹!
“开了!”
有人失声喊道。
孟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后退两步,大锤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
他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和哈气在他面前形成了一片白茫蒙的雾。
路承舟一个箭步冲上前,他捡起一把凿子,顺着裂缝狠狠地撬了下去。
“哗啦——”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金属滚落声,那枚被彻底摧毁的轴承终于分崩离析。
十几颗龙眼大小、闪烁着暗蓝色幽光的钢珠,如同工业之神的眼泪,从破碎的尸骸中滚落出来,散了一地。
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看着那些浑圆、光滑、带着一种致命美感的钢珠,心中百感交集。
他们刚刚亲手毁灭了一件完美的造物,但他们也从中,获得了新生的希望。
“搭炉子!”
路承舟没有给任何人感慨的时间,他捡起一颗钢珠,紧紧攥在手心,下达了新的指令,“用食堂废墟里的耐火砖,给我围一个最简单的炉膛!把所有的乙炔瓶都集中过来,把火焰对着炉膛里吹!”
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
很快,一个丑陋却实用的微型熔炉,便在工字钢基座的一角被搭建完成。
几支乙炔焊枪被固定在砖缝里,同时喷出蓝白色的、温度高达三千度的炽热火焰,在小小的炉膛内交织成一个毁灭与创造的漩涡。
炉膛内的空气被迅速加热,发出“呼呼”的咆哮,耐火砖的内壁很快就被烧得一片通红。
“张师傅!”
路承舟回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位失魂落魄的老钳工,“接下来的活,只有你来干!”
张师傅浑身一震,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路承舟。
“用你的手艺,用你的经验,把它,”
路承舟将一颗冰冷的钢珠放在张师傅那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中,“给我锻成一把刀!我要它,无坚不摧!”
那一刻,张师傅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那是一种属于工匠的、被委以重任的、独一无二的光芒。
他不再去想那被毁掉的轴承,所有的心神,都被手中这颗沉甸甸的钢珠所吸引。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把跟随他几十年的小锤和一把火钳。
他用火钳夹起一颗钢珠,小心翼翼地送入那片由乙炔火焰构成的炼狱。
钢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幽蓝色变成了暗红色,再到樱桃红,最后变成了刺眼的橘黄色,仿佛一颗小小的太阳。
“就是现在!”
路承舟在一旁喝道。
张师傅眼神一凝,迅速而平稳地将钢珠夹出,放在一块充当铁砧的厚重钢板上。
他抡起小锤,清脆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瞬间响起。
“叮!叮!叮!”
他没有用蛮力,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落在需要的位置。
那颗浑圆的钢珠,在他神奇的锤下,一点点地被延展、变形,逐渐显露出一把刀坯的雏形。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仿佛在观看一场神圣的仪式。
路承舟提供着疯狂的理论,孟山贡献出野蛮的力量,而此刻的张师傅,则为这件即将诞生的神兵,注入了属于人类的、最精湛的技艺与灵魂。
钢坯一次次地被烧红,又一次次地被锤炼。
杂质在烈火与重锤下被剔除,金属的晶格结构被重塑得更加紧密。
当刀坯最终成型时,张师傅的额头上已经满是汗珠。
他夹着那块通体透亮的钢坯,看向路承舟,用眼神询问着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淬火。
“用油。”
路承舟吐出两个字,“用那台挖掘机里放出来的废机油!”
众人心中又是一震。
用那台被他们亲手肢解的机器的“血液”,来为这把从它骨骸中诞生的刀刃,进行最后的洗礼。
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早已注定的轮回。
一桶漆黑粘稠的废机油被端了过来。
张师傅将刀坯最后一次烧至完美的淬火温度,那光芒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毕生的沉稳,将那烧红的刀头,决然地刺入了黑色的油中!
“嗤啦!”
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黑色的机油瞬间被点燃,一团烈焰冲天而起,伴随着滚滚的浓烟!
那声音,像是不屈的灵魂在烈火中最后的咆哮。
当火焰熄灭,浓烟散去,张师傅缓缓地将那枚刀头从油中提出。
它通体漆黑,毫不起眼,仿佛被地狱的烈火与冥河的黑水浸泡过。
然而,在那丑陋的黑色氧化皮下,一道细长的、闪烁着森然寒光的刃线,却宛如暗夜中睁开的魔鬼之眼,令人不寒而栗。
路承舟走上前,从地上捡起那枚之前试验失败、崩掉一角的刀头。
他接过张师傅手中那把新生的、尚有余温的“黑刀”,在那枚失败品的刀身上,轻轻一划。
没有声音,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顺滑的阻力。
一道深刻而清晰的银白色划痕,赫然出现在旧刀头的表面。
成功了。
路承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狰狞而疲惫的笑容。
他随手将那把新生的刀刃,扔给了最近的一名钳工。
“把它装上刀架。”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台汇聚了所有人血与火的、丑陋而威严的洪荒造物,又看了一眼远处那根等待被征服的、坚硬的特种合金钢主销轴。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所有人,发出了最后的总攻号令。
“开动机器。”
“今晚,我要听见钢铁的歌声。”